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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没有硝烟的“战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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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
今天的尚上赏特别忙碌,电话几乎没停过,手指在键盘和计算器之间飞快切换。这不同寻常的忙碌,源头在于团队经理老肥。
今天上午,老肥手里跟进了一个意向明确的客户,看中了尚上赏维护房源中的一套房子。所谓“维护人”,在这行里,就是那个最早获取房源信息、与房东建立联系、持续跟进维护房源状态(如价格变动、看房反馈、房东心态等)、并负责对外推广的核心经纪人。简单说,这套房子在系统里,打着尚上赏的“标签”。
这就牵扯到国内房产中介一个特有的、与国外模式迥异的运作规则。在国外,尤其是成熟市场,常见的是单边代理:经纪人只代表一方利益,要么是房东的独家销售代理,竭尽全力帮房东卖出最高价;要么是买家的独家购房代理,想方设法帮买家找到最适合、性价比最高的房子。双方经纪人各为其主,在谈判桌上博弈。
而在国内,绝大多数房产公司实行的是双边代理。同一个经纪人,或者同一家店的不同经纪人,往往既要服务房东(维护房源、促成销售),也要服务客户(寻找房源、促成购买)。这就意味着,当一套房子的“维护人”(尚上赏)和“客户方经纪人”(老肥)属于同一家公司,甚至同一家门店时,就有可能促成“内部消化”。
今天的局面,正是如此。尚上赏是房子的维护人,对房源、房东底价和心态了如指掌;老肥是客户方经纪人,对自己的客户需求和付款能力心知肚明。如果最终由老肥的这位客户成功签下这套房子,这就构成了行业内部戏称的 “自摸”—— 如同麻将中自己摸到所需的牌而和牌,意指在同一门店内部,不经过外部同行,独立完成了从房源到客源的全部匹配和成交闭环。
“自摸”成交,对于门店和参与的经纪人来说,意味着更高的效率(内部沟通成本低)、更可控的流程(避免了与其他中介公司的复杂斡旋)、以及通常更可观的佣金分成(无需与外部同行分账)。但也正因为利益集中,内部对房源细节、价格谈判、客户匹配度的要求会更高,维护人和客户方经纪人之间的配合与信任也至关重要。
因此,尚上赏今天的忙碌,不仅仅是在维护自己的房源,更是在与老肥紧密协作,仔细核对客户资质、推敲谈判策略、反复测算各种价格方案,确保这局“自摸”能打得漂亮、顺利,最终让房东满意、客户安心、门店业绩簿上也添上扎实的一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目标明确、协同作战的紧张与专注。
吃完午饭,尚上赏推开厚重的玻璃店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带着秋日特有的、并不暖人的明亮。他走到惯常的台阶旁,顺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低头点燃。深吸一口,让那熟悉的、略带刺激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一上午在数据、电话和精密的算计中积攒的紧绷感,也一同呼出去。
这站在店外、对着街道发呆、任由思绪放空的几分钟,是他难得的、偷来的休闲时光。车流声、隐约的人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构成了与店内截然不同的背景音。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甚至没能持续到一支烟燃尽三分之一。身后玻璃门被再次推开,带起一阵风铃声和室内空调的暖风。团队经理老肥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个文件夹,眉头微蹙,显然心思还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自摸”局里。
他站到尚上赏身边,没寒暄,也没看他,目光同样投向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河,开口问的,是当前最核心的问题:
“房东现在什么情况?”
