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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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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何曾见过这副阵仗,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一边拼命拽回胳膊,一边绝望呼救:“宗正,快,快拦住他!”
徐宗正早知那匕首并未开刃,钝得连果皮都切不动。太子骄纵顽劣,磋磨父皇的花样亦层出不穷。
他闻听圣命,只能苦笑一声,上前捉住殿下控刀的手腕,将他用力圈在怀里,圣上借势挣脱了手,匕首也当啷一声砸落于地。
“疯子,孽障啊!!!”圣上惊魂未定地将匕首一脚踢出老远,又怒又慌地扬手向太子脸上甩去。
徐宗正看出这一巴掌的疲弱无力,但他已下意识按过殿下的后脑,将他正脸完全掩入自己衣襟之间。
今上的袖口擦着他肩侧划过,只拂起些许微风。
殿下面无表情地昂头,轻轻推开他。朝圣上靠近两步,竟忽然扬手,向自己颊上抽下一耳光。
“殿下!”望着烙在殿下雪肤上的醒目指印,他心揪紧作疼,喊声都变了调。
“父皇问责,儿臣不敢避。”在二人震异而心痛的目光中,卫景珩缓缓道,“但忤逆之言,却不得不说。”
他口吻庄严,如若祷告。
“贞定一朝,先帝竭举国之力东征北伐,数度兴兵大动干戈,掏空了国库,压垮了民圣。大国霸业,今成强弩之末,国朝当行之策,惟有停止征伐,与民休养生息。
“秦王嗜血成性,一生好勇斗狠。他四处掳民充军、严刑税赋,穷兵黩武近乎烧杀抢掠。父皇若废储禅位,将皇位拱手相让,是要眼睁睁看着大国王业中道崩殂,朝廷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吗?
“天潢贵胄,本就受万民供养。百姓若置身于家破人亡的人间炼狱,我何来颜面躲在琼州一隅苟且偷生?更不用提什么宗室封邑,那是榨干万民膏脂后,又将他们敲骨吸髓!
“何况,若我去了琼州,也不会性命无虞的。当劳苦百姓因秦王暴政而罹难之日,我会立刻自裁,为他们殉葬。”
卫景珩说到最后,语调归于平静,唇角甚至挽着一丝微微笑意。
可他神情硬如冷铁,寒似坚冰,分明决绝又无情。
惟有苍生黎民,可得他无限深情。
他们是承载宗庙社稷的龙脉后裔,是世间最温桑壮阔的长河,生生不息地哺育了万代江山。
苛税和战事却毁掉无数黎民百姓的生活,他们被迫失去田宅、家业,乃至生计、亲人,在苦役和赤贫中挣扎哀嚎。
若世道继续衰败,他们会沦为衣不蔽体的流民,冻毙荒野的饿殍。
若不能救万千无辜于水火,他也绝不苟活。
圣上颤着干涸的唇,半天没吐一个字。唯余两行苦涩的泪水,在他枯瘦的脸上寂静流淌。
他唯恐爱子自戕,更惧怕他此刻视死如归的气势。此子之威,巍峨如泰山压顶,竟有三分肖似他雷霆万钧的父兄。
可这气势并非刀枪不入,更不能免死!人是肉体凡胎,在霸权的摧残和酷刑的折磨下,再铮铮的铁骨,也只会化为一滩腥臭的血泥!
朝野被秦王党羽侵蚀已久,早就积重难返。所谓与民休养生息,所谓宽赋止戈,只是失权天子和文官儒士们的黄粱一梦。
圣上想,已再无他法,惟有寅时出言途径太庙时,求一求仁孝康皇后的牌位,让她保佑他们唯一的儿子逢凶化吉,邪祟不侵。
至于那些忠心耿耿的旧臣们,他亦苦口婆心地挨个劝过他们请辞、致仕,但又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但愿他们也能得祖宗庇佑吧。
翌日卯时。
昔日的内阁首辅原泰已于奉天门外静候多时。年过知命的他身子骨硬朗,一袭单薄官服,在寒风侵肌的宫墙下屹立如松。
他身后站了一排年轻些的门生,官袍或蓝或绿,衬他一人绯衣如火。
一个穿云雁补红袍的青年官员自远处悠然趋步,拿腔作势地作揖:“秦王有令,今日罢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是都察院的四品官员岑典。
原泰冷冷道:“看来窃国奸佞,也知做贼心虚,无颜以对奉天门外百官群臣!”
