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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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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是个既善良又聪明的孩子。不光拯救了好多可怜的人们,还赐予了他们幸福。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我的玩伴。
她自称是万世极乐教的信徒,被母亲送来的照顾我的侍从,可我知道她不是。
因为眼睛。
她从不渴求着仰望我,露出狰狞痛苦的眼泪。
在聆听完平冢大人的祈祷后,客殿重归寂静。她的脚步声轻悄悄,连风吹过帘子的声音都能盖过她。
她捏着帕子的一角,拭去我眼角滚烫的泪珠,专注抿紧唇,屏住呼吸。
我告诉了她,平冢大人还会来的。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应。我扶住因为太重而倾斜的帽冠,抬头看她。
“梨本,你快问我为什么啊。”
你看,她又不讲话,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个小哑巴。
可我还知道,她会说话,因为我亲眼见过。
她捧着被劣童折磨的幼鸟,怜悯叹了口气,在水井边悄声说:“飞远些吧,离活着的人远些吧。”
随后警惕看了看四周,带着垂死的鸟向人迹罕至的后山走去。
我本想跟上她,即使要为那个可怜的鸟诵经也无妨。
一个好生生的人装哑躲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里,这是为什么呢,我决心问问她。
可后门溜进来的信徒绊住了我,她恳请我去主殿,因为后山的路被暴雨冲的泥泞,实在不宜前去。
多好的人啊,我怎么能拒绝她的好意呢。
于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只鸟的结局,也没问清她为什么不说话。
对上她沉默的面庞,我竟然泄了气,不再追问了。大概是秘密吧。我听其他信徒向我讲过。
秘密,是会要了人命的东西。
我不想要了她的命,也不想失去自己的。所以,我也学着她抿紧唇,淡淡笑着。
本以为那轻若碎雨的声音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但在她来到我身边的第一个大晦日,我再次听见了。
和上次不同,她颤抖着,甚至磕磕绊绊的,用凝望着垂死的幼鸟一样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别害怕,别害怕,我就在这。”
啊,对了,那天,母亲杀害了出轨的父亲,接着便服毒自尽,所以房间里血腥味很重。
她在送茶时撞见了这幕,瓷杯哗啦脆响溅了满地,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就奔向我,温暖的手掌罩住我的眼,轻轻搂着我,说出上面那番话。
我感到新奇,这和我平常对教徒们讲的话多像呀。
——别害怕,别害怕,我就在这
——多么可怜呐,我会救赎你的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没有流下怜悯的眼泪。
我牵下梨本的手,隔着脉搏感受剧烈的心跳,弯弯眼角笑道:
“梨本,不用担心我呀。”
“血腥味好重,需要开窗换气吧。”
可怜的梨本,身无所依,孱若浮萍。
即使在情杀现场,遇见了明显不正常的孩子,也只能咬紧牙关,哆嗦着喊来执事。
小教主双手牵着她,盘腿坐在榻上。
为什么不再对他多讲些话呢,他好想问她。
可屋子里人太多了,哭泣,惶恐,祷告还有窃窃私语的同情,密密麻麻和念诵经文时一样。他还记得,秘密,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所以他闭紧嘴巴,对她眨眨眼。
你僵住身子,不敢多想。
怎么会这样呢,你费尽心思找到一个清闲安逸的工作,只要在庙里照顾一个被父母捧成神之子的孩子,自己小心本分的生活,为什么,一切都在今夜变了。
那个琉璃眼的孩子,目睹父母惨死依旧满脸微笑的安抚众人,明显不正常啊。
“教主大人,您要不要先去休息?”
执事跪拜在教主身前,轻声询问。
你看见他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比专业演员演技还厉害,连酝酿感情的时间都不需要。
“大家真是辛苦了,不必担心我,父亲和母亲一起去了极乐世界,多么幸福啊。”
信徒们恭敬地行礼,露出向往的神色,直勾勾盯着高处神之子,祈祷着自己也能早登极乐。
直到他让人们都退下,乌泱泱的大人们才躬着腰依依不舍地离开。
你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忍住恐惧想随人流俯身离开,可手却被那孩子紧紧握着不肯放开。
“梨本,留下陪我一会吧。”
你真是有苦说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可怜呢?