言简意赅,直指要害。打断了尚上赏难得的放空,瞬间又将两人拉回了那场需要高度协同的“战役”中。休闲时光就此终结,工作模式无缝切换。尚上赏夹着烟,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心里快速梳理了一遍上午与房东沟通的所有细节、语气和未明说的潜台词,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吸烟而略显低哑,但条理清晰:
“房东那边,急售的心态比上周又明显了一点。上午电话里,他主动问起有没有新的带看反馈,对付款方式也没之前咬得那么死了。不过,底价还是没松口,但我觉得……”他顿了顿,吐出一口烟,“有谈的空间,就看你客户这边给出的‘诚意’够不够打动他了。”
“价格呢,有确定过吗?” 老肥紧接着追问,这是最关键的数字,直接关系到客户能不能接受,以及后续谈判的底牌。
尚上赏又吸了一口烟,让烟雾在口腔里停留片刻,仿佛在掂量那个数字的分量。然后,他清晰而平稳地吐出答案,带着一种基于专业判断的笃定,却也留有余地:
“510万,没问题。这个价,他肯定能签字,佣金也答应会全付,对付款方式也没提太多苛刻要求,周期上可以商量。” 这是基于他对房东性格、急售程度和市场对比后的综合判断,给出了一个相对有把握的“安全成交价”。但他话锋一转,没有把话说满,目光转向老肥,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审慎:“不过,再低的话……”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弹了弹烟灰,“就得谈了。要看我们怎么去磨,也得看客户那边,最终能给到的条件和‘诚意’到哪一步。房东的底线肯定低于510,但具体低多少,得谈了再说。”
他没有给出一个虚幻的低价承诺,而是划出了清晰的界限:510万,可保成交;想探更低价,是可能的,但存在变数,需要策略和努力。这是资深经纪人的务实,也是对合作伙伴的负责——不画大饼,只讲基于现实的可能性。他把“得谈”这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意味着接下来的舞台,将交给他们二人更紧密的配合与临场博弈。
“嗯,” 老肥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街景某处,仿佛在脑海里同步着客户的时间表,“客户那边约好的两点过来。房东那边,下午准时赶过来谈判确定没问题吧?”
他问完,不等尚上赏回答,便语速平稳地继续同步信息,条理清晰,显然对客户情况成竹在胸:
“上午和客户深聊下来的情况,首付能有7成在手里,资金充足。贷款只要30%,流程上会比较快,签约管家那里我也沟通过了,问题不大。” 他顿了顿,给出了关键的出价策略,“所以,我们下午谈的话,暂时就报485万。这个价有谈判余地,也能探探房东的底线。我估计,最后谈到495万左右成交,没什么问题。” 他没有说“肯定能495万”,而是用了“没什么问题”,这是一种基于经验的自信判断,同时也留有余地。他将客户的优势(高首付、快贷款)和己方的出价策略、目标价位,清晰明确地传递给了尚上赏,为接下来的“自摸”配合,定下了基调。
“行。” 尚上赏干脆地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废话。老肥同步的信息清晰有力,客户的决心和优势明确,目标价位和策略也已敲定。剩下的,就是临场的博弈与执行。
“谈了看吧!” 他补了四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历经多次谈判后、对不确定性的坦然接纳,以及基于充分准备后的沉稳信心。这四个字既是总结,也是开启——所有的事前分析和准备,到这一刻都已就绪。真正的较量,将在一个半小时后,在那张谈判桌上展开。是“自摸”成功,还是横生枝节,唯有“谈了”才能知道。
他转身,推开玻璃门,重新走进店内。午后的休闲时光和那支未抽完的烟,都已成过去。此刻的他,需要再次仔细核对一遍房东最新的沟通记录,预设几种可能的谈判走向。
空气里,弥漫着大战将至前的宁静与蓄势待发。
下午1点刚过,尚上赏就起身准备出去。下午两点的谈判安排在门店里进行,他需要提前做些准备——比如,买点水果。这是他的老习惯了,紧张的谈判桌上,有几碟清爽的水果,多少能缓和些气氛,也显得主人家周到。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店门,正要迈步,一个熟悉的小巧身影正好迎面走来,差点撞上。
是端木妤。她手里拿着培训资料,额前的碎发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副500度的眼镜后,眼神似乎还有些沉浸在上午课程内容的思索中。
“分公司培训结束了?”尚上赏停下脚步,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扫过,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嗯。” 端木妤点点头,应了一声。
“下午没事了?” 他紧接着问,语速比平时稍快。
“嗯。” 她又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尚上赏几乎没有犹豫,朝门外偏了偏头,言简意赅:
“那跟我走。”
他要去买水果,而谈判就在自己店里。带上她,或许能让她在旁边看着,学点东西。他没多解释,说完便转身朝着街角水果店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端木妤在原地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资料,又看看师父已经走出几步的背影,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来到街角那家熟悉的水果店,五颜六色的水果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果香。尚上赏这才又继续开口,向跟在身边的端木妤解释,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工作日常:
