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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蒲甘塔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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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贝的火山灰气息在鼻腔里盘桓了整整一天,直到又吞下两碗加足榨菜和火腿肠的泡面,才被那股熟悉又顽固的工业香精味彻底盖过去。屋外放晴,暑气蒸腾,我那间小屋像个闷罐。省电没开风扇,汗把洗得发白的旧T恤黏在后背上,不舒服,但也习惯了。97%的锚点稳当当地亮着,挺好。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单调的循环:等单、送单、吃面、看锚点。巴格达商人的隐秘联络,奈良的神秘回音,像上辈子的事儿,被这闷热的现实蒸得模糊不清。主动试探?秘密网络?算了,太累。送完庞贝那单,我只想歇着。系统大概也觉得我刚干完趟狠活,消停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热得人发昏,我正就着凉白开啃干面饼订单来了。
【新订单接入。优先级:标准(宗教艺术适配)。】
【客户:蒲甘王朝,某位笃信佛教、致力于积攒功德的匿名富商(通过中间人发布)。】
【商品:特制耐候性金箔 x 100张(极薄,附专用黏合剂),用于描绘佛像瞳孔的珍稀靛蓝与金橙矿物颜料粉 x 2罐,缓解眼部疲劳与手腕酸痛的草药膏 x 3盒。】
【配送地址:缅甸,蒲甘平原,伊洛瓦底江畔,正在贴金装饰的苏拉玛尼佛塔上层塔龛,西南角脚手架平台。】
【备注:金箔需光亮持久,颜料须色泽纯正。工匠日夜赶工,眼手俱损。物资放于平台阴影处的陶罐内即可。切勿惊扰正在作业的画师与贴金匠人,勿直视未开光的佛像面部。】
【附加条款:扰动量≤0.5;蒲甘王朝佛教鼎盛,造塔贴金为重要功德;环境高空作业,需注意安全;保持低调,勿扰宗教虔诚氛围。】
蒲甘,万千佛塔。这次不是拯救末日,也不是修补概念,就是给一座正在装饰的佛塔送点建筑材料和生活补给。挺好,平和,甚至有点……神圣感?
我爬起来,用凉水抹了把脸,开始准备。金箔系统提供,薄如蝉翼,用柔软的细棉纸间隔小心存放;矿物颜料粉研磨得极细,装在密封的小陶罐里;草药膏是本地常见植物配方,用竹筒封装。所有东西放进一个不起眼的、带提手的宽口陶罐。
传送的感觉依旧,但抵达时的体验却截然不同。
热,还是热,但不同于庞贝那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灼热,也不同于我出租屋的闷热。这是热带阳光直射下的、干燥的、混合着泥土、江水与檀香气息的热浪。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数以百计、形状各异的佛塔在灼热的阳光下矗立,赭红、土黄、白色,像大地生长出的庄严梦境。伊洛瓦底江在不远处缓缓流淌,反射着碎金般的光。
我要去的苏拉玛尼佛塔并不最高,但造型优雅,塔身正在进行的贴金作业让它部分区域闪烁着耀眼的金芒。我攀上为工匠搭建的、看起来有点惊险的竹木脚手架,来到上层塔龛外的平台。风不小,吹得衣摆晃动。平台上,几个皮肤黝黑、只缠着腰布的匠人或坐或蹲,正全神贯注地工作。有人用小刷子将黏合剂仔细涂在砖石表面,另一人用特制的竹夹,屏息凝神地将金箔贴上,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皮肤。旁边,画师正对着未完成的佛像壁画,调制颜料,手腕稳定地勾勒着流畅的线条。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鸟鸣、和极其轻微的涂抹粘贴声。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宁静笼罩着这里,连酷热似乎都退让了。
我小心地避开他们的动线,将带来的陶罐放在平台西南角阴影处,一个原本就空着的、垫着干草的位置。放下时,一个正在附近休息、揉着手腕的老匠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下,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或许以为是一阵风,或是自己疲劳下的错觉。在这个充满信仰的地方,一点点异常,似乎都能被包容或忽略。
