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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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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
那日下午在小会议室里的平静邂逅,在日后,当尚上赏回想起来时,竟像一颗无意中投入心湖的石子。起初只是极轻的“咚”一声,几圈涟漪散开便了无痕迹。可那石子却沉在了水底,随着时间推移,不断被新的水流冲刷、包裹,渐渐显露出它原本被忽略的重量与纹路。
他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粗暴地归因于午休质量太差、近期压力,或者仅仅是看到一个高学历新人选择这行时产生的轻微认知失调。他迅速在心底建立起一套防御性的解释:一个需要指导的同事,一个可能有点想法的徒弟,如此而已。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感”,被贴上“错觉”的标签,强行塞进意识角落,不许再冒头。
这两天,他除了要完成自己那份早已形成惯性的日常工作——打电话邀约潜在客户、穿梭于各个小区带看、耐心地与反复无常的房东周旋维护关系——之外,忽然多出了一项新的、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职责:一个“师父”的职责。
随后的相处,他严格遵循着这套新建的“师徒”程序。他回答她的问题,严谨、务实,偶尔分享些实战心得,但绝不逾越专业范畴。他观察她,如同观察一块有待雕琢的材料:她的认真、她的敏锐、她偶尔流露的理想化倾向,以及她那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式低发髻。他注意到她纤细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工装衬衫下,那1米55的身形总带着一股不愿示弱的挺拔。
他让自己沉浸在日常的忙碌中:约客户、带看、斡旋。只有在极短暂的间隙,比如等客户看房时对着小区的绿植发呆,或是深夜独自对着一堆数据报表,那“初见”的感觉会像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翻涌上来一瞬,带来一阵轻微的、莫名的恍惚,又被他迅速按下。
第三天一大早,她竟提前到了门店,抓着他做最后一遍梳理。尚上赏有点意外她的认真和笃定,但也配合。他扮演评委,抛出刁钻问题,打断她的流畅,观察她的应变。她稍显紧张,但很快调整,回答越来越稳。最后一次模拟结束,他从她眼里看到了那种“准备好了”的沉静光芒。
不错,他心想。
见她打算步行去分公司,他鬼使神差地停了车。“需要载你一程吗?”话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多事。但她利落地答应了。小电动车载着两人,穿行在街道。后座很轻,她能坐稳,也没多话。快到的时候,他感觉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谢。在她下车走开几步后,那句“加油”自己溜出了嘴边。他很少说这个,但觉得她可能需要,或者说,应该得到。
当天下午的工作繁琐而复杂。最近的房产市场,即便对尚上赏这个浸淫了五年的“老兵”来说,也有些波诡云谲,摸不着头脑。房价的起伏似乎脱离了过去的经验逻辑,忽而沉寂,忽而又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区爆出个让人瞠目的成交价。在这种时候,纸上谈兵和数据模型都显得苍白,最笨的办法往往最有效——多面访。只有面对面,从房东闪烁的眼神、斟酌的语气和客厅茶几上那杯茶的凉热里,才能咂摸出一点真实的一手价格信息和急售心态。
整个下午,尚上赏就这样奔波着,面访了三位业主。过程谈不上轻松,需要倾听抱怨,需要分析市场,更需要在不经意间建立起可信赖的专业形象。整体收获还算可以:得到了两位业主的明确委托意向,算是“绝对认可”;从另一位言语谨慎的业主那里,则大致摸到了他心理底价的边缘。信息记满了笔记本,带着屋内外不同的气息。
当他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店里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染上黄昏的淡金。办公室里的灯光有些惨白,照在熟悉的工位和同事的脸上。他坐下,打开电脑,准备整理下午的面访记录,手指放在键盘上,思绪却飘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算着点,分公司那边的评比,该结束了吧。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从下午繁杂的市场信息底部浮了上来。早上她模拟时那份沉静的自信和流畅的阐述,他还记得很清楚。以她早上的状态,只要正常发挥,问题不大。
这个判断基于他多年的观察和经验,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但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另一个念头随之浮现:但他也清楚,这种评比,变数很多。
台上的表现只是基础,台下的人心、规则、甚至一点点运气,都可能左右结果。尤其是这种由新人互相投票的方式……他太了解群体中可能存在的微妙心态了:不愿让他人太出挑的嫉妒,小团体之间的默契,或者仅仅是因为她的阐述过于出色而带来的无形距离感。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牵挂,像窗外悄然漫起的暮色,无声地笼罩了他。他不再只是那个评判她表现的“师父”,也成了一个等待结果、并隐隐预感到其中不确定性的“旁观者”。他关掉还未输入一个字的文档,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办公室某处,耳朵却似乎留意着门口的动静,或者,是手机可能响起的提示音。
