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序章 ...
-
李子遇抱着纸箱走过青石板老街。宣传册很重,粗糙的纸板边缘硌着手臂,汗水从额角滑下来,滴进眼睛里,有点刺痛。他多久没这样干过体力活了?上一次,大概是高中时被父亲罚去仓库搬货,不过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工人们抢着帮他干。
现在不一样。服务站的大妈们虽然客气,但活是真派给他干的。这一箱宣传册要送到七个社区居委会,最近的在一公里外,最远的要穿过整个老城区。
老街两侧是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子,晾衣绳横跨街道,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有老人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目光跟着他这个陌生人移动。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差点撞翻纸箱。
“看着点!”李子遇皱眉。
孩子们停下来,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穿着名牌T恤却抱着纸箱的年轻人,和这条街格格不入。最大的那个男孩约莫十岁,眼睛很亮。
“你是新来的?”男孩问。
“嗯。”
“犯什么事儿了?”男孩直白地问,“我见过好几个你这样的,都是来社区服务的。”
李子遇一时语塞。旁边的老人笑起来:“小辉,别瞎问。”
叫小辉的男孩做了个鬼脸,又跑开了。李子遇继续往前走,手里的纸箱越来越沉。
第一个居委会在一栋八十年代的老楼里。楼梯间堆满杂物,墙上贴着各种通知。他敲门进去,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妇女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
“送宣传册的?”她推了推眼镜,“放那边墙角吧。”
李子遇放下纸箱,揉着发酸的手臂。女人递过来一张签收单:“签个字。”
他签下名字。女人看了眼签名,又抬头看他:“李子遇?李振东的儿子?”
李子遇心里一沉:“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女人笑了笑,“但电视上看过。上周新闻,李总刚签了江州新区的开发项目。”她重新低下头整理文件, “好了,谢谢。下一个是柳巷居委会吧?往东走两条街。”
走出居委会,李子遇站在街边发了会儿呆。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即使在这条他从未踏足过的老街。
手机震动,是陈律师发来的消息:“少爷,缓刑期间注意言行,每周要交思想汇报。附上模板。”
李子遇烦躁地锁屏。思想汇报?他连高中作文都找枪手写。
第二个居委会要穿过一个露天菜市场。下午四点多,正是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铛声混成一片。李子遇抱着纸箱,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地上有积水,他一脚踩进去,昂贵的球鞋瞬间脏了。
“让让!让让!”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大爷在他身后喊。
李子遇侧身让开,纸箱却蹭到了旁边鱼摊的水盆,几滴水溅到脸上,腥味扑面而来。他强忍着恶心,加快脚步。
“小伙子,买点鱼?”鱼贩热情招呼。
李子遇摇摇头,几乎是逃出菜市场。在街角,他把纸箱放在地上,喘着气。手臂火辣辣地疼,后背全湿透了。他从没这么狼狈过。
“李少爷?”
熟悉的声音。李子遇抬起头,看见高封逸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超市购物袋。
真是阴魂不散。
高封逸走过来,看了眼他脚边的纸箱,又看看他狼狈的样子:“送宣传册?”
“不然呢?”李子遇没好气地说。
高封逸没接话,从袋子里拿出瓶水递给他。李子遇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拧开灌了一大口。水是冰的,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你妹妹呢?”李子遇问。
“送回家了。”高封逸说,“我买点东西。你还有几个点要送?”
李子遇拿出清单:“还有五个。”
高封逸看了眼时间:“四点半了,有些居委会五点半下班。你送不完。”
“那就明天送。”
“今日事今日毕。”高封逸把购物袋放在一旁,“我帮你送两个。”
李子遇愣住了:“什么?”
“我下班了,顺路。”高封逸已经抱起一个纸箱。那是李子遇分出来的一半,“南街和柳巷的,对吧?我去送。你去送西边那三个。”
“为什么帮我?”
高封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是帮你。是帮那些需要收到宣传册的居民。”他顿了顿,“而且,李少爷,如果你今天送不完,明天任务加倍,苦的还是你自己。”
说完,他抱着纸箱,转身汇入人流。动作干净利落,就像那天清晨把他押上警车一样。
李子遇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最终还是抱起剩下的纸箱,朝西边走去。
剩下的三个居委会,一个比一个远。最后一个在老旧小区的深处,李子遇迷了两次路才找到。送完最后一箱,已经六点多了。夕阳西斜,老城区亮起零星的灯火。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手臂已经麻木,脚底磨出了水泡。路过一家面馆时,香味飘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早餐是拘留所的白粥,午餐是服务站食堂的盒饭,他只扒拉了两口。
面馆很小,只有四张桌子。李子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吃什么?”老板娘围着油腻的围裙。
“牛肉面。”
“十五块。”
李子遇摸口袋,才想起手机支付时代,他几乎不带现金。翻了半天,只找出几张百元钞,是上周在会所消费时找零的。
老板娘看着他手里的百元大钞,皱眉:“没零钱?”
