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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违章必究 ...


  •   李子遇是被警笛声从宿醉中拽出来的。

      他眯着眼摇下车窗,五月的晨风灌进来,稍微吹散了点头疼。车外站着个警察,逆着晨光,看不清脸,只有肩章上的反光有点刺眼。

      “酒精测试。”那只手伸进车窗,公事公办的语气。

      李子遇心里骂了句脏话。昨晚就不该跟那群狐朋狗友喝到凌晨三点,更不该自己开车回家。虽然他的迈凯伦P1在这条凌晨四点的滨江大道路上,几乎能飞起来。

      “警官,通融一下?”他试图挤出个笑容,顺便扫了眼对方胸前的警号——026771 。

      “吹。”对方显然不吃这套。

      李子遇认命地吹了口气。仪器滴滴响起来,红灯刺眼。

      “每百毫升血液酒精含量89毫克,涉嫌醉酒驾驶。”警察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天气预报,“请下车。”

      “等等”李子遇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年轻,可能比他还小一两岁,制服穿得一丝不苟,帽檐下的眼睛冷得像结冰的湖。奇怪的是,这张脸有点眼熟。

      “高...封逸?”李子遇试探地问。

      警察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仔细看了看他,眉头微微皱起:“我们认识?”

      还真是他。李子遇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某个慈善晚宴,父亲带着他应酬,指着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说“这是高部长”,旁边站着的就是眼前这位,当时穿着挺括的军校制服,背挺得笔直,跟周围那群嬉皮笑脸的二代们格格不入。

      “去年李家的晚宴,你跟你父亲一起来的。”李子遇说,试图套近乎,“我爸是李振东。”

      高封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请下车,李少爷。或者需要我请你下来?”

      完了,这是个油盐不进的。李子遇磨磨蹭蹭地下车,脑子飞速转着。不能进局子,老头子知道了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高警官,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压低声音,“你放我一马,什么条件都好说。”

      高封逸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嘴角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我的执法记录仪前说这种话,李少爷是嫌处分太轻?”

      李子遇这才注意到他肩上闪着红点的记录仪,心里一沉。

      “上车。”高封逸拉开警车后门,“或者你想戴手铐?”
      冰冷的手铐最终还是没戴上,但警车后座硬邦邦的塑料座椅同样让李子遇浑身不自在。

      晨光彻底撕开夜幕,城市轮廓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警笛偶尔短促地鸣响,提醒前车让道。每响一次,李子遇的太阳穴就跟着跳一下。

      他盯着前排高封逸的后脑勺。这人连后颈都挺得笔直,制服领子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李子遇试图从记忆里挖掘更多关于这位“故人”的细节。除了那次晚宴,好像还听说过什么。对了,高家和他们李家这种经商起家的不同,是正儿八经的军政背景,家风出了名的严。高封逸放着大好前程不走,怎么跑来当个一线交警?

      “看够了吗?”后视镜里,高封逸的眼睛扫过来。

      李子遇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车子正经过深湾大桥,凌晨的江面泛着灰白色的光。这个角度……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也是在这附近,一群二代们飙车,其中一辆兰博基尼失控撞断护栏,差点栽进江里。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里,好像就有个特别年轻的……

      “去年夏天,深湾大桥飙车案,是你处理的?”李子遇问。

      高封逸从后视镜又看了他一眼,没否认。

      “那开兰博基尼的小子,后来怎么样了?”

      “拘役六个月,吊销驾照,终身禁驾。”高封逸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父亲试图干涉,被纪委监委请去喝茶了。”

      李子遇心里咯噔一下。那事儿他记得,当时圈子里传遍了,都说高家这小子是个狠角色,铁面无私到六亲不认。他当时还嗤之以鼻,觉得无非是装腔作势,或者那家不够分量。

      现在看来,恐怕是真的。

      “你爸知道你这么……尽职尽责吗?”李子遇忍不住刺了一句。

      高封逸没接话。车里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对讲机偶尔传来的电流杂音。

      警车驶入交警支队大院。院子里已经停了几辆车,有辆宝马车窗开着,里面垂下一只夹着烟的手。李子遇被带下车时,那只手的主人探出头来,是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眼睛肿着,显然也是刚被抓来的。

      “哟,李少!”黄毛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你也来体验生活啊?”

      李子遇懒得理他,跟着高封逸走进办公楼。大厅里灯光惨白,墙上贴着“严格执法,热情服务”的标语。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味道。

      值班民警是个中年胖子,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看见高封逸进来,抬了抬眼皮:“小高,又抓一个?”