下午面访得来的那点“收获”,此刻在心头悄然让位给了另一场未知胜负的、端木妤的战役。
然后,收到了她的微信。
“师父,我搞砸了。”
短短几个字,透过屏幕,他能想象出那张此刻必定写满失落和不甘的脸,那副眼镜后可能强忍着委屈的眼睛。没有搞砸这种说法——他几乎是立刻回复。他了解她的准备,也相信自己的判断。问题一定不会出在台上。
“有事回来说,我在店里等你。” 他加上这句。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个行业,这个社会,从来不缺“规则”之外的小动作。她需要的不再是技巧指导,而是一个能让她安全地卸下挫败、看清现实的地方。
他走到店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低头点燃。深吸一口,带着尼古丁的微辣气息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和那丝莫名的悬停感。接着,他划开手机屏幕,手指熟稔地点开外卖软件,在最近的85°C店里,选了一份招牌的芝士蛋糕,加了备注:尽量快些,谢谢。
秋风毫无遮挡地吹过来,带着入夜前的沁骨凉意,让他夹着烟的手指都感到一丝寒冷。他忽然想起,上午见到她时,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这种天气,那点布料根本抵不住晚风的穿透。这个念头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将对面建筑物的玻璃幕墙、行道树的枝叶、以及整条街道都染成了一片浓郁的暖金色,光线柔和却带着告别般的短暂绚丽。就在这片暖金色的尽头,街道拐角处,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端木妤。
1米55的个子,在渐浓的暮色和空旷的街道背景下,显得愈发单薄,像一株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细竹。她走得不快,脚步有些沉,头微微低着,似乎还在消化着某种情绪。但即便如此,那头偏长的头发依旧被她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纹丝不乱的中式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这丝不苟的发型与她此刻低落的姿态,形成了一种略带倔强的反差。
尚上赏就站在门店台阶旁,指间的香烟安静地燃着,青烟笔直上升,旋即被风吹散。他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喊她,只是隔着这段逐渐缩短的距离,默默地看着那个在夕阳余晖中一步步走近的端木妤。直到她走近到足以看清他,他才开口,声音混着晚风:
“冷吗?小婕妤。”
端木妤在他面前停下,点了点头:“嗯,有点。”
秋夜的凉意确实不容小觑,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那件单薄的衬衫在暮色里显得过于轻盈。但她随即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长睫毛在镜片后快速扇动,那副500度的眼镜也挡不住她眼底清晰的困惑:“什么小婕妤?”
尚上赏这才将目光从远处沉落的夕阳和车流中彻底收回来,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23岁的面庞,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青涩棱角,此刻被失落和不解笼罩,更显得清晰而……易碎。他吸了最后一口烟,让那点辛辣的暖意在肺里转了一圈,然后熟练地将烟蒂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按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年长者特有的、试图掌控节奏的从容,尽管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的节奏,从初见那刻起,就已经有点失控了。
“你不是叫端木妤吗?”尚上赏解释道,语气自然得就像在讨论天气,试图用这种平常心覆盖掉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我寻思着,叫你‘端木’有点太生分,公事公办似的;叫你‘小妤’吧……”他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称呼在舌尖滚过,太普通,太随意,像对任何一个年轻女孩都能用的泛称,配不上她那份过于较真的专注和眼底偶尔闪过的锐利。他摇摇头,像是摒弃了一个不够妥帖的方案,“又觉得有点奇怪,不顺口。”
尚上赏看向端木妤,镜片后的眼睛因为这个决定而微微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甚至算不上愉悦,更像是一种……找到了某个恰如其分、只属于他们之间“点”的轻微释然,驱散了些许他脸上日积月累的、属于38岁职场中年的疲惫与漠然。
“所以,”他宣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不容反驳的笃定。这种笃定来源于年龄、资历,或许还有那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要将她与旁人区别开来的隐秘心思。“以后我就叫你‘小婕妤’了。就这么愉快的决定啦。”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命名问题,单方面宣布,无需讨论,更不必她这个“当事人”同意。他38岁了,有权利也有习惯,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遵循自己的直觉。“小婕妤”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质地——混合了长辈式的、略显专断的随意,和某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想要将对方纳入某种更柔软范围内的、近乎亲昵的熟稔。这个称呼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试图绕过“师父”、“徒弟”、“同事”这些正式、冰冷且带有明确权力结构的身份标签,不由分说地,将她这个23岁的、刚刚遭遇挫折的姑娘,拉入一个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更私人、也更松弛的语境领域里。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他看着她还怔忪着的脸,等待着她的反应。这个临时起意、却又觉得无比恰当的新称呼,能否像一件薄外套,为她抵挡住此刻心内与身外的双重凉意?他不知道。但他做了他想做的。