“原少师被风吹糊涂了?”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岑典听得想笑。
“秦王殿下横扫辽东,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奉诏监国,更是夙夜不懈,为国鞠躬尽瘁,不知原大人口中奸佞是谁?”
“秦贼拥兵自重,胁迫圣上,谋权篡位,荼毒黎民,臣今在此向先帝死谏,求高宗皇帝显灵,令乱臣贼子天诛地灭!”
原泰嘶哑的呐喊仿佛直冲云霄。
“老匹夫!你若心神有疾,应立时去太医院问诊,休在这里狂犬乱吠!”
论骂仗,他岑典何曾落过下风,自是抬高嗓门反击。
不料原泰几个门生闻声暴怒,一拥而上,将他堵了个水泄不通。“岑典,嘴巴放干净点,你在对谁说话?”
不知是谁带头撸起袖子,径直挥拳向他脸上招呼,说话间,数人十几记拳脚如暴雨般砸下,揍得岑典吱哇乱叫:“不、不,轻点,啊,戈兄,救命啊!”
并无人应答,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耳边尽是破口大骂声:“你岑典连狗都不如!秦贼养了凌宴这条丧家的恶犬,还招来你这般低贱的蝗虫!”
一个颈系素巾,身着棉布衬衣,外罩半袖贴里的年轻人听闻此话,不再袖手旁观,瞬间从人堆外突进围障。
只见他头戴箬签,肩负长刀,抬脚便向那名辱骂凌宴的嘴上劈去,直踹得其口鼻涌血,仰面栽倒。
寻戈脸色阴沉,咬唇不语,揪着那谏官后脖领就往人群外拖。
“你收着点,别打死他……不对,我要被这群蠢货打死了!寻戈!”岑典蹲在地上抱头惨叫,乌纱也滚落于地,很快被踏扁,“你先救我!凌大人说过你要护我周全!”
闻此言,寻戈这才扔下那人,纵身跃向被围殴的岑典。
可还不等他施展,众人的哄闹就被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踏兵戈声打断了。
来人是两队戎装整肃的锦衣军士,皆戴红盔,披银甲,挂雁翎刀。
一身着妆花缎蟒袍的中年男子自军士身后勒马而出。他踩马镫的羊皮战靴纤尘不染,头顶的善冠工艺极精,右耳垂挂的赤金单坠光彩熠熠。
男人身材健硕,高大魁梧,气质猛厉威肃。久经沙场之人,即便通身蟒玉锦绣的珠光宝气,仍难掩鏖战于炮火硝烟间的屠戮杀气。
“原大人,叫你久等了。”秦王端坐于花骢银鞍之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卫景珩因梦中坠崖而惊醒。他昏昏沉沉地掀被坐起,寝衣被淋漓的冷汗浸透。
怔忪之间,他的随侍内臣——行简已撞开大门闯进寝殿,伏在他榻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殿下,出大事了!原少师和万岁旧臣们聚于奉天门外,当面怒斥秦王谋权篡位……”
声音仿佛重锤将长钉敲入颅骨,捅穿脑髓。卫景珩头痛欲裂,双手亦麻木,只是徒劳抓起衣衫,往身上胡乱套去。
“他们说,万岁春秋鼎盛,皆因秦藩谋害而抱病,秦藩是借监国之名,行篡国之实,”行简涕泪交加,“话音没落,便被秦王那些锦衣卫当场拔刀砍翻……”
卫景珩没有找到靴袜,他披发赤足,神色凄怆,衬衣的衣带只系了一道,便趔趄着奔向廊下惨黯而萧索的晨光。