      “醉驾,89毫克。”高封逸把李子遇的证件和测试单递过去。

      胖子民警翻开证件,挑了挑眉:“李振东的儿子?”他抬眼打量李子遇,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拍卖品,“你爸知道吗?”

      “还没联系家属。”高封逸说。

      “先带进去做笔录吧。”胖子喝了口茶,“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别这么看我,按规定流程来。”

      李子遇被带进一间狭小的询问室。四壁都是淡绿色,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角挂着摄像头,红灯亮着。高封逸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记录本。

      “姓名。”

      “你不是知道吗?”

      “姓名。”高封逸重复了一遍,笔尖悬在纸上。

      “李子遇。”

      “年龄。”

      “二十五。”

      询问按部就班地进行。何时何地饮酒,喝了多少,和谁,为何驾车……李子遇半真半假地回答着,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脱身。老头子肯定已经接到电话了,现在估计正暴跳如雷。但以李家的能量,捞他出去应该不难,只是少不了挨顿狠批,可能还得禁足几个月。

      “……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一条,醉酒驾驶机动车,将吊销机动车驾驶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五年内不得重新取得驾驶证。”高封逸念完法律条款,合上记录本,“你有权陈述和申辩。”

      “我要求联系我的律师。”李子遇说。

      “可以。”高封逸站起身,“稍后会给你电话。”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李子遇一眼。那眼神很奇怪,不是鄙夷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审视。像是在看一件复杂的证物。

      “李少爷。”高封逸忽然说,“你觉得法律是什么?”

      李子遇愣了一下,嗤笑:“约束普通人的工具。对有些人来说,不是。”

      “比如你?”

      “比如很多人。”

      高封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上门出去了。

      询问室里安静下来。李子遇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盯着天花板角落的一小块霉斑。酒精还在血液里作用,头疼又开始隐隐发作。他想起昨晚的酒局,那群人起哄让他吹瓶,说他爸是李振东,整个鹏城都能横着走。他当时真的信了。

      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他开始怀疑。

      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胖子民警,表情有点微妙。

      “李子遇,你爸来了。”

      李子遇心里一松,又一提。松的是救兵到了,提的是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暴。

      他被带出询问室,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低沉的说话声。他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李振东背对着门口站着,正在窗边打电话。

      “王局,这次麻烦你了……是是是,孩子不懂事……好,改天一起吃饭。”

      李振东挂掉电话,转过身。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熨帖合身,脸上是常年身居高位养成的威严。看见李子遇,那威严裂开一道缝,露出下面的怒火。

      “混账东西。”李振东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过来,“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李家现在是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等着抓把柄?”

      李子遇垂下头,没吭声。

      “高部长刚才也来电话了。”李振东揉着眉心,“他儿子倒是秉公执法,一点面子没给。”

      原来高封逸的父亲也知道了。李子遇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熄灭。

      “拘留是免不了了,但运作一下,可以取保候审,判缓刑。”李振东走到儿子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但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待着。再惹事,我就把你送出国,一辈子别回来。”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高封逸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文件。

      “李总。”他朝李振东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看向李子遇,“手续办好了,拘留五日。你可以打电话通知律师,或者我们提供法律援助。”

      李振东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但还是勉强维持着体面:“高警官,给你们添麻烦了。依法处理,我们配合。”

      高封逸似乎对这句话很满意,微微颔首:“请跟我来。”

      李子遇被带往拘留室。经过高封逸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说:“你故意的,对不对?就为了让我难堪?”

      高封逸脚步没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李少爷。这句话你可能没学过。”

      拘留室比询问室更小,只有一张板床和一个马桶。铁门在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李子遇坐在板床上,看着从高处小窗透进来的一缕阳光,里面飞舞着细细的尘埃。

      他忽然想起高封逸那个问题。

      法律是什么?

      手机被收走了,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塞进来一个塑料餐盒。白菜豆腐,米饭硬得像沙子。李子遇吃了一口就吐了。

      傍晚时分,律师来了。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姓陈,是李家多年的法律顾问。

      “少爷,忍几天。”陈律师隔着铁门小声说,“已经安排好了,单间,伙食也会改善。五天后开庭,大概率判缓刑,社区服务几个月就过去了。”

      “高封逸呢?”李子遇问,“他会出庭作证吗?”

      “他是执勤民警,需要提交证据材料,但未必出庭。”陈律师推了推眼镜,“不过少爷,我建议你别招惹他。高家这位小公子,跟圈子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陈律师斟酌着词句:“他父亲高部长是军转干部,作风强硬。高封逸军校毕业本来可以进部队,非要考警察,还要求从基层做起。听说他主动申请调来交警支队,专查酒驾飙车,办了好几个有背景的。”他压低声音,“有人给他起外号,叫‘公子杀手’。”

      公子杀手。李子遇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恼火,但又隐隐有一丝……好奇?