“好。”
端木妤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没有过多的犹豫或反驳,像是接受了一个既成的事实,又像是被那称呼里某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道给说服了,懒于或无力在此时争辩。
这个干脆的回应让尚上赏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原以为她会有点抗拒,或者至少会愣得更久些。但她没有。这个简单的“好”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心头那潭因为各种思虑而略显滞重的水面上,漾开一圈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期的涟漪——一种被她如此快速接纳的、微妙的妥帖感。
“外面冷,赶紧进去吧。”他立刻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侧过身,替她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暖黄的灯光和室内的暖气瞬间涌出,与门外的秋寒形成鲜明对比。他让她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目光掠过她依旧挺直却难掩单薄的背影,和她脑后那个纹丝不乱的发髻。那声“小婕妤”和那个“好”字,像一个小小的、只有两人才懂的密语,将门外的凉意与失落暂时关在了身后。门内,是熟悉的、需要继续面对的世界,但似乎有哪里,已经悄悄不同了。
走进店内,尚上赏没再多话,自顾自地走在了前面。他没有回开放的办公区,而是径直走向了那间熟悉的小会议室。推开门,室内还残留着白天空调运转后干燥的气息,他侧身,用眼神示意端木妤进去。
端木妤跟了进去,在她惯常坐的位置坐下。尚上赏也自然地拉过旁边一把椅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她对面,而是很自然地坐在了她身侧的位置。这个细微的方位变化,少了几分正式授课的距离感,多了点并肩相处的随意。
他坐下后,没有立刻提起比赛,也没有询问细节,而是从旁边拎过那个印着85°C标志的纸袋,动作不算轻柔地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饿了吧?” 他问,声音不高,是陈述的语气,仿佛已经笃定。“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所以我买了个蛋糕的。”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打开纸盒,里面露出一块点缀着草莓的芝士蛋糕,金黄诱人。“其它的事先放一放,”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式的口吻说道,将附带的小叉子递给她,“先吃东西。不能饿着肚子。”
灯光下,蛋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与他身上还未散尽的淡淡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生活质感的温暖。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于拆包装、递餐具这些琐碎的动作,仿佛用这些具体的、关乎饥饱冷暖的关怀,为她筑起一道小小的、抵御外界寒意的堤坝。所有关于胜负、规则、委屈的沉重话题,都被这块突如其来的蛋糕,暂时地、温柔地推迟了。
尚上赏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身边的端木妤身上。她摘下了那副眼镜,放在桌边,眼睛因为之前的情绪和此刻的放松显得有些微红湿润。她拿着那把白色的小塑料勺,低着头,很专注地将蛋糕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动作很轻,咀嚼得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用甜腻的滋味填充胸腔里那块空洞的地方。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看到两行清泪,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滚落,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声,甚至连肩膀都没有抖动,只是安静地流泪,仿佛那是品尝蛋糕时自然分泌的另一种液体。
尚上赏的心像是被那滴泪水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他沉默了两秒,没有递纸巾,也没有挪开视线,只是用他那平稳的、甚至带着点故意为之的平淡语气开口问道:
“咋哭了呢小婕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蛋糕,像是寻找一个最不具攻击性的理由,“蛋糕不好吃吗?还是太硬,磕了牙的?”