我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未完成的佛像壁画吸引。画师正在描绘佛陀的慈悲面容,眼睛还未点睛。但那未点睛的眸子的位置,却已经给人一种奇异的、即将洞悉一切的宁静感。画师手边,我送来的靛蓝与金橙颜料罐开着,色泽纯净得惊人。
刹那间,我有点恍惚。我从一个堆满泡面箱的、为锚点数字焦虑的破屋子,来到这千年古塔的尖端,参与一块金箔的闪耀、一笔颜料的勾勒。这荒谬的对比让我想笑,又有点莫名的触动。
“啪嗒。”
很轻的一声响。我低头,看见自己破旧运动鞋的鞋带,不知何时松开了,拖在沾满灰尘和干草屑的竹木地板上。大概是被风吹的,或者刚才动作太大。
我没太在意,蹲下身系鞋带。粗糙的尼龙鞋带,边缘已经起毛,打了两个结实的结。就在我系好站起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个刚才看过我的老匠人,正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将他脚边一个盛着清水的陶碗,朝我的方向,挪动了一寸。碗里的水微微荡漾,映出一小块天空和塔尖的倒影。
动作自然得就像是被风吹动了碗,或者是他自己无意识的调整。
但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是在回应我刚才系鞋带的动作?还是巧合?在这样一个专注于毫米级贴金精度的地方,一寸的挪动,真的会是完全无意的吗?
我无法确定。也不敢再多待。系好鞋带,立刻启动返程。
回到蒸笼般的出租屋,熟悉的泡面味扑面而来。结算信息随之弹出:
【订单完成。积分+120。文化契合度评级:优。时空扰动量:0.48。锚点稳定性:+0.02。当前稳定性:97.2%。】
稳定性又回来了点。评价是“优”。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倒了杯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街景。蒲甘的炽热阳光和万千佛塔的轮廓,还残留在视网膜上。手指无意识地摸到鞋带,那个粗糙的结还在。
那个老匠人挪动水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无声的、劳动者之间的致意吗??他看到我系鞋带,以为我也是某个辛苦的“工匠”?还是更隐晦的什么?和巴格达订单里夹带的密信有关吗?还是我想多了?
也许,在那些极度专注的匠人眼中,我这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留下些有用物资的“存在”,和一阵风、一道偶然掠过的光影、甚至某种神灵微不足道的启示,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接受,他们利用,他们继续自己的工作,为信仰,也为生计。
而我,接受积分,维持锚点,继续我的“生计”。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系统秘密、逃离路线的焦虑和挣扎,在蒲甘塔尖那专注贴金的匠人面前,在庞贝地窖那绝望等待的管家面前,甚至在巴格达香料商人那干脆利落的交易面前,都有点……苍白和自以为是。
他们的世界如此具体:贴好下一片金箔,调出最正的蓝色,在火山灰落下前守住地窖,完成一笔划算的买卖。而我的世界,悬浮在无数个这样的具体世界之间,靠送东西连接,却哪一边都不真正属于。
我的具体,就是这间屋子,这箱泡面,手腕上这个数字,和下一单不知去哪里的任务。
想到这里,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拯救世界、揭开阴谋太遥远,也太累。我能把握的,就是系好自己的鞋带,送好手里的东西,然后回来,吃一碗热乎的泡面。
至于那些暗流和信号,它们若真的存在,自然会再次以它们的方式找到我。就像巴格达订单里那行自己浮现的符号。
在此之前,我只需,也只能,做好这个外卖员。
我拆开一包新泡面,烧上水。等水开的工夫,把蒲甘任务的记录简单写在那个小本子上,只写了时间、地点和“塔尖贴金”四个字。
水开了,蒸汽升腾。
我熟练地撕开调料包,想着下次或许可以试试用积分换包贵点的、有牛肉块的。
窗外的知了叫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