      五天拘留,度日如年。虽然换到了条件稍好的单间,伙食也改善了,但失去自由的滋味依旧难熬。李子遇看着窗外日升日落,第一次有时间仔细想想自己这二十五年,挥霍无度的青春,理所当然的特权,还有那些从未质疑过的规则。

      第五天清晨,他被带出拘留室。洗漱,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被押往法院。

      庭审很简单。证据确凿,律师陈词,法官宣判:拘役一个月,缓刑三个月,并处罚金,吊销驾照五年。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走出法院时,阳光刺眼。李振东的车等在路边,司机拉开车门。

      “上车。”父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车子驶离法院。李振东这才开口:“这三个月,你每天去社区服务站报到,完成两百小时服务。我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太难为你。”

      “高封逸呢?”李子遇看着窗外,“他没来出庭。”

      “他调走了。”

      李子遇转过头:“调走了?”

      “嗯。你进去第二天就调离了交警支队,去市局刑侦总队了。”李振东也看向窗外,“不知道是高部长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车子经过滨江路。那晚被抓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早锻炼的老人在慢跑。李子遇忽然想起高封逸站在晨光里的样子,肩章反射着微光,表情冷硬得像尊雕塑。

      法律是什么?

      也许对高封逸来说,答案很简单。但对李子遇而言,这个问题刚刚开始浮现。

      社区服务被安排在老城区的街道服务站。工作内容琐碎,整理档案、接听电话、偶尔帮忙调解邻里纠纷。服务站的大妈们知道他的身份,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活不敢让他多干,话也不敢跟他多说。

      第一天下午,李子遇在仓库整理过期宣传册,灰尘呛得他直咳嗽。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探头看去,是街对面小学放学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高封逸。

      他穿着便服,白衬衫黑裤子,站在校门口,像是在等人。片刻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跑出来,扎着羊角辫,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高封逸蹲下身,小女孩扑进他怀里。

      李子遇愣住了。那个冷冰冰的、铁面无私的高警官,脸上竟然有那样柔和的表情。

      高封逸牵起小女孩的手,两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经过服务站时,他抬起头,视线正好和李子遇对上。

      两人都顿了一下。

      高封逸朝小女孩说了句什么,让她在原地等着,然后朝服务站走来。

      李子遇放下手里的宣传册,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仓库。两人在服务站门口碰面。

      “李少爷。”高封逸先开口,“社区服务?”

      “托你的福。”李子遇扯了扯嘴角,“那是你女儿?”

      “我妹妹。”高封逸说,“父母工作忙,我接她放学。”

      沉默了片刻。街对面,小女孩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调去刑侦了?”李子遇问,“恭喜高升。”

      “不算高升,正常工作调动。”高封逸看着他的眼睛,“你的案子,后续会有检察官跟进。缓刑期间遵守规定,别再有违法行为。”

      “知道。”李子遇顿了顿,“那天你问我,法律是什么。现在我有答案了。”

      “哦?”

      “对你们来说,是准则。对我来说……”李子遇笑了笑,“是碰过壁才知道疼的东西。”

      高封逸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意外。他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

      “高封逸。”李子遇叫住他,“你抓过那么多人,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可能就是一时糊涂?”

      高封逸转过身。夕阳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但眼神依旧冷静:“法律不问动机,只问行为。而且,李少爷,”他语气平淡,“你觉得你只是一时糊涂吗?”

      不等李子遇回答,他走向街对面,牵起妹妹的手,汇入放学的人流。

      李子遇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句话在耳边回响。

      只是一时糊涂吗?

      他想起这些年闯过的祸,惹过的事,每次都有父亲摆平。他从未真正承担过后果,直到这次遇见高封逸。

      回到仓库,他继续整理那些蒙尘的宣传册。最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道路交通安全法》,扉页上有服务站多年前的印章。他随手翻开,目光落在第九十一条上。

      那是高封逸念给他听的条款。

      手机震动了一下,缓刑监管APP的提醒:今日服务时长需满8小时,目前完成5.5小时。

      李子遇合上法典,抱起一摞新印的宣传册,走向前台。

      “王阿姨,”他对值班的大妈说,“这些要发到各个居委会吗?我送去。”

      大妈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抱着沉重的纸箱走出服务站,夕阳把街道染成暖金色。孩子们的笑声已经远去,只有晚风穿过老街。

      李子遇忽然觉得,这或许不是惩罚的结束。

      而是某种开始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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