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身体比嘴诚实 ...

  •   卯时三刻,长安城的晨鼓刚刚敲过。大理寺的西院,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薄雾里。

      往常这个时候,公厨门口连只觅食的麻雀都没有,毕竟那馊了半宿的冷馒头连路边的流浪狗都嫌弃。可今儿个,那扇破旧的木门还没开,门口就已经探头探脑地聚了好几个早起当值的书吏。

      无他,唯香尔。

      屋内,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砂锅里的白粥已经滚开了花。

      苏禾站在案板前,手里的菜刀仿佛有了生命。“咄咄咄——”那条还在扑腾的草鱼被她按在案板上,刀背一拍,鱼晕了。刀锋贴着脊骨平推而过,整条鱼骨被完整剔除,剩下的净肉被她片成了薄如蝉翼的鱼片。

      每一片都晶莹剔透,甚至能透过鱼肉看到案板的纹路。

      “绝了……”旁边的刘管事看得眼珠子都直了。以前那厨子杀鱼跟砍柴似的,哪见过这种绣花一样的刀工?

      苏禾将鱼片放入碗中,撒入姜丝、葱白水轻轻抓匀,去腥提鲜,又往里头滴了两滴炸过葱姜蒜的熟油。

      “火候到了。”苏禾低喃一声。

      此时,砂锅里的粥底已经熬得米水交融,浓稠如乳。她手腕一抖,将腌制好的鱼片“哗啦”一声滑入滚沸的粥里。

      数三下。一,二,三。关火。

      这就是“生滚”的奥义,利用粥底的高温将鱼片瞬间烫熟,既杀菌又锁鲜,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就在那股鲜灵灵的粥香溢出厨房的一瞬间,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温迟一脸肾虚地走在前面,嘴里还在哼哼唧唧:“陆宴宁,你是不是人啊?熬了整夜,我想回去睡觉,你非拉着我来吃什么早饭……”

      一刻钟前。

      陆宴宁跨出签押房的时候,脚下虚浮了一下。连熬了两天两夜,他这胃里像是塞了块冰冷的生铁,坠得生疼,连带着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

      “车备好了吗?”他声音沙哑,一边系着鹤氅的带子,一边冷着脸往外走。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

      跟在身后的温迟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回道:“备好了,就在侧门。我说宴宁,你赶紧回侯府歇着吧,我看你这脸色,比咱们验的那具尸体还白。”

      陆宴宁没理会他的贫嘴,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他现在只想回到定北侯府那张铺了软烟罗的雕花大床上,把这大理寺满屋子的霉味和卷宗味彻底洗掉。

      两人一路走到西侧门,马车的车轮声已经清晰可闻。就在一只脚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

      一阵风,很不识趣地从西院公厨的方向吹了过来。

      风里没有令人作呕的陈油味,也没有烂菜叶的馊气。而是一股极淡、极暖的米香,夹杂着一丝极其鲜灵的鱼鲜味。

      陆宴宁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

      那是昨晚葱油面的味道……不对,比昨晚更鲜,更软。那是只有最新鲜的食材,配上最精准的火候,才能熬出来的味道。

      “宴宁?”温迟已经爬上了马车,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发愣,“上车啊,愣着干嘛?”

      陆宴宁站在晨雾里,眉头死死拧着。理智告诉他:回府,睡觉,别去那个脏兮兮的公厨自讨苦吃。但身体却极其诚实:那个方向,有好吃的东西。

      陆宴宁面无表情地转身,绯色的官袍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吃完早饭再回侯府。”他冷冷地丢下一句,抬脚就往那个满是油烟味的方向走去。

      苏钰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身穿绯色官袍、披着黑色鹤氅的男人,正踏着露水大步走来。他脸色惨白,眼底青黑,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浑身散发着一股“谁惹我谁死”的低气压。

      陆宴宁原本是憋着一股气来的。可当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落在灶台后那人身上时,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

      没有满脸横肉的大厨,也没有战战兢兢的老妇。站在那里的,竟是个……小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生了一张极讨喜的鹅蛋圆脸,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她系着条不太合身的围裙,手里举着把大勺子,见他来了,两只杏眼瞬间弯成了月牙,脸颊边还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在这阴冷肃杀的大理寺里,她这一笑,就像是冬日里突然冒出来的暖阳,有些晃眼。

      “大人,早啊。”苏钰笑眯眯地开口,声音清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粥刚滚好,大人是要现在吃,还是打包?”