“老肥的客户,看中了我维护的一套房子。约的下午2点,在店里谈。”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拿起一个塑料袋,开始挑拣货架上饱满新鲜的橙子和葡萄,“我先买点水果。谈判桌上摆着,看着舒服点,也能缓缓气氛。”
他没有说“带你学习”或者“让你见识”,只是平淡地陈述了事实和原因。但带她一起来买水果这个举动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声的纳入——将她纳入了这次重要谈判的前期准备环节,也暗示了接下来可能会让她在场旁听或参与部分过程。这是比任何口头说明都更明确的信号。
他挑水果的样子很专注,指尖轻轻按压橙子表皮判断弹性,查看葡萄柄是否新鲜翠绿。端木妤也学着他的样子,帮忙挑选起几个品相不错的苹果。两人之间没有过多交流,只有塑料袋的窸窣声和偶尔关于“这个行不行”的简短确认,一种奇异的、共同为某件事做准备的默契,在水果的清香中悄然滋生。
“有没有你爱吃的水果?”尚上赏突然发问,目光依旧流连在眼前的提子上,语气随意得就像随口一问晚上吃什么。
端木妤正拿着一个苹果仔细端详,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不是给谈判准备的水果吗?我也能吃吗?”
她以为这些水果是纯粹的“道具”或“招待品”,属于正式商务场合的一部分,与自己无关。
尚上赏这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仿佛她问了一个多么显而易见又没必要的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他反问道,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这还用问?”的平淡反问。在他眼里,水果买来,是给参与谈判的人(包括自己人)享用的,是营造舒适环境的一部分,自然也包括她这个“自己人”。划分得那么清楚,反而显得生分和拘谨了。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她手里的苹果:“那个就挺好,甜脆。再挑点你喜欢的,谈判时间长,饿了也能垫垫。” 说完,他又转回去继续挑他的橙子,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确认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常识。
“师父,” 端木妤的声音从身旁轻轻响起,带着一点征询的意味,“现在是秋天,葡萄正甜。所以……我想吃葡萄。”
她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想吃”的理由在谈判准备中显得有些孩子气和私心,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手里那个苹果。
尚上赏闻声,停下了挑选橙子的动作,转过头看她。她仰着脸,眼镜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那句“现在是秋天”的补充,像在为自己“点单”找一个合乎时令、也合乎情理的小小借口。
尚上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目光在端木妤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干脆地点了下头。
“好。”他应得爽快,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她的喜好是此刻采购清单上最重要的一项。他转身,径直走向葡萄陈列区,那里有阳光玫瑰、巨峰好几个品种。
“那就多买点葡萄!”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拿起袋子,开始挑选那些颗粒饱满、果粉均匀的串串,动作比刚才挑橙子时更利落了几分。他没有问她要哪种,似乎默认了“葡萄”这个大类下的所有都该纳入考虑,或者,他打算多挑几个品种,总能碰到她爱吃的。
水果店里明亮的灯光照在紫莹莹、绿油油的葡萄上,也照在他微微弓着背认真挑选的侧影上。那句“多买点”,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她想吃葡萄的愿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和宠溺——既然你想吃,那就管够。至于谈判桌上用不用得完,似乎已不在他首要的考虑范围之内。秋日水果的甜香里,一种比师生更亲近、比同事更随意的温暖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端木
今天是端木妤在分公司集中培训的最后一天,课程只安排到上午。当讲师宣布本期培训正式结束时,教室里响起了松口气般的低语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结束了上午的课程,端木妤并没有立刻返回门店。她抱着培训资料和笔记本,走出分公司大楼。秋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微风拂面,带着自由的气息。她决定不急着回去,而是在附近的商圈逛一逛。
她放慢脚步,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店铺、咖啡馆、餐厅和大小商场。她留意着不同品牌的位置,观察着人行道上的客流,心里默默记下几家看起来人气不错的餐饮店和便利店的位置。这既是放松,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市调”——熟悉这片商圈的生活配套、消费水平和整体氛围,是做好“讲商圈”的基本功,师父说过,要了解房子,先要了解它所在的“生活”。
