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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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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游等了很久,从夕阳晚照,到松窗映月,又等到浓云将那一点月色掩住。
那股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逐渐被谢无衍身上如松似雪的清淡味道替代。
服下灵丹后,他肩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谢无衍以前也不是没受过伤,但絮游没有灵根,于法宝灵丹上一窍不通,大部分时候只能对着他的伤口束手无策。
好在谢无衍有修为傍身,服下药丹调息一会,撕裂伤口便能恢复如初。
按萧衡所说,他今日遇到的是大泽妖族首领,本领高强,比以往遇到未开灵智的精怪难缠太多,又有魔族的人暗地里使绊子,这才负伤过重。
幸好他们一行人出现,及时拔除他身上的魔气,不至于损人心性折人修为。
这样一想,谢无衍能重回仙门,不必再带着她躲躲藏藏,也是一桩好事。
絮游从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这般往好的方向想过些后,便不再纠结谢无衍会不会抛下她这件事。
经历一整晚的天人交战,紧绷的情绪陡然松懈下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待谢无衍清醒,窗外天色蓝紫交辉,屋子里只有几点将熄的烛光,将床前的影子拽得瘦瘦斜斜。
絮游枕着胳膊,半张侧脸柔和,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芽绿衫裙。
不知梦到什么,弯月似的眉微微拢起,好像有千情万绪攒在眉间,让人忍不住想要抚平。
谢无衍有刹那失神,下意识抬手,从前记忆排山倒海般猛打过来,像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心上,叫他朦胧的神智清醒过来。
指尖微微一颤,触及温软脸庞又立刻抽离,再抬眸时,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过往好似早已成烟云,此情此景,在他心里再掀不起一丝波澜,视线只在她脸上掠过一瞬,落向窗外身姿笔挺的剑修。
谢无衍踱步过去,朝其中一人行礼,“师叔。”
萧衡凝眸观他神色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的事我只与她说了一二,接下来有何打算?”
“多谢师叔,待沈姑娘醒来,晚辈自会解释清楚。”谢无衍话落,又想起一事,“师叔为何在此处?”
玄山仙宗与此地相隔千里,且自七年前仙魔大战后,云州灵脉阻塞,灵气稀薄,莫说魔族,便是修士也很少踏足。
提起此事,萧衡便有些郁结于心,“你失踪这些年,极乐教那群魔修愈发猖獗,屠杀众多仙门望族。”
“七日前掌门收到姑射山求助,我带领剑宗子弟匆匆赶去,终是晚了一步。”
萧衡回想起大殿前血流漂橹的惨状,脸上浮现出一抹怒色,“合门上下皆被屠戮,宗门法宝也下落不明。”
谢无衍蹙起眉,他下山前早有耳闻,魔渊有魔丸现世,那群魔修受到指引,心思便活泛起来。
与专练旁门左道的寻常魔修不同,魔丸乃众生怨气结成的胎儿,可吞噬万物魔气,对魔族有与生俱来的控制,一旦铸魂成形,会给苍生带来灭顶之灾。
谢无衍沉思片刻:“仙门如今可有对策?”
“魔丸既已现世,各仙门已决意联手,建立仙盟正是为了…”
萧衡话语戛然而止,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余回宗门再说,先处理好你的私事。”
谢无衍顺着他视线望去,隔着半丈距离,将絮游慌乱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一觉醒来,床榻上没了人影,误以为他们不告而别。
看到熟悉的身影,絮游长松口气,转念又想到什么,抬了下巴,略有些不悦地皱着脸,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
然而一开口,语调又软下来,一如既往的亲昵中带点委屈,“萧长老已经与我说了,你是为了突破境界才自封记忆。如今你可是要食言,对我不管不顾?”
谢无衍默默注视她,迎着光束的脸庞明媚鲜活,偶尔纠结地抿着唇,颊边一双圆圆梨涡便若隐若现。
“我也不是想赖着你,只是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总得给个说法。”絮游理直气壮。
谢无衍因她耽误七年修行,可她的时间同样宝贵,凡人朝生暮死,短暂一生又能有几个七年。
谢无衍开口:“你想如何?”
絮游一愣,忽然觉得这话好生耳熟,像极了移情别恋的渣男敷衍他纠缠不清的女朋友。
她强压怒火:“你这话什么意思?倒像我是你修道路上的绊脚石。”
说完撇过头,反剪着胳膊,这是她生气的表现,若是以往,便是要谢无衍来哄她。
可絮游等了半晌,谢无衍如壁石静止不动。天光从后头笼罩着他,映得他好像一尊俊美无俦的神像,站在高处睥睨众生。
絮游忽然觉得那双眼瞳分为冰冷,像一泓封冻的湖,倒映着大道无情。
是不是修士都这般绝情?