这笨拙的、近乎打岔的关心,让端木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甜食?”
尚上赏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了那副波澜不兴的表情。他摇摇头,语气依旧平实:“我不知道啊。”
他坦然承认,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些未干的泪痕,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直白的温柔:
“我只知道,甜食会让人心情愉悦。”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字句,然后才接着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另外,你看你都哭了。希望这蛋糕的甜,可以中和掉你眼泪的咸。”
没有高深的道理,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最朴素的、关于味觉的联想和最直接的观察。他将一场情绪的风暴,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甜”与“咸”的化学反应,用最平淡的话语,接住了她最无声的崩溃。
看着端木妤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她放下小勺,动作很轻,仿佛完成了一件郑重的事。脸上的泪痕已经半干,留下浅浅的痕迹,嘴唇因为沾了奶油和糖霜,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微亮的光泽。
尚上赏适时地伸手,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没有多抽,也没有少拿,就两张。他将其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得像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一张,” 他下巴微扬,示意了一下她脸上,“擦擦脸。” 泪水干涸的紧绷感并不好受。
“另一张,” 他的目光在她唇上极快地掠过,随即移开,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擦擦嘴。甜的。”
他没有说“别哭了”或者“擦干净”,只是给出了具体的、可执行的指示。一张纸巾对应泪痕,处理过去的情绪;一张纸巾对应微甜的嘴唇,清理当下的痕迹,也隐喻着将那份“甜”的滋味暂且封存。这简单的举动,像是一个温和的句点,结束了以蛋糕和眼泪为中心的短暂休憩,也为接下来可能的交谈,提供了一个相对整洁的起点。
尚上赏看着端木妤接过纸巾,冰凉的纸质触感让她从那种被甜食和情绪浸泡的状态中稍微清醒。她依言擦了脸,又仔细擦了擦嘴角。甜腻的气息似乎还留在唇齿间,但心里那块沉重而酸涩的淤堵,在泪水和蛋糕之后,好像真的被冲淡、中和了一些。她抬起头,看向身旁这个沉默地给了她蛋糕、纸巾和空间的男人,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沉默,在小会议室里悄悄蔓延。
这不是尴尬的冷场,也并非无话可说的空洞。而是一种被甜食的余味、未散尽的泪意和昏黄灯光共同浸泡着的、奇异的静谧。空调发出低低的运转声,门外隐约传来同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声响,但这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端木妤用纸巾慢慢擦拭着手指,低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蛋糕的甜腻还固执地盘踞在味蕾,与胸腔里残余的酸楚无声地对抗着。她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是道谢,是解释,还是继续沉默。师父就坐在身边,没有催促,没有引导,只是存在着,像一块沉默而稳固的礁石,任由她情绪的潮水退去,露出底下真实的滩涂。
尚上赏也没有开口。他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里,目光没有聚焦在某处,只是平静地投向对面空白的墙壁。他在等。等她自行整理好,等她主动开口。他知道,有些情绪需要自己流淌干净,有些话需要自己选择时机说出。过早的询问是刺探,而过多的安慰可能适得其反。他提供了蛋糕、纸巾和这个不受打扰的角落,剩下的,他相信这个23岁却异常敏锐坚韧的姑娘,自己能够处理。
沉默在继续,却不再沉重。它像一层柔和的缓冲材料,包裹着两人之间那无需言明的信任与刚刚建立起的、更亲近的联系。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过,直到端木妤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依然有些发红却已恢复清亮的眼睛,转向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今天的比赛……”
