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法则》卯三窟

3、第 3 章

　　03

　　我抹开镜面上的水雾，第一千零一次打量起自己的躯体。

　　那些纵横密布的青痕，像直接打在我的灵魂上，让我的灵魂像被戳了孔的气球，一点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漏光，留下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躯壳。

　　有些伤痕是会消失的，有些不会。

　　比如说徐子杨在我腓骨那留下的紫黑色的淤青，慢慢地消失了；比如说我的膝盖砸到石地板后的红肿，慢慢地消失了；比如说刘隽踩我的手指掰我的关节产生的剧痛，慢慢地也消失了。

　　但是陆宴，只要想到陆宴，甚至只是听到陆宴这两个字，我就会无可抑制地发抖，因为厌恶也因为恐惧。

　　天文台破得不成样子，废旧的天文望远镜上结了厚厚的蜘蛛网，锈得发脆。这样的犄角旮旯没有装监控，因为除了已经被破坏的器具和正在被破坏的我以外，此处和平安定。

　　我的的确确试图殴打过他，但是面对体格较我健壮许多的陆宴，这点反抗不比小猫抓痒难处理；我也大喊大叫过，他们恐惧而麻木地看着我被陆宴拖出教室，，但是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我甚至想过报警，但是他一把夺走了我的手机。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陆宴这样和我说。

　　所以你看，我并不是毫不反抗的，我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只不过有些时候能威胁到我的东西太多，的确没有办法了。

　　他拽着我的头发顶得很深，我不停地干呕，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让他的脸和陆享如此相似。陆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我见面了，刚开始是我不愿找他，后来成了他不愿找我。

　　但是在天文台里，我还是非常非常卑微地庆幸着，做这一切的并不是陆享。

　　那次之后陆宴再没来找过我，只剩刘隽和徐初谦两个喽啰天天作弄我。然而对我来说来自陌生人的恶意好过从小相识的玩伴践踏自己。

　　讨厌巧克力。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说。

　　讨厌巧克力。

　　那张在热水蒸腾下变得红润的嘴巴于是张张合合，摆出不一样的姿势来。

　　陆宴那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红色吗。

　　我感到一阵反胃，用手遮住了镜子里的那张嘴，楞楞地看着眼泪从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滚出来，淌下去，在下巴尖那滚滚地坠落。

　　浴室，热气蒸腾的浴室是我仅剩的空间。我不愿意在那群取乐的无知人面前哭，更不能够在已经变得如此蓓蓓面前哭，只有在这处才能拥有无声的呐喊和眼泪。

　　我在地铁上看见陆享了。

　　他穿着校服，很规矩地把袖子卷起小半截，单肩背着书包站在站台上。我拖着步子走下扶梯的时候撞见他的背影，恨不得拔腿就走。

　　这是末班地铁，陆享的家也不在这条线路上。

　　我把校服的拉链拉起来，领子立到下巴那，极尽可能地遮挡起在他哥哥的一手推进下被摧毁的尊严，但拉上链子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徒劳。

　　谁又会知道陆宴是否已经同陆享分享过那场缠绕着性/欲的惩罚？

　　陆享的视线从手机上移过来，看了我一眼。

　　我这时候才明白，既然跪着能把陆宴看成陆享，站起来的时候自然能够把陆享看成陆宴。

　　所以我突然间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栗，踉踉跄跄地往离他更远的地方走去。

　　和陆享的接触，早于身旁人所知道的一切时间。

　　我们那时候读了同一所私立小学，成日里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比赛绞尽脑汁——从低年级的培养植物与剪纸窗花到高年级的语文知识竞赛数学奥数比赛，学校里有我的小灶班必定有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老师又每每将我们的座位调换到一处。

　　低年龄的孩子们有着难以想象的好胜心与别扭程度，无论做题还是阅读，我们都红着眼咬着牙同对方比拼，而且多年来从未说过一句话。

　　直到在那次外语剧社的演出准备中，我们俩为了争夺王子的角色互相撕扯对方的剧本，被老师惩罚性质地钦定为恶毒皇后和魔镜。

　　皇后需要穿裙子，魔镜看上去傻透了，我无法分辨哪个更差。一旁脸色很差的陆享，似乎也犹豫不决，眼看着又要打起来，英语老师连忙让我们抓阄，我成了皇后。

　　父亲出生清寒，他一路苦读的人生中少不了来自老师的支持，而我受他影响颇深，从不愿意主动反驳老师，也稀里糊涂地应下了。陆享看上去倒是很满意，温文尔雅地接着台本去练习了。

　　扮演白雪公主的是陆享班的文艺委员徐闻闻，人漂亮又活泼，男生都爱同她一块玩。

　　我一面伸着脖子羡慕地看徐闻闻同七个“小矮人”打闹嬉戏，一面对着面带陆家专业假笑的陆享叹气，陆享竟也不恼，认真地同我对台本。

　　“Mirror, mirror, on the wall.Who is the most beautiful?（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You are the most beautiful, I think.(我想您是最美的)”

　　我默读着后续的应答，等陆享把台词念完，却迟迟听不到他发话：“你漏了后面，‘但是白雪公主比您美一千倍’”

　　没想到陆享不以为然地扔掉了剧本：“我没有办法撒谎。”

　　英语老师没反应过来：“啊？”

　　陆享看看徐闻闻，又看看我，极其认真地仰着脸回答道：“魔镜是不能撒谎的，皇后比公主美丽太多了。”

　　“寻南是男孩子。”英语老师纠正。

　　陆享再一次看我、看徐闻闻、看老师，皱着眉头，用和刚刚一样的语气再次重复：“皇后比公主更美。”

　　如果不是徐闻闻瘪着嘴哭了，连我都去安慰他，不知道陆享会做出什么新的举动。但那时他只是一脸冷漠地抱臂站在边上，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徐闻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