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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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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犹染血色，宝殿褪尽华光。
多扇绮纱围屏后，满堂暖烟香雾，蒸气萦回。
卫景珩斜倚浴池，半浸于浮满花瓣的兰汤中，和几个裙衫轻薄的宫女戏水嬉闹。
耳边晔啦水声叠着笑语，几乎淹没了廊下宦官的反复通传：“太子殿下，万岁圣诏……”
他只当听不见，拖了半晌才慵懒应答：“本宫忙着呢，没空。”
薄唇微启，是清朗动听的少年嗓音。
外头道：“万岁有命，殿下若不立时听宣旨意，视同谋逆。”
“毛病。”卫景珩暗骂，从汤池中霍然起身。
他赤脚踏过玉阶，从衣桁上扯过素白绫袍并同色氅衣，俱披于汗衫之外，回手抻平绸缎般柔亮的湿发，淌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踱出屏风。
此人言行恣肆散漫，气质却矜贵拔俗。身段笔挺修长，掩于落拓衣衫之下，是风流俊俏的郎君模样。青丝如瀑流泻肩后，两片芍药残瓣沾于颈边，映衬那玉面檀口，月眉星眼。
素面朝天的绝色容颜，未经粉饰，天然奇丽，不见半分阴柔妖冶。似那遗世独立的阆苑神君，又如曜煜倾城的和璧隋珠。
卫景珩从容步出殿外，长身玉立，意兴索然而跪。
“念。”他不耐烦道。
“皇太子惑于声色，假重器以逞私欲，讳恶不悛，逆天理而败操行。今废黜太子，贬为庶人，即日流放琼州。”
宦官宣诏完毕，见太子眸光幽暗，迟迟不叩拜谢恩，便小心对叠起卷轴，躬身递上：“太子殿下，这……废太子之事突然，琼州路远，不如早做安排……”
卫景珩呵地冷笑，旁若无人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卷轴。他抛下那宦官不理，转过头大步流星向偏殿跨去。
残阳隐逝，太虚浩瀚如海。
卫景珩余光扫见廊下点灯侍女，立刻笑盈盈凑上前，压低嗓音哄逗道：“美人在此，本宫当已不在东宫，竟到了瑶台。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可以为仙娥掌灯？”
少年储君神采奕奕，双眸含情脉脉，仿佛秋水盈盈，看得侍女一颗芳心跳怦怦，羞赧地垂头捧灯奉上。
卫景珩接过宫灯，从灯架里掏出蜡烛，眼都不眨地将手中圣旨点燃。
火光撕破了浓稠夜色，亦舞跃于他乌漆如墨的眼眸中，太子沉声喊道：“来人，速取衣冠，本宫要面圣。”
乾清宫外，丹陛之下。
卫景珩已束发穿戴整齐。
他头戴乌纱折上巾，系玉带，蹬革靴，身着大红云纹缎圆领袍，袍上织金四团龙补张牙舞爪。
他气势汹汹快步在前，完全不顾后头内臣的奔逐劝阻。
“万岁正在和徐学士议事，太子殿下您不能擅闯……”
卫景珩充耳不闻，健步如飞登上台阶，稳足抬靴，哐当一脚踹开宫殿大门。
巨响吓得内臣险些平地跌倒，扶着廊柱直打颤：“太子殿下当真要造反哪？”
卫景珩没有答他，独自迈入大殿。
御桌上账簿奏本堆得乱腾腾，侍奉在旁的徐学士——徐宗正闻听动静，便搁下文书静默拜揖。圣上抬眼瞧见卫景珩，眉毛不禁抖了一抖。
直见卫景珩已拾级而上，猛扑到案前拂袖一扫，将满桌案牍噼里啪啦挥落在地，才直起身冷冷瞪向当今圣上。
隔着被荡空的桌面，圣上在无声叹息。闭眼仰靠于椅背，揉了揉鼻梁：“我家祖宗好大火气。”
徐宗正只是微笑，拢袖颔首，默默地俯身收拾着满地狼籍。
沉默半晌，圣上好声好气地开口：“珩儿，这是爹能为你安排的最好出路了。”
卫景珩不为所动，目光更是犀利逼人。
被儿子盯得打怵，圣上咳嗽一声强作镇定：“你烧毁诏书，又夜扰禁中。如此狂躁无状，朕还未问责于你，你反倒先发起火来了？”
卫景珩敷衍地倒退几步，跪在阶下，张口却是嗤笑：“伏请父皇陛下垂训，废太子之诏，是何宸衷？”
圣上再叹：“爹知道这五年来，你身为庶子要假扮你嫡兄，于朝堂周旋不易。终究你爹无用，处处仰人鼻息。临了了，把你这么个浪荡性子丢在东宫，同那些虎豹豺狼撕咬，你教我怎么安心？”
卫景珩睫羽轻颤，并不吭声，只是默默将背挺得更直。
他当然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他那执掌兵权的伯父秦王本就权势煊赫，自先帝驾崩以来，愈发暴戾恣睢，更是在朝中一手遮天。
辽东大捷后，秦王班师回朝直指大位，强迫天子退居行宫，前往沙河“养病”。所幸太子玩物丧志，朽木难雕，不用随行“侍疾”。
圣上捂住额头，流露出真切痛苦：“珩儿，你我斗不过秦王，事已至此，唯有认输方可保命。”
他怔怔地望着心爱的儿子，愁眉不展：“废了太子，你出宫后，去天高地远的琼州。之后再称废太子病故，你换个宗室子弟身份，享些封邑，仍可无忧无虑过一生。”
卫景珩听得微微敛眸，像是听进去了那般若有所思，掩藏去所有悲愤与叛逆。
“去琼州，然后呢？”他接过话茬，仿佛认真考量。