逛得有些饿了,她凭着刚才的印象,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客人不少的本帮菜小馆,走了进去。点了一份简单的套餐,慢慢吃完。味道不错,价格也实在。她一边吃,一边听着旁边几桌客人的闲聊,内容无非是工作、家庭、房价,琐碎而真实。
吃完午饭,她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瓶水,站在店门口喝了几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步履匆匆的行人,她忽然对“在这个商圈生活”有了比培训教材上更具体、也更模糊的感知。具体在于那些看得见的店铺和闻得到的饭菜香,模糊在于,要将这种感知转化为有说服力的、能打动客户的“板块价值描述”,还需要更多的消化和提炼。
但无论如何,这独自的闲逛和用餐,让她感觉自己与这个即将长期奋战的城市角落,有了一点更真实、更放松的连接。她看了看时间,不早了。该回门店了。不知道师父下午在忙什么,是否有空指导自己。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碎发,将空水瓶扔进垃圾桶,朝着门店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端木妤刚走到门店门口,手指还没碰到冰凉的玻璃,那扇厚重的门就“唰”地一下,从里面被推开了。
门后出现的,是穿着一身笔挺正装——白衬衫、深色西装,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的尚上赏。他显然正要外出,表情带着点出门前的专注。推门的动作干脆,迈步的势头有点急,以至于差点与正走到门前的端木妤撞个满怀。
两人在门槛处猛地刹住,距离近得端木妤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刚换洗过的衬衫气息,和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意外。
“分公司培训结束了?”
尚上赏先稳住了神,迅速开口,声音是他一贯的平稳,目光却已快速将她打量了一遍,从她抱着的资料到她的脸色。
听到师父开口询问,端木妤下意识地点头回答:“嗯。”
“下午没事了?”他紧接着又问,语速比平时快一点,像是在确认一个时间窗口。
“嗯。” 端木妤再次点头。她下午确实没有安排,原本打算回店里整理笔记。
“那跟我走。” 尚上赏几乎没有停顿,直接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确定,仿佛这只是个顺理成章的通知。他没说去哪,没说要干嘛,甚至没看一眼她怀里的资料是否累赘。说完,他便侧身让开一点门,示意她跟上,自己已经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迈开了步子,那身正装和此刻略显匆忙的脚步,构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感。
端木妤站在门口,看着师父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背影,那因发量稀疏而显得格外宽阔的额头和挺直的背脊在秋日阳光下形成某种反差。她怀里还抱着沉甸甸的培训材料,心里满是问号——去哪?做什么?但她只是犹豫了极短的一瞬,便迈开脚步,小跑着跟了上去。师父没说,她便不问。这种无言的跟随里,有一种刚刚萌芽的、对“师父”这个身份的全然信任,和对接下来未知行程的、模糊的好奇。
目的地原来是街角那家明亮整洁的水果店,各色水果在灯光下码放得琳琅满目,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果香。
“老肥的客户,看中了我维护的一套房子。约的下午2点,在店里谈。”尚上赏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水果店清甜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务实。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拿起店门口的塑料袋,开始打量货架上的橙子。
原来是有单子要谈了的啊。端木妤心里恍然,之前那点模糊的猜测落了地。
“我先买点水果。”尚上赏拿起一个橙子掂了掂,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谈判桌上摆着,看着舒服点,也能缓缓气氛。”
他没有解释更多,但“缓气氛”这三个字,让端木妤心里微微一动。她看着师父那身过于正式的正装和他此刻认真挑选水果的侧影,忽然对“谈判”这件事有了更具体的想象——它不仅发生在会议室和文件上,也从踏入水果店、考虑“看着舒服点”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她忽然明白,师父带她来,或许不止是让她拎东西,更是让她亲眼看到,一场看似剑拔弩张的商务谈判,其准备工作可以如此生活化,又如此充满对人心的细微体察。如何用一碟水果软化对立,如何用一个细节营造沟通的善意空间,这些都是培训手册里不会写、却可能影响成败的“软技巧”。
她放下怀里的资料,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开始帮忙挑选,目光扫过那些饱满的葡萄和鲜亮的苹果。一种奇异的、共同为某场“战斗”做准备的参与感,在这充满果香的空间里悄然滋生。
“有没有你爱吃的水果?”尚上赏突然发问,眼睛还在比较两串提子的成色,语气随意得像在问明天天气。
端木妤正拿起一个苹果查看,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不是给谈判准备的水果吗?我也能吃吗?”