你只不过是个睡过头错过早八的可怜人,一觉睡到大中午,还没来得及向老师请罪,睁眼便是破旧的灰墙,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屋里。
不管闭上眼睛多少次,睁开都还是这副诡异的景象。头痛到想哭,身体滚烫的可怕,连坐起来也做不到,闻讯赶来的“家人”叽里咕噜说着晦涩难懂的话。
你害怕到快昏过去,那些关切的眼神像鬼一样缠绕在身边,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啊!
恐惧让你选择沉默,呆滞着不动。
那些人焦急交谈了半天,又去外面请来大概是医生的人。医者检查半天,最后遗憾告诉他们,这孩子因为落水高热,成了哑巴。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不讲话最保险了,可以避免别人发现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变了个人,你索性按照医者说的那样,扮成不太聪明的哑女,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陌生的时代。
衣食住行样样都难以忍受,你吃不好也睡不好,不过半月的时间,整个人就消瘦下来。
身体的“家人”担心的把梨本送到附近的万世极乐教,期望远近闻名的神之子能救救他们的女儿。
事情也如他们所愿,参与了神子的法会后,梨本就开始正常吃饭了,甚至主动表示要留在万世极乐教。主事的夫妇笑着同意了,让十来岁的梨本去内殿照顾神之子。
这本来是件好事,只要照顾一下不知名宗教的小孩子就可以安稳活在这乱世里,你很满意。
——如果没有发生今天这件事。
你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在这个落后混乱的时代,你没什么崇高的追求,唯一只想要没有痛苦的生活,然后寿终正寝。
当初看在万世极乐教人少清静,要干的活也不多,不介意收留一个可怜的哑女,这才收拾包袱从村里搬来。哪知道短短三个月不到,你才刚按要求背完全部教义,主事的夫妇就全死了,只留下一个七彩眼睛的白发小孩,还被狂热的教徒们奉为真神。
你该不会是……遇到了邪教吧?早知如此,你就是继续啃村里的腌咸菜也不会贪图安逸来这的。
“……教主大人,您要我做什么呢?”
意识到沉默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你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开口问。
你真傻,平常这孩子微笑着流泪的样子还不够诡异吗,你今晚竟然冲上去护住他,还下意识开口安慰,真是蠢透了。
“诶,我不需要梨本为我做什么啊,我只想听你说话。”
他终于松开了你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我知道,这是秘密。”
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呢,连伤心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敢说自己知道秘密是什么,那可是世人藏在心底最阴暗的东西。
你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说道:
“为什么想听我说话,是想要我安慰你吗?”
他乖巧地笑着,摇摇头。
“怎么会呢,梨本这么可怜,应该是我安慰你呀。”
“……你的父母,离开了,你却要安慰我?”
你们两个疑惑对视,眼里充斥着对彼此想法的不理解。
照顾他的第三个月,你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所谓的神之子。
彩虹般绚丽的双瞳,头发是罕见的白橡色,精致的五官,悲悯下垂的眼眉,半永久的微笑。
琉璃一样通透的孩子,被愚昧无知的群众们奉为神之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这世上既没有神也没有佛,更不存在什么极乐。他是被私欲推上高台的稚子。
那孩子依旧温柔地解释,“他们前往了极乐,再也不会痛苦了。”
“……是吗。”
不是这样的,梨本很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是纯粹的虚无。但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也太沉重了,就当是去了极乐吧,起码他不会为此伤心,如果他会伤心的话。你可不会哄孩子。
小教主似乎对你很好奇,眼睛一动不动观察着。
这不见得是好事。
在这个人命轻如草芥的年代,哪怕只是被一个身份高贵的孩子注意到,对平民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你只能努力低下头,期望这孩子的好奇早点消失。你只是个普通人啊,放在人流中会像水融入大海那样,轻易消失掉,泛不起涟漪。
沉默能给你熟悉的安全感,他却明显不适应。
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小腿在榻边一晃一晃,映入你的余光里。
“您还不休息吗,天都快亮了。”
“你会陪着我吗?”