端木妤终于开了口,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哑,但语调已经平稳了许多。她开始讲述,从早上最后的模拟,到抽签,到第一位选手的失利,再到她自己如何上台,如何流畅地完成“五讲”,如何准确回答所有问题。她的描述很客观,甚至带着点复盘般的冷静,只是说到台下观众的反应和自己当时的感受时,语气会不自觉地微微加快,手指也无意识地揪紧了手里的纸巾。
然后,她说到了投票,说到了那个让她如遭雷击的票数结果。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速也变慢了,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清晰的不甘和困惑。最后,她提到了同组女生告诉她的、关于“串票”的真相。
“……就是这样。”她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但肩膀随即又微微垮了下去,等待着身旁人的评判,或是安慰。
尚上赏静静地听着身边女孩的讲述,身体保持着微微后靠的姿势,目光落在她随着叙述而轻轻颤动的手指上,或是她时而蹙起、时而平展的眉头上。他没有出声打断,没有插入任何评论,甚至没有改变过呼吸的节奏。他只是听着,像一个最耐心的容器,承接她所有倾泻而出的情绪、细节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
直到端木妤一口气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连同那个令人沮丧的结尾和冰冷的真相都诉说出来,最后一个音节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落下,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从那种全神贯注的倾听状态中略微抽离。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再次笼罩了几秒,但这沉默与先前不同,它充满了刚刚被填满的故事和亟待处理的情绪。然后,他缓缓坐直了身体,转过脸,正面看向端木妤。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平静。
“小婕妤,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尚上赏出人意料地换了个话题,声音平稳,将刚刚弥漫的沉重竞争氛围轻轻拨开。他没有评论她的遭遇,没有分析对错,而是选择用另一个时空里的往事,作为回应。
端木妤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泪痕已干的眼睛透过镜片望向他,等待下文。
“大概在两年前,”尚上赏的目光投向远处,像是要穿透墙壁看到更远的过去,“当时市场还不错,还算有规律可循。我有个非常诚意的客户,是真的想安家落户的那种。我跟了他4个多月的时间,”他语速不疾不徐,仿佛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那段时间,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上海,浦东、浦西、中环、外环,只要他觉得有可能的板块,我都提前去踩盘、筛选。就为了能让他买到一套他理想的‘家’。”
他稍作停顿,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窗外的夜色更浓了。
“故事的结尾并不完满。”尚上赏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自嘲的淡然,“我带他看到了他的‘梦中情房’,户型、楼层、景观、学区,几乎挑不出毛病。他也非常满意。然后……”他顿了顿,这个停顿比刚才长了一些,仿佛那段回忆即便过去两年,依然带着粗糙的棱角,刮擦过喉咙,“他跳了我的单。仅仅是因为,另一家中介报给他的中介费,比我们这里低0.5个点。”
说到这里,尚上赏又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平静叙述下,那段往事曾带来的真实刺痛。不是为了那笔没赚到的佣金,更是为了那四个月倾注的心血、建立的信赖,在最后一刻被一个冰冷的百分比轻易击碎。
“然而你知道吗?”他忽然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端木妤脸上,那目光里有疲惫,有洞察,也有一种历经此事后的清醒,“他买的那套房子,最终成交价,比房东当时给我透露的、绝对诚意的底价,整整多花了30万。”他吐字清晰,让“30万”这个数字在狭小空间里有了沉甸甸的回响。
“因为当时,我们和房东的沟通已经很深入,底价我们一清二楚。而这多出的30万,”尚上赏看着端木妤的眼睛,缓慢而肯定地说,“就被那家中介,当作‘差价’,悄无声息地吃掉了。”
他最后抛出那个问题,声音很轻,却直抵核心:
“你说,他赚了吗?”
