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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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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从后半夜便落了下来,直到天明也未停歇。雨水敲打着尚书府后院的芭蕉与瓦檐,发出绵密而单调的声响,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在一层灰蒙蒙、湿漉漉的纱幕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将朽未朽的淡淡衰意,寒意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即使屋里笼着炭盆,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阴冷。
林清辞晨起时,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她推开窗,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和那几株在风雨中瑟瑟抖动的残菊,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这天气,倒恰合了她这几日的心境——不明朗,不透彻,仿佛总隔着一层湿冷的雾霭,看什么都不真切,连自己的心思也捉摸不定。
碧荷捧着一叠新送来的衣料样子进来,见她对着冷雨发呆,忙道:“小姐,小心着了凉。今日天寒,不如换那件夹绒的褙子吧?”
林清辞回神,轻轻“嗯”了一声,任由碧荷伺候着更衣梳洗。镜中人眉眼依旧,只是眼底带着一丝连脂粉也掩不住的淡淡倦意,与窗外晦暗的天光相映。她拿起那支太子所赠的碧玉步摇,在发髻边比了比,终究还是放下,只拣了支素银簪子绾住青丝。
“小姐,太子府的邀帖,是定在后日。”碧荷一边整理妆台,一边提醒,从妆匣底层取出那张精致的洒金帖子,放在林清辞手边。“眼看着没两日了,夫人那边问,衣裳首饰可都定妥了?要不要再把教引嬷嬷请来,将东宫的规矩和几位主要管事的女官再说道说道?”
“母亲安排便是。”林清辞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她的目光落在邀帖上,指尖划过纸上挺拔熟悉的字迹,心中却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邀约、赏菊、熟悉东宫……这一切都按部就班,合乎礼数,也合乎所有人对她未来命运的预期。
可为何,她提不起丝毫兴致?甚至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抗拒?
一些纷乱的、无端的感觉或印象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不是东宫可能有的亭台楼阁,而是行宫山间那种空旷清冽的气息,是麟德殿上那种被深沉目光笼罩时的微悸,是某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檀香与药草余韵的、潮湿的暖意,以及……一点模糊却鲜明夺目的、烙在视觉深处的残影。
这些莫名的感知与她手中的邀帖毫不相干,却总是固执地浮现。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将它们当作心绪不宁的杂念驱散,仿佛那是某种不该持续侵扰她的、来自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回声。她将邀帖仔细收好,对碧荷温声道:“知道了,会好生准备。”
碧荷看着小姐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小姐从行宫回来,尤其是那夜留宿慈宁宫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就像是……像是小姐身上那层完美的、温顺的壳还在,可壳里的魂儿,偶尔会飘到很远的地方,眼神空茫得让人心头发紧。
“对了小姐,”碧荷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今早我去前院取东西,听门房的小厮嘀咕,说昨儿个傍晚,丞相府苏小姐的马车,也在咱们府门前那条街口停了好一会儿呢,也没见下人递帖子,不知在等什么。”
苏婉儿?林清辞眸光微动。那日在麟德殿,苏婉儿亲热挽着她手臂说话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话里话外却总绕着太后与太子打转。她的马车无故停在尚书府附近?联想到自己那辆蹊跷损坏的马车,林清辞心中那根弦又绷紧了些。是巧合,还是……
“不过是路过歇脚,不必多想。”林清辞淡淡道,不愿让丫鬟也跟着惴惴不安,“管好自己院里的事便是。”