他看你不回答,眼睛猫一样睁大,眼眉垂下,显得可怜极了。
“可我好害怕。”
这孩子真是敏锐,你回望他,最后只能叹口气。
“我知道了。”你说。
摇曳的烛火点亮房间一隅,你为他掖好被子,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你会一直都在吗?”他轻声问。
你不懂他为什么对你这么执着,但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你拍拍他的肩膀,哄着这孩子。
“当然。你要不要听子守唄,我听留宿的妇人唱过,不过是最简单的那种。”
他明显很感兴趣,眼睛亮晶晶看着你,摇晃着你的手指。
“好啊,我想听,梨本唱给我听听吧。”
这个时候他又像个年幼的孩子了,乖巧的枕在你的腿上,主动闭上眼。
“我知道哦,有教徒和我说过,听子守唄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一个幼时就端坐在高台上的孩子,然而自身难保者只能敛下眼睫,忽略那股冲动的怜惜,开口轻哼着曲子。
“赤ちゃんよよい子だねんねしな
小宝宝啊,乖孩子,快睡觉
波の音を数えながら
一边数着,海浪的声音
母ちゃんの腕の中
躺在妈妈,温暖的怀里
ゆらりゆらりねんねしな
摇啊摇啊,快睡觉”
你只会这几句,于是像念经一样来回哼唱。
在天边将明,泛起橙红的暖光时,他的呼吸声平稳下来。
他在睡着后才像个真正的孩子,眉间放松开,脸颊红扑扑的,被白橡色的短发衬得格外显眼。
你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苦恼自己的命运。
接下来你该如何呢,离开这里,天地之大你又该去哪。一个孩子的兴趣能维持多久,等他发现了你的无趣,一个装哑欺瞒神子的平民,结局无外乎那几个,而你哪个都接受不了。
难道你本就多舛的人生还要加上讨好小孩吗?
你几乎要同情自己了。
第二日,你是被那孩子戳醒的。
他跪坐在床上,低下头,轻轻碰了碰你的眼睛。
晨曦才刚刚升起,你猜自己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脑袋还沉浸在睡梦中晕乎乎的。
这个,熊孩子。
他肯定不知道这世上有叫做起床气的坏脾气。不然也不会瞪大眼无措地愣住,茫然看着你,难得噤声。
等你彻底清醒过来,面对这一幕两眼一黑,恨不得重新睡回去。
小教主探头轻声念你的名字,老老实实向你道歉。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你感觉自己的良心隐隐作痛,理智被道德打败,睡眠不足的大脑也做出了不小的负贡献。
你竟然在那一刻对这孩子报以极大的愧疚和同情,以至于发昏般决定,不如留下来——
——他一直很乖,不用你费心也能照顾好自己,长得也可爱,堪称赏心悦目,还不幸失去了双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个狂热的宗教里,承受超出年纪的痛苦。
后面会想起这天,简直是一切糟糕的源头。你就不该有半丝心软,他就像祭坛上无孔不入的檀香,一点点深入,用莲花的清香迷惑,牵丝引线缠绕住猎物的心脏。
但那时的你对此全然不知。只掩面试图冷静。
“不,是我的错……不该向你发脾气。”
义务教育贯彻的真善美精神最终落实到了他身上。你言辞诚恳地请求原谅,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随意糊弄过去。
“没关系,我没有生梨本的气啊。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澄澈的虹瞳注视着你,光散射在四周,你在他的眼中被绘上色彩。
这让你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玻璃糖,包装是亮闪闪、五彩斑斓的糖纸。细心压在书下,然后折成星星,蝴蝶和千纸鹤,包裹着甜蜜的幻想。
但那只是一种工业垃圾,是廉价的污染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