他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把一个关于“短期得失”与“长远代价”、“表面规则”与“底下暗流”的故事,完整地摊开在她面前。仿佛在说:你看,你遇到的,不过是这条漫长河流里,一朵略显浑浊、却远非最险恶的浪花。真正的价值、真正的“赢”,往往不在那一时一地的票数或中介费率上。
“我想我懂了。”
看着对面的端木妤用力地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那副重又被她戴上的眼镜因为点头的幅度微微滑下鼻梁一点,又被她迅速推回。那个总是一丝不苟、带着与23岁年纪略不相符的沉静感的低发髻,也随着这个用力的动作轻轻颤动了一下。她脸上最后一点湿漉漉的痕迹已经不见了,之前笼罩在眉眼间那种近乎执拗的茫然和尖锐的委屈,在听完他那个并不愉快的故事后,似乎被冲刷、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也更复杂的领悟。镜片后的眼睛重新聚焦,清亮的目光看向他,里面不再只是不甘,而是多了一层拨开迷雾、看到更远处风景后的清明。
尚上赏看着她这副模样——那副努力消化、认真理解,然后郑重接受的神情——一直平静无波,甚至惯常带着点倦怠的脸上,肌肉线条忽然放松,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灿烂的、毫无保留的微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绽放开来。
这笑容来得突然,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它瞬间点亮了他38岁面容上那些被岁月和行业磨出的细微痕迹,眼角的纹路愉悦地舒展开,连那副总是让他显得过于严肃的深度近视眼镜,都仿佛被这笑意感染,镜片上流转着温暖的光泽。这笑容里,有欣慰——欣慰于她的通透和一点就悟;有赞许——赞许她没有沉溺情绪,而是迅速抓住了故事背后的核心;更有一种“孺子可教”的、近乎老怀大慰的轻松与愉快。他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那股得知结果后就一直隐隐盘踞的、为她感到不值的那股郁气,也随着这个笑容烟消云散了。
“懂了就好。”尚上赏笑着说,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高了半个调,带着一种罕见的、完全放松下来的明朗。之前的沉稳里,注入了鲜活的暖意。“蛋糕没白吃,故事也没白讲。”
这个笑容和这句带着笑意的总结,像最后一道坚定而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这个小会议室里盘旋了许久的低气压。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却似乎一下子成长了不少的“小婕妤”,心里那点因为初见时的震动、这两日的留意、以及此刻的释然而混合成的复杂情愫,最终都化为了一个清晰的认识:这个徒弟,没收错。而她那句“懂了”,和这个用力点头的动作,比任何比赛的名次,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
“好啦,”尚上赏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敛去,声音却已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带着一种事情解决后的轻松收尾感,“已经不早了的,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端木妤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上。秋夜的凉意透过玻璃窗似乎都能渗进来。
“你今天穿得太少,”他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语气是那种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已经拿出了手机,“我叫辆‘滴滴’送你回去的吧。”
端木妤似乎想说什么,大概是推辞或觉得麻烦。但尚上赏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一边低头在屏幕上操作,一边用那种平淡却笃定的语气继续说道,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别推辞。”
简单的三个字,截断了所有可能的客气话。然后,他操作手机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看向她,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刚刚因“小婕妤”这个称呼和那个微笑而变得更加清晰的、近乎“家长”般的责任感,语气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强调一个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身份关联:
“记住哦,小婕妤,”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我是你师父的。”
这句话不再仅仅是介绍职称,更像是一种宣告和承诺——既然担了“师父”这名头,那么关心你的温饱、保障你晚归的安全,便是这名称之下,理所应当、也义不容辞的责任。他用最平实的话语和行动,将“师父”二字,从工作指导,延伸到了更具温度的生活照拂里。
在门店等待网约车到来的那几分钟里,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尚上赏靠在座位上,看着端木妤默默收拾好装蛋糕的纸盒和用过的纸巾,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平静,只有微红的眼眶还残留着之前情绪汹涌的痕迹。
忽然,像是脑海里某个延迟的开关被按下了,尚上赏毫无预兆地、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低声冒出一句:
“对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湿润的睫毛上,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惊讶,“我还没想过,小婕妤会哭的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既不是疑问,也不是感慨,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式的发现。在他最初的印象,以及这两日的短暂接触里,端木妤展现出的始终是超越年龄的沉稳、清晰的逻辑和一种不愿示弱的倔强。她请教问题时目光灼灼,讨论案例时寸步不让,连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透着股严阵以待的认真。她更像是那种会把所有情绪内化、用更理性的方式去消解或对抗的人。
所以,当那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滑落时,带来的冲击,远比她自己可能意识到的要强烈。那瞬间的脆弱,与她平时表现出的坚韧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像精密仪器突然露出一道柔软的缝隙,让旁观者猝不及防地窥见了其内部同样温热、同样会疼痛的血肉。
这句近乎无意识的低语,泄露了尚上赏内心某个角落的轻微震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她放在了某个“足够坚强、无需过多情绪关照”的位置上。而她的眼泪,提醒了他,这个被他单方面称作“小婕妤”、认真得有些过头的姑娘,终究也只是一个23岁、刚刚踏入复杂现实、会为不公结果感到委屈和难过的年轻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移开了目光,看向门外街道,仿佛在专注地寻找那辆即将到来的车。但那句轻轻的话,已经飘荡在空气中,像一枚小小的印记,记录下这个夜晚,他关于她的认知,所发生的一次细微却重要的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