“是。”碧荷应下,心里却仍旧存了个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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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雨势未见转小,反而越发绵密。林夫人派人来请林清辞去正房。原来,宫中尚服局派来的两位嬷嬷到了,带着赶制出来的大婚礼服初样,请林小姐试穿,若有不合之处,好及时修改。
正房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旺,驱散了部分湿寒。两位嬷嬷一左一右,恭敬地展开那套正红织金云凤纹的嫁衣。霎时间,满室光华流转,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红色锦缎上振翅欲飞,珍珠与宝石点缀其间,璀璨夺目,华贵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林夫人眼中泛起泪光,又是骄傲又是不舍,拉着女儿的手:“快,清辞,穿上让娘看看。”
林清辞在丫鬟和嬷嬷的协助下,一层层穿上这象征着无上尊荣与责任的礼服。里衣、中单、翟衣、蔽膝、大带……每一件都分量不轻,工艺繁复至极。当她终于穿戴整齐,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时,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气与赞叹声。
镜中的女子,被包裹在一片炫目的正红与金色之中,头戴尚未佩戴的九翚四凤冠样簪,颈项被高高的领子衬得愈发修长端庄。的确是天家气象,未来国母的威仪雏形。可林清辞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华丽的影子,只觉得沉重。这衣服很美,却像一副精工锻造的金色枷锁,将她牢牢地固定在一个既定的、不容有失的模子里。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太后日常所着的那些常服,多是青、灰、月白等素淡颜色,即便是正式场合的深青蹙金宫装,也自有一种洗练沉稳的气度,而非这般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华丽。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只留下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比。
“好,好,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林夫人连声赞道,轻轻抚过女儿衣袖上精致的绣纹,“只是腰身这里,似乎还可以再收一点点,显得更窈窕些。袖长也略长了一分。”
嬷嬷们连忙记下,又请林清辞走了几步,行了几个礼,观察衣料垂坠与动作是否受限。林清辞依言做着,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屈膝,都标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华丽沉重的束缚下,她的身体是僵硬的,心跳是平稳而冰冷的,没有丝毫待嫁女儿应有的羞涩与喜悦。
试衣完毕,换回常服时,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身沉重的红金色被妥帖收起,仿佛也将某个沉重的未来暂时封存。
林夫人留两位嬷嬷用茶,细细询问大婚当日诸多繁琐仪轨。林清辞坐在一旁静静听着,那些“醮戒”、“奠雁”、“合卺”、“朝见”的词汇飘进耳朵,却像隔着一层水,模糊而遥远。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连绵的雨丝,思绪又飘散了。
不知慈宁宫的屋檐下,是否也听着同样的雨声?那人在这样的雨天,是临窗看书,还是对弈品茶?或是……也在处理着永远也看不完的宫务奏章?那日浴殿之后,她再未见过太后,连严女官传话时也并未提及那夜的“意外”。那件事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除了在她自己心中激起涟漪,在旁人那里,似乎从未发生过。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猛地惊醒,指尖掐入掌心。不能再想了。这些漫无边际的、关于另一个人的遐思,是危险的,是不该有的。她应该将心思放在即将到来的大婚上,放在如何应对明日的东宫之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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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势暂歇,天色却依旧沉郁。教引嬷嬷果然又被请了来,在东厢房布置起临时的“课堂”。这次讲的不仅是东宫礼仪,更详细分说了东宫主要属官、内侍、女官的职司与各位主子的性情喜好。从太子殿下起居习惯、读书偏好,到可能存在的几位良娣、承徽的出身背景、大致性情,乃至宫中几位有头脸的太妃、公主的往来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冗长而枯燥。