徐宗正恰好将几摞奏疏分别排放整齐，依次搬回御案上。他头顶乌纱端正，蓝袍纤尘不染，人如胸前补子上的白鹇般干净闲雅。
这位琨玉秋霜的年轻文官，形貌俊美，容止非凡，是当朝镇国公的嫡长子。他于启顺元年探花及第，因温和稳重而深受天子信赖。
如今官拜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编修，掌东宫诸事，也常陪侍于御前。
“宗正纯善温良，待你一片忠心。”圣上道，“他甘愿放弃嫡长身份，放弃爵位，放弃京中官职，陪你同去琼州，有他在侧，能护你周全。”
他与徐宗正自幼亲厚，青梅竹马，二人的母亲亦是义结金兰的姐妹。
卫景珩闭眼：“是父皇让他甘愿如此的？”
不等圣上回答，徐宗正已恳切道：“殿下明鉴，臣是自愿。臣愿放弃一切陪伴殿下之言，俱发自肺腑，是臣亲口请求圣上的。”
卫景珩便抬起头，仰视着这青年学士清湛真挚的眉眼。
这位他年幼时的玩伴，伴读，他如今的讲读官，他的左膀右臂，东宫辅佐，光风霁月的高门公子，素来白水鉴心，绝非巧言令色之徒。
他的情谊，鲜明如朝阳，纯粹如初雪，卫景珩当然深信不疑。
倘若当年不曾发生那场变故，他也无需假扮太子，牵连徐家卷入皇储之争。若非如此，徐宗正或许早已是朝堂上最年轻的清流宰辅。
他身为浪荡庶子，从未得正经的储君教育，本就无争权之心，所以秦王再残暴无情，也不会将这不成器的侄儿放在眼中。
可人这一生，哪有倘若？
他的鲜血里也流淌着皇族的野心和权欲，一旦坐上过东宫的宝座，又怎么可能无所图谋，无所觊觎。
两年皇太孙，三年皇太子。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夙兴夜寐，已苦苦经营了整整五年，要他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与江山权柄和奉天殿上的至尊之位失之交臂，他怎么可能甘心！
卫景珩扬起下巴，眶中晶莹涌现，看着宗正的眼神是无比失望的模样：“徐哥哥也想劝我去琼州？”
“殿下，不是的。”徐宗正摇了摇头，郑重地跪在卫景珩对面，与他坦诚相望。
“臣的确渴望长伴殿下左右，但臣的夙愿，从始至终都是辅佐殿下。若殿下愿离朝堂，臣就与殿下去琼州，山长水阔，心乡往之；若殿下坚守东宫，臣仍为东宫臣属，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身量高卫景珩一些，相对而跪时，依然要垂头看他。
“殿下的去处，就是臣的归处。”
座下阑珊灯火与他眸中光泽交织，两相晖映，竟如星汉灿烂，历亘古而恒明。
此情此景，令人如何不动容。
卫景珩鼻中一酸，垂下泪来：“徐哥哥于我，亦兄亦辅，亦师亦友。这份恩情山高海深，景珩没齿难忘。”
徐宗正是最懂他的，心中早就清楚他的抉择。
可他还是借此机会，向圣上陈情，向卫景珩陈情，足见他对卫景珩的忠忱与情谊。
但这世间并非只有儿女情长。
唯独远离朝堂、避居琼州这一样，卫景珩绝不能答允。
“都起来吧。”久无言的圣上终于吭声，起身步向二人。
卫景珩支起右腿，两手按上右膝时，才觉脚麻如针刺，身子不受控地一歪。
好在双肘立刻被徐宗正托稳，他顺势按着他的肩，咬牙站起身，让反应慢半拍的圣上扶了个空。
圣上局促地拂袖，背过身去：“珩儿，休要任性，今夜就走。百年大国，不是你一个浪荡子能守住的。”
卫景珩扶起徐宗正，坦言顶撞：“若我偏要守呢？”
圣上唉声道：“你以为秦王会像你爹一样捧着你纵着你？待我一离宫，他便会以监国亲王之名钳制住你，他的爪牙——凌宴之流就能将你撕成碎片！你须滴水不漏，方能维持笼中之鸟的体面，一旦行差踏错，被他们觉察出你暗中经营，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圣上瞬时住口，似恐一语成谶。
卫景珩笑了。
他反问：“父皇以为我到了琼州，便能逍遥快活，闲云野鹤，安稳度日？”
圣上忽然回身，两手握住他肩膀苦苦哀求：“至少你能性命无虞！你是我牵肠挂肚的骨血，你若涉险，于我而言便是摧心剖肝之痛！求你就当是为了爹，好好活着吧！”
可儿子依旧油盐不进，漠然似毫无生机的草人，戳于田埂，任凭摇晃摆弄。来来回回，答话只有一句：“我绝不走。”
好说歹说半天，皆白费口舌，圣上一时黔驴技穷，惟有佯作大怒厉声斥责：
“朕还未退位，废太子之事，是圣诏，是钦命！你这般态度岂止不孝，更是抗旨，是谋逆！”
话音刚落，他的右腕便被儿子托过，用两手恭顺虔诚地捧住：“父皇之命，忠臣孝子纵有不白之冤，也甘愿遵奉到底。”
怏怏笑意如荼蘼，在卫景珩苍白的脸庞上绽放出病态的诡丽：“可臣是乱臣贼子，穷凶极恶，无法无天。父皇与其幻想儿臣会领旨谢恩，倒不如亲手治了儿臣犯上作乱的死罪吧。”
卫景珩说完，竟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刺目的匕首，将刀柄强行塞至今上手中。
他攥紧父亲哆嗦的指尖，将刀刃缓缓对准自己左胸，随即毫不犹疑地捅刺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