      陆宴宁眯了眯眼。这便是那个做葱油面的厨娘?看着一脸憨态,毫无心机。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那张干净桌子前。掏出帕子,擦桌子,擦凳子,动作优雅且充满了嫌弃。

      坐定后,他抬起下巴,矜贵地吐出两个字:“现在吃。”

      苏钰手脚麻利地盛了一碗粥,端了过去。“大人请,这是生滚鱼片粥。鱼是寅时刚从漕渠捞上来的,米是用油盐腌过的,最是养胃。”

      陆宴宁低下头。碗里的粥白如雪,鱼片粉白如玉,几缕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干净。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

      烫。鲜。滑。粥底绵软,入口即化;鱼片嫩得不可思议,舌尖一抿就散开了,那股子鲜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

      原本绞痛冰冷的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平了。

      “你叫什么?”他问。

      苏钰正抱着托盘在心里算账,闻言立刻挂起职业假笑:“回大人,民女苏钰。金玉之钰。”

      “苏钰……”陆宴宁在舌尖滚了一遍这个名字,名字倒是比长相贵气些。

      “做得不错。”陆宴宁站起身,目光越过苏钰,直接落在了正在灶下烧火、此时正探头探脑的刘管事身上。

      “刘全。”他声音清冷,不怒自威。

      刘管事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小的在!小的在!”

      “从今日起,本官的一日三餐,专由苏钰负责。”陆宴宁指了指苏钰,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她需要什么食材,你就去买什么,不许短缺,更不许拿次品糊弄。若是本官再吃到一次以前那种猪食……”

      他眼神凉凉地扫了刘管事一眼:“你就自己卷铺盖走人。”

      刘管事连连磕头,大喜过望:“是是是!小的一定把苏娘子当祖宗供着!绝不敢怠慢!”

      苏钰站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

      陆宴宁吩咐完,转身欲走。刚走出两步,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还有。”他侧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苏钰身上:“不仅是当值的时候。以后若是赶上休沐,或者是本官回府早,晚膳你也要负责送去定北侯府。”

      苏钰一愣,随即两只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大人,这……在公厨做饭是民女的本分,可这送到侯府去……”她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定北侯府离这儿隔着大半个长安城,民女一个弱女子,这一来一回的脚程,还要自己贴补鞋底钱……”

      “温迟。”陆宴宁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喊了一声。

      旁边的温迟立马心领神会,一边肉疼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了苏钰。

      “这是定金。”陆宴宁淡淡道:“以后每送一次,另给一两银子做跑腿费。至于怎么进府……”他瞥了一眼温迟:“温迟会给你留个对牌,你走西角门便是。”

      苏钰一把接住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的“为难”瞬间烟消云散,笑得比刚才的阳光还灿烂:“大人放心!只要银子到位,别说是定北侯府,就是那金銮殿,民女也一定把热乎饭给您送到!”

      一次一两!这哪是送饭,这是送金砖啊!

      “成交。”陆宴宁满意地转身。

      刚跨出公厨的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一群人。

      为首的那位穿着紫袍玉带,留着三缕长须,正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魏大人。

      这魏大人平日里在下属面前那是威风八面,可一见到陆宴宁,那张严肃的脸上立马堆起了亲切甚至带着几分恭敬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陆司直吗?”魏大人快走两步,竟然主动拱了拱手:“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从公厨这出来了?昨儿个听说小侯爷熬了整宿审那桩杀人案,身子骨可还吃得消?若是累了,赶紧回府歇着,这儿有我盯着呢。”

      按理说,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司直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但这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陆宴宁是谁?那可是定北侯府的独苗世子,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亲侄孙!人家来大理寺当差,那是“下凡历练”,谁敢真把他当属下使唤?