他头重脚轻,耳中嗡鸣尖锐,连抬脚跨门槛的力气都使不出,于是被狠狠绊倒,猛然摔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徐宗正衣袍熏过沉水香,夹杂着卷帙浩繁间积年濡染的书墨香,有镇定安神之效。
他情绪稍稍平复,便听见他温润的嗓音在他耳边悲切地低喃:“殿下,已经迟了……”
恍惚间,卫景珩以为自己并没有醒,只是被新的噩梦缠身。
文官们手无寸铁,如浪潮般涌向森列如林的刀枪,最终被血海汪洋吞没。他们断头流血,却寸步不让,只为誓死效忠圣上。
证道之路,常以碧血洗就。牺牲,是殉道者的大道。
他的愁颜打湿了年轻翰林的内外衣领。那些人都是赤胆忠心的臣子!如今却因忠贞而拒诏,因正直而赴死,他心如刀绞。
卫景珩犹记十年前,自己刚满八岁,尚是个天真任性的小庶子。因艳羡叔伯兄弟们在大本堂念书,他哭闹着到文华殿找父亲,却不慎踩空殿前台阶,当场跌落,幸被当时就任太子师的原泰稳稳接住。
原泰为人儒雅慈爱,从未轻视嘲笑他这个庶子,还经常从繁忙庶务中拨冗教他生字文章,耐心解答他何为君子之道。
后来变故横生,卫景珩不得不以浪荡之名掩饰野心,因故作荒唐而声名狼藉,原泰却似乎清楚他所有苦衷,对储君谆谆教诲,从无半句指摘。他的目光,一如当年那般亲切蔼然。
“原先生答应过我,等他致仕,我亲驱长车,送他归乡。”他红着眼眶仰头,眸中泪光灼灼,“徐哥哥,先生从无虚言,他一定没事的……”
“殿下,锦衣卫已将忤旨者投入诏狱,反抗者就地斩杀。原少师,亦已遭戕害……”
不似平日柔声宽慰,徐宗正用哭腔碾碎了他脆弱的幻想,亦在北风肃杀中,将他发抖的身躯搂得异常的紧。
秦王宣诏,少师原泰乃奉天门哗变首恶,谋逆之罪,理当处死,念其年事已高,只处廷杖八十,即刻决打。
廷杖。八十!
这道视律法三司如无物的天家私刑,在锦衣力士熟稔凶残的杖法之下,几杖便可使受者肌肤绽裂,血肉横飞。
三十杖能削得髋髀皮肉大块脱落于地,五十杖可将肢体捣成难以分辨的烂泥,八十杖,对于两鬓斑白的文臣而言,是惨无人道的虐杀。
秦王将一朝首辅酷虐致死,仍不能泄愤,他还命刑官将原泰尸首曝晒于午门之外,不许入殓。又从锦衣卫调派高手持械把守,凡擅动者,格杀勿论。
喉间翻涌的腥甜令卫景珩剧烈咳嗽不止,徐宗正慌忙松手,他倒退数步,掩面瘫坐在地,掀起漫天浩荡尘土。
闻此噩耗,他亦如身遭磔裂之痛,五脏六腑,无一不似烈火焚烧。
他谢绝任何搀扶,直到从颓丧中清醒过来,才独自支起身子,一手握簪,一手捋发,将青丝整齐束起,眸光变得森沉如晦。
当务之急,非愤非悲,而是让恩师入土为安。
为国披肝沥胆一生的栋梁,灵魂必然已经涅槃,而肉身亦不该在人间枉受这种卑鄙的折辱!
他绝不允许恩师孤自一人,血肉模糊地躺在午门外。无论如何,他必要践行诺言,送他回家。
卫景珩吩咐仍垂首啜泣的内臣:“行简,给我拿一身你的衣服,再去典服局取一匹素绸。”
依次穿戴了深青色贴里、布靴和内臣冠,他在行简的服侍下迅速乔装完毕。
徐宗正猜中他想法,忧心忡忡道:“臣与殿下同去。”
卫景珩却摇头,称另有要事拜托。
徐宗正本坚决要陪同,奈何百般拗他不过,只得勉强答允:“此去凶险,殿下多加小心。”
殿下语气淡薄:“本宫平生所行,俱是凶险之事。”
他旋即转身,向文华门外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