林清辞端坐着,努力将每一个字记下。她知道这些都是必要的生存之道。可听着嬷嬷平板无波的声音描述着那个即将踏入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庞大宫廷,她心底那股冰冷的疏离感越来越重。那像一张巨大而精细的网,每个人都在既定的位置上,扮演着既定的角色,说着既定的话,维持着既定的平衡。而她,将成为这网中一个新的、重要的结点,必须完美地嵌入,不能有丝毫差错。
嬷嬷特别提到了太子身边的几位有头脸的宫女和年轻内侍,提醒她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需要提防。又说到东宫现有的一位姓刘的良娣,出身不高,性子还算安分,最得宠的是一位姓王的承徽,父亲是外放的知府,颇有些手腕。
“……至于新进的苏婉儿小姐,”嬷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林清辞平静无波的脸,才继续道,“丞相之女,近来颇得一些娘娘的青眼,出入宫闱频繁。小姐日后与她相处,须得把握好分寸,既不失未来主母的宽和,也需维持应有的体统。尤其要留意,她生母虽曾是舞妓,但苏丞相颇为宠爱这个女儿,听闻……太后娘娘对她,似乎也颇有几分另眼相看。”
“多谢嬷嬷提点。”林清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
冗长的讲解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后,林清辞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比画了一整天画还要疲惫。她婉拒了碧荷让她歇息片刻的提议,独自走回书房,仿佛想从那些熟悉的书卷和笔墨中,寻求一点短暂的安宁。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坐在书案前,准备完成一幅拖欠了许久的、应承给堂妹的花鸟小品。笔尖蘸了墨,悬在宣纸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空茫茫的,往日信手可得的灵巧线条与设色布局,此刻仿佛都随着那场雨消散了,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的、带着水汽的模糊影子。
她有些烦躁地搁下笔,起身在屋内踱步。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冷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不对劲。她不该总是想起那些。那是记忆的错乱,是心神的失守,是不该存在的印象残痕。至于太后如何看待他人,更与她无关。她的心思,应该放在即将到来的大婚上,放在如何做好太子妃上,放在……那张洒金邀帖所代表的、清晰明确的未来路径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宫里……慈宁宫那边,又派人来了。”
林清辞心口莫名一紧,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袖和神情,应道:“知道了,这就去。”
这次来的,依旧是那位严女官。她穿着得体的宫装,发髻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矜持而恭谨的微笑。她先向林夫人和林清辞行了礼,然后才温声道:“太后娘娘今日整理小库房,见着几匹南边新进贡的软烟罗,颜色清雅,质地轻柔。娘娘说,林小姐婚期将近,这料子做几件贴身的寝衣或是春日里的衫子,倒是适宜。特命奴婢送来,给小姐添妆。”
身后的宫女捧上两个锦盒,打开一看,果然是流光溢彩的软烟罗,一匹是浅浅的藕合色,一匹是月白,轻薄如烟,华美非常。
林夫人连忙领着女儿谢恩:“太后娘娘恩典,臣妇与小女感铭五内。”
严女官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林清辞,语气依旧平稳:“娘娘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小姐。娘娘说,秋雨寒凉,易惹愁绪。小姐平日里看书习字,也需注意添衣,莫要贪凉。有些事,如同这窗外的雨,看着纷乱,终有停歇放晴的一日。心静,则万物皆明。”
这番话,听上去仍是长辈寻常的关怀叮嘱。可“心静,则万物皆明”几个字,落在林清辞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深意,轻轻敲在她纷乱的心绪上。太后……是否察觉到了她近日的不宁?还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什么?