絮游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久,久到絮游浑身血液都快冻结,耳畔才飘来一句似有若无的叹息。
“是我对不住你。”
后面的话,便都听不真切了。
絮游有些恍惚,面颊忽而感觉到凉意,仰头一瞧,不知何时云翳蔽日,细小的雪粒纷纷而落,覆在她颤动的眼睫上。
谢无衍神色漠然,静听山野呜咽的风声里,好像也杂糅着一缕她的啜泣。
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守着那点虚无的念想过活,不如在深陷其中之前尽力斩断。
这是谢无衍的想法。
*
哭过一场,絮游鼻端仍是红的,眉目不见了活力,却也不算消沉,只是笑得很勉强。
她自认是个豁达的人,不会因失恋而寻死觅活,但也做不到谢无衍那般,将这七年的时光说丢就丢,完全无感。
分明昨日还在床上撩拨她,吻她眉眼、鼻尖,轻含她的唇,用脸贴着她脖颈轻轻厮磨。
一觉醒来却像换了个人,一心只有大道,不为半点儿女私情动容,如同高山之雪,不会被融化采撷半分。
“絮姑娘。”娇柔的女子声音从背后传来。絮游被唤回神,侧目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女修,年岁约莫十七八,长相纯真姣美,看上去极好相处。冲她嫣然而笑时,一双杏眼如泛秋水,潋滟回波。
眼看絮游掏空箱奁,又去窗前摆弄瓷瓶里的梅枝,再到拾起床榻边绣了一半的青竹绸带,秋瞳终是忍不住开口。
“我等还要回去复命,不便在路上耽搁太久,何况玄山仙宗为众仙门之首,一应用具齐全,絮姑娘带些贴身衣物便好。”
近些年大魔频出,屠杀了很多修士和凡人,云州没有灵气,虽是一片难得的净土,但四野苍苍莽莽,举目凋敝。
絮游住的地方靠近云州与徐州的边界,远远望去,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
山下住了零星几户人家,前些年偶尔还有人上山打猎,如今也都为避祸远走他乡。
只剩下絮游孤零零的小屋,掩映在万顷松涛中,拉出一抹消寂的灰。
谢无衍考虑到絮游一介凡人,无亲无故,没个依傍,提出带她一同回宗门,留在外门当个洒扫弟子。
萧衡听完思虑几息,转头问她,你可愿意。
絮游忙不迭地点头。
能在乱世栖得一处容身之所,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今年二十四岁,仍没有觉醒灵根,命里或无求道的机缘。既不能拜师修行,那就只能干点做饭扫地的活,不至于闲得没事在人前晃悠,毕竟仙门也不是慈善机构。
零散物件收拾得七七八八了,絮游打开衣橱,想随便拣几件料子好的带走,又不由自主为之一愣。
谢无衍总把她的衣裙和自己的长衫叠放在一起,绣有翠竹的苍绿腰带,与她秾艳裙带勾勾绕绕,好像他们两人一刻不离,密不可分一样。
絮游有些怅惘。
出发前,她最后朝屋内望一眼,她和谢无衍一起建立起来的家,桌椅是上个月新换的,上了乌油油的黑漆,糊的蜜合色的窗纱,还贴有她剪的团花剪纸。
多少还是有些不舍得,但人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总得向前看。
絮游扎了个大大的包袱皮,将衣裳、这些年攒下的银子,还有那没绣完的绸带,一股脑全搁在里头,掮在背上。
踏出屋门,余光快速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谢前辈先随萧长老回去复命了,他走之前已将你托付于我。”秋瞳笑盈盈地解释,她眨了眨眼睛,“你放心,我虽不比谢前辈,在剑法上登峰造极,应付些寻常妖魔还是绰绰有余。”
这还是第一个向她搭话的人,絮游有些迟疑。她方才不是没看清那群弟子的眼神。
起初或好奇、讶异、不可思议,但最后无一例外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也许是谢无衍气度拔群,心性泠然,这一路损人道心的红粉骷髅、心魔贪嗔,无一能障住他片刻。
犹如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可远观不可亵渎。
可就是这样一位灵台清明的剑宗天才,竟然弃剑道改握菜刀,心甘情愿为凡人洗手作羹汤,并且一做就是七年。
痛心疾首之余,自然而然认为,是絮游使用了不可言说的下作手段。
因此面对她不是摆着一张臭脸,便是明晃晃的疏离。
秋瞳却像对此毫无察觉,一张粉靥笑容亲和,“沈姑娘,我们走吧。”
絮游见她合在鞘中的剑,有些疑惑,不御剑么?
下一秒,后颈多了一个力道,秋瞳像捉小鸡那样将她拎起,“闭眼,我要用缩地寸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