在她看来,这些是“工作物资”,是谈判桌上的“道具”或“招待品”,与自己这个“旁观学习”的角色似乎无关。
尚上赏这才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这还用问?”的无奈,仿佛她提出了一个多余又可爱的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他反问道,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平淡的反诘。仿佛她问了一个根本无需思考的问题。在他眼里,这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随即示意了一下她手里还拿着的那个苹果,补充道,语气里多了点实际的考量:“那个就挺好,甜脆。”像是在肯定她的无意识选择,目光已经重新回到琳琅满目的水果上,开始搜寻其他目标,“再挑点你喜欢的。谈判时间长,中间说不定会饿,饿了也能垫垫。”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将“满足个人口味”和“应对谈判消耗”这两个目的,毫无痕迹地融合在了一起。既照顾了她的喜好,又给出了一个无比正当、关乎“工作需求”的理由。他不再将她完全排除在这场谈判的“消耗”之外,而是默认了她也是其中一员,会经历同样的漫长与焦灼,因此也需要同样的“补给”。
这简单几句话,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打开了端木妤心里那扇将“工作”与“个人”、“准备”与“享用”截然分开的门。她看着师父又开始认真挑选水果的背影,那句“再挑点你喜欢的”还在耳边。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红润的苹果,又抬眼望向货架上那些诱人的葡萄、橙子……一种被接纳、被考虑、甚至被纵容的细微暖意,悄悄替代了最初的拘谨和疑问。她开始认真地思考,除了苹果,自己还想吃点什么。
“师父,” 她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点难得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轻软,“现在是秋天,葡萄正甜。”她顿了顿,像是在为自己的“点单”找一个更充分、也更合时宜的理由,然后清晰地说,“所以……我想吃葡萄。”
她说“我想吃葡萄”,而不是“我可以吃葡萄吗?”。从疑问到陈述,从被动接受到主动表达,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却透露出她心态的某种松动——她开始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了“可以分享这份准备”的位置上。
尚上赏听了,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干脆地点了下头。
“好。”他应道,仿佛她的喜好是此刻采购清单上最重要的一项。他立刻转身,更专注地看向那些葡萄,开始仔细挑选品相最好的几串。“那就多买点葡萄!”他说着,已经动手将选中的葡萄放入袋中,动作比刚才更利落了几分。
看着师父微微弓着背、认真挑选葡萄的侧影,端木妤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水果店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有些稀疏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他低着头,镜片后的眼睛仔细审视着每一串葡萄的色泽、饱满度和果粉的均匀程度,手指轻轻拨开叶片查看,动作小心,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挑选待客的水果,而是在检验什么精密的仪器部件。
那身笔挺的正装,与他此刻微微前倾、沉浸在琐碎挑选中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甚至有些可爱的反差。平时在店里,他是沉稳的“三上”师父,讲解专业时条分缕析,眼神锐利;在谈判桌上,他大概会是那个冷静周旋、寸土必争的资深经纪人。而此刻,在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水果店里,他却只是一个为了即将到来的重要会面,细心准备着“看着舒服点”、“能缓气氛”的小小细节的男人。这个细节,甚至还包括了满足她一句“我想吃葡萄”的、近乎宠溺的愿望。
他弓着背的样子,莫名让她想起记忆中某些长辈的模样——那种不擅长直接表达关心,却会用最实际、最朴素的方式,默默关照你的长辈。比如,在你随口说一句想吃什么之后,下次回家桌上就一定会有那道菜。