她垂下眼帘,恭敬答道:“请女官回禀太后娘娘,臣女谨记娘娘教诲,定当静心宁神,不负娘娘厚爱。”
严女官点点头,似是无意般又补充了一句:“娘娘还让奴婢看看小姐气色。说若是精神不济,她那里还有上好的野山参,可令人送来给小姐补补元气。”她的目光在林清辞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似乎能洞察细微的疲惫。随即,她目光转向林夫人,仿佛随口提起般道:“对了,夫人,娘娘还让奴婢带句话,说九月十八虽是好日子,但也不必过于劳神苛求完美。林小姐蕙质兰心,仪态端方,已是极好。有些细枝末节,过得去便罢,莫要因此累着了身子。”
这话说得十分体贴,林夫人更是感激,连声称是。
严女官不再多言,办完差事便告辞离去。
人走后,林夫人轻轻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软烟罗,感慨道:“太后待你,真是细致入微。连衣料这样的小事都惦记着,连大婚的操劳都体恤到了。”她看了看女儿依旧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后日去东宫,便穿新做的那身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吧,既喜庆,又不失端庄。首饰……就戴太子殿下所赐的那套赤金红宝石头面,以示尊重。只是既然太后娘娘都发话了,那些过于繁琐的仪轨练习,便暂且放一放,你今日也累了,好生歇息便是。”
“是,母亲。”林清辞应下。赤金红宝石,璀璨夺目,却也沉重无比,就像她即将戴上的身份。而太后那句“莫要因此累着了身子”,听在耳中,竟让她无端感到一丝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熨帖,仿佛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被人无声地看见并体谅了。但这感觉同样危险,她立刻将其归咎于对长辈关怀的正常感激。
回到自己院子,雨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密了些。林清辞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屏退了碧荷,独自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在庭院里积起的一个个小水洼,雨点落下,激起一圈圈不断破碎又重聚的涟漪。
严女官的话,太后赏的衣料,东宫的邀约,嬷嬷的教导,苏婉儿的名字,还有那套沉重华美的嫁衣与头面……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温柔的捆缚,却也像这绵绵秋雨,无声地浸润,让她无处可逃。太后仿佛一张无处不在的、细密的网,将她稳稳地托住,指引着方向,隔绝了外间可能的风雨,让她在即将踏入的、未知的深宫中,似乎有了一个隐秘的依凭。可同时,她的一切,她的情绪,她的困惑,她所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游离思绪……
她伸出手,冰凉的雨丝落在掌心,很快汇聚成一小滩微凉的水。她握紧手,水便从指缝间漏掉了,什么也抓不住。
就像她此刻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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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终于放晴。雨水洗过的秋日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明净的湛蓝色,阳光虽然淡薄,却带着久违的暖意,勉强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粘腻寒意。庭院里的残菊经过雨水冲刷,颜色似乎鲜亮了些,花瓣上还沾着未晞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只是那绚烂底下,终究透着强弩之末的颓唐。
这一日,林清辞过得格外安静。她推掉了所有杂事,只说自己想静静心。林夫人只当她是为明日去东宫有些紧张,又记着太后“莫要累着”的话,便也由着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没有看书,也没有作画,只是临窗坐着,看天光云影在院中缓慢移动,看那几株残菊在微风中轻颤。
碧荷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三次茶,见小姐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心里那点不安又蔓延开来。她总觉得,小姐不是在为明天紧张,倒像是在……告别什么,或者积蓄着什么。
黄昏时分,林清辞终于动了。她亲自从箱笼里取出那身蜜合色云锦裙,让碧荷熨烫平整。又打开首饰匣,取出太子所赠的碧玉步摇和那套崭新的、光芒耀眼的赤金红宝石头面,一件件仔细看过。黄金冰凉沉重的触感,宝石坚硬璀璨的光芒,都清晰地提醒着她明天的场合与身份。她拿起那支梨花玉簪,在手中摩挲片刻,终究还是将它放回了妆匣最底层。明日,不该戴它。
晚膳她用得很少。林夫人特意过来陪她,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又事无巨细地将明日的行程、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林清辞始终安静地听着,点头应着,完美的笑容挂在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只是当母亲提到“太子殿下定然会喜欢你这身打扮”时,她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有些漠然。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林清辞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明天,她将踏入东宫,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那是一个全新的、也是最终的决定性的舞台。她应该感到忐忑,或者期待,或者至少有些许情绪的波动。
可是没有。心里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沉寂,以及在那沉寂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捕捉的、细微的抗拒与……怅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尚未明了、尚未把握的时候,就已经悄然流逝了。而那些关于行宫山风、慈宁宫烛火、浴殿水汽的破碎印象,还有严女官转述的、太后那句“心静则万物皆明”的话语,又在寂静中浮起,像深海下的暗流,无声涌动,扰得她心绪难平。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无论如何,太阳总会升起,该走的路,一步也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