      陆宴宁微微颔首,神色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顶头上司就显得诚惶诚恐:“多谢魏大人关心。案子有了些眉目,吃口早饭便回侯府休息。”

      魏大人一听“吃早饭”,愣了一下,往那破破烂烂的公厨里瞄了一眼,一脸不可思议:“小侯爷……在这儿吃的?这帮厨子粗手笨脚的,没污了您的口吧?要不我让人去醉仙楼给您订一桌……”

      “不必。”陆宴宁打断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灶台后忙活的苏钰,语气难得缓和了几分:“新来的厨娘,手艺尚可。”

      说完,他冲魏大人点了点头,便带着温迟大步离开。

      魏大人站在原地,看着陆宴宁的背影,又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公厨里的苏钰,心里暗自嘀咕:这小侯爷出了名的嘴刁厌食,宫里的御宴都懒得动筷子,这新来的厨娘是何方神圣?竟能入了他的眼?看来以后得对这公厨客气点了。

      这一幕,全被站在灶台后的苏钰看在眼里。她一边擦着案板,一边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虽然早就知道陆宴宁身份尊贵,但亲眼看到连大理寺的一把手都对他如此客气,那种冲击感还是很强的。

      “苏娘子!”这时候,刘管事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看她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感激变成了敬畏:“您可真是神了!小侯爷刚才亲自发话让我听您的!这以后公厨采买的事儿,您说要啥咱们就买啥,谁敢不给您面子?”

      东北侯府,陆宴宁下了马车,脚步略显沉重。胃里虽然有了早膳垫底,不再绞痛,但那种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本想直接回静雪轩小憩片刻,但刚进垂花门,老管家便一脸凝重地迎了上来:“世子爷,侯爷在书房等您。”老管家顿了顿,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侯爷昨夜没睡,一直在等您那边的消息。”

      陆宴宁目光微沉,点了点头:“知道了。”

      苍梧院,书房。

      屋内没有点香,窗户大开,案上堆满了凌乱的书信。定北侯陆骁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宽松的常服,眼底带着血丝,正负手站在那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前,背影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虑。

      听到脚步声,陆骁猛地转过身。没有平日的威严训斥,这位久经沙场的侯爷,此刻第一句话竟带着几分急切:

      “宴宁,卷宗你看完了?大理寺那边怎么说?这案子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陆宴宁走到书案前,并未落座,而是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

      “父亲,情况不容乐观。”陆宴宁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儿子将刑部移交过来的所有证词、验尸单,乃至林府当晚的进出记录,反反复复核查了三遍。”

      他走到桌边,指着摊开的一张林府地形图,眉头紧锁:“这是个死局。”

      “案发地点是林府后院的湖心亭。四面环水,唯有一座九曲桥与岸相连。案发当晚,有两名侍卫一直守在桥头,寸步未离。”

      “亭中只有两人:喝得烂醉如泥的林伯父,和死者柳如烟。”

      “死因是重击致脾脏破裂,七窍流血。现场没有第三人的脚印,也没有外人潜入的痕迹。”

      陆宴宁抬起头,看着父亲,语气沉重:“所有证据都指向一点——是林伯父在醉酒争执中,失手打死了柳氏。”

      “不可能!”陆骁咬着牙,眼底满是怒意:“道远兄为人谦和懦弱,连只鸡都不敢杀!况且那柳氏有了身孕,道远兄高兴得像个孩子,还要我给孩子取名,他怎么可能杀她?!”

      陆宴宁垂下眼帘,脑海中浮现出恩师苏知行当年的教诲——“查案,要有证据,而非直觉。”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冷静:“在大理寺,在刑部,甚至在皇上面前,‘信任’二字最不值钱。除非我们能证明,那个密不透风的湖心亭里,当时还有第三个人;或者证明,柳氏死的时候,林伯父根本没有动手。”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陆骁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歇息吧,身子要紧。”

      “是。”陆宴宁行礼告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