一种混合着温暖、安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悄悄涌上端木妤的心头。她忽然觉得,这个被她称作“师父”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超越职场师徒关系的、更厚重也更柔软的东西。这种东西,藏在他平淡的话语里,藏在他理所当然的反问里,也藏在他此刻微微弓背、为她(或许也为即将到来的谈判)认真挑选葡萄的侧影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地将手里那个苹果放回了货架,然后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仔细地挑选起另一串看起来更晶莹剔透的葡萄。动作很轻,很认真。
最后,他们买了整整四大袋水果。沉甸甸的,有红润的苹果、饱满的香蕉,还有两种不同品种的葡萄——一种紫得发黑,颗粒紧凑;一种绿如翡翠,晶莹剔透。显然,尚上赏把“多买点”和“再挑点你喜欢的”都落到了实处。
收银员报出总价时,数字不小。尚上赏面不改色地扫码付了钱,仿佛这只是必要的支出。他刚拎起两个最重的袋子,端木妤就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提另外两袋——这是晚辈或者说徒弟该做的事。
“放下。”尚上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侧过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摞厚厚的培训资料上,“又不重,拿好你的资料,我来拎。”
他语气平淡,没有客套,也没有彰显男子气概的意思,只是简单分配了任务:重物归他,她保管好自己的东西。这是一种基于体力和现实考量的、自然而然的分工。
然后,他一边将四个袋子巧妙地调整到双手,让自己能更稳当地提住,一边继续吩咐,脚步已经开始朝门店方向移动:“一会到了店里,你负责清洗和摆盘。果盘要弄得好看点,干净利落。”
他没有说“谢谢”或者“麻烦你了”,而是直接赋予了她下一项明确且重要的职责。这让她从一个单纯的“跟随者”和“享用者”,变成了真正的“参与者”和“执行者”。清洗和摆盘,看似琐碎,却是营造谈判氛围、展现“主家”细致周到不可或缺的一环。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既是信任,也是一种更深入的实战教学——如何将一件小事,做到专业、妥帖,为更大的目标服务。
端木妤收回了手,抱紧了怀里的资料,点了点头:“嗯,知道了,师父。”
她跟在他身侧,看着他略显吃力却步伐稳健地提着四大袋水果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不让她提重物”而产生的细微波澜,迅速被“清洗摆盘”这个具体任务带来的责任感和隐隐的兴奋所取代。她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构思,该如何搭配颜色,用什么盘子,才能让这些水果在谈判桌上,显得既丰盛,又不失格调。
回到门店,端木妤把自己那摞厚厚的培训资料放在工位上,便一头扎进了茶水间旁边的水槽。四大袋水果着实不少,苹果要一个个洗净擦干,香蕉需要整理摆放,葡萄更要仔细地用淡盐水浸泡后再反复冲洗,确保每一颗都晶莹剔透、不带杂质。
她忙前忙后,挽起袖子,动作细致而专注。水声哗哗,果香弥漫。时间在清洗、沥干、摆盘的琐碎中悄然流逝。当她终于将最后一只苹果擦拭干净,又将它按照设想的角度摆进果盘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已经逼近下午两点。
“干得不错。”
师父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尚上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茶水间门口,正看着她忙碌后的成果——那几个摆得错落有致、色彩搭配和谐、看起来既丰盛又清爽的果盘。
他目光扫过果盘,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她,语气平淡却肯定:“一会跟我一起到会议室坐着旁听吧。”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问她紧不紧张,只是理所当然地通知她接下来的安排。这简短的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那扇通往真实“战场”的门。她不再是外围的准备工作参与者,而是被允许进入核心地带,近距离观察、聆听、学习。
端木妤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心脏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几下。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师父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好的,师父。”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而她,获得了前排观摩的席位。空气似乎都随之紧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