“不用找了。”李子遇递过去。
老板娘怀疑地看他一眼,接过钱,对着灯光照了照,才转身下面。
面很快端上来。清汤,几片薄牛肉,一撮葱花。李子遇尝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吃。他埋头吃面,热气蒸腾到脸上,混着汗水和灰尘。
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本地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鹏城新区开发项目今日正式启动,李振东董事长表示,将为鹏城创造上万个就业岗位……”
画面切到父亲。他站在奠基仪式上,手握金铲,笑容得体。周围是各级领导和媒体记者。
李子遇停下筷子,看着电视。那个世界离他现在坐的这家小面馆,隔着不止几条街的距离。
面快吃完时,手机响了。是父亲。
“喂。”
“在哪?”李振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老城区。”
“今天社区服务结束了?”
“嗯。”
“晚上回家吃饭。你妈想你了。”
李子遇看着碗里剩下的面汤:“好。”
挂了电话,他继续吃完最后一口面。付钱时,老板娘找给他八十五块零钱。李子遇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口袋。
走出面馆,天已经全黑了。老街没有路灯的地方一片漆黑,只有居民家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李子遇打开手机手电筒,慢慢往回走。
经过一个巷口时,里面传来争吵声。
“说了明天还!你他妈催什么催?”
“明天明天,你都说了几个明天了?”
李子遇本想绕开,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高封逸。
李子遇停下脚步,朝巷子里看去。昏暗的光线下,三个人影对峙。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围着一个中年人,高封逸站在中间,把中年人和那两人隔开。
“关你屁事?”其中一个黄毛青年指着高封逸,“警察了不起啊?下班时间还管闲事?”
“穿着警服才要管,不穿警服也要管。”高封逸声音平静,“他欠你们多少?”
“五千!说好上周还的!”
中年男人瑟缩着:“我老婆住院,钱都交医药费了……再宽限几天……”
“宽限个屁!”黄毛伸手要抓中年人。
高封逸扣住他的手腕:“我说了,不能动手。”
动作快得李子遇都没看清。黄毛挣了两下没挣脱,脸色变了:“你他妈……”
“我是刑警。”高封逸亮了下证件,“现在怀疑你们涉嫌非法拘禁和故意伤害,要跟我回局里聊聊吗?”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气势弱了:“警察同志,我们就是讨债,没想动手……”
“那现在离开。”高封逸松开手,“债务纠纷走法律程序,再让我看见你们暴力讨债,就不只是聊聊了。”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中年人千恩万谢,也匆匆离开。巷子里只剩下高封逸,和暗处的李子遇。
高封逸转过身,看向巷口:“看够了?”
李子遇走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脚步声。”高封逸拍了拍手上的灰,“而且你手机手电筒一直开着。”
李子遇关掉手电筒。两人站在黑暗的巷子里,只有远处街灯的一点微光。
“你不是调去刑侦了吗?”李子遇问,“还管这种小事?”
“没有小事。”高封逸说,“刑事案件的起点,往往都是这种‘小事’。”
“那你还帮我送宣传册?”
高封逸看了他一眼:“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送宣传册是工作外的举手之劳。阻止暴力讨债是警察的职责,无论是否下班。”高封逸走出巷子,“你该回家了,李少爷。明天还有社区服务。”
李子遇跟上去:“你总叫我李少爷,有意思吗?”
“那叫你什么?李子遇?我们很熟吗?”
两人并肩走在老街上。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车灯在青石板上划出短暂的光弧。
“那天你为什么问我法律是什么?”李子遇问。
高封逸沉默了片刻:“因为很多人忘了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问过自己吗?”
“每天都问。”高封逸说,“每次出警,每次审讯,每次写结案报告。”
“答案变过吗?”
“没有。但理解在加深。”高封逸停下脚步,“到了。”
前面是李子遇停车的地方,一辆保时捷911在破旧的老街上扎眼得要命。他昨晚让司机开过来的,想着社区服务结束直接开走。
“高封逸。”李子遇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做点什么,不是因为我爸,也不是因为社区服务,就是……做点什么。你信吗?”
高封逸回头看他。街灯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做给我看,我就信。”他说,“晚安,李少爷。”
李子遇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跑车的轰鸣在老街的寂静里格外刺耳。他透过后视镜,看见高封逸站在原地,直到车子拐出街口,那个身影才消失在视线里。
回家路上,他开得很慢。车窗开着,夜风吹进来,带着初夏的味道。路过江滨路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那晚高封逸站的位置空荡荡的。
回到家已经九点多。别墅灯火通明,母亲在客厅等他。
“回来了?”母亲迎上来,闻到他一身的汗味和灰尘味,皱了皱眉,“快去洗洗。你爸在书房。”
李子遇上楼洗澡。热水冲在酸痛的肌肉上,舒服得他叹了口气。镜子里的自己晒黑了些,手臂有被纸箱边缘硌出的红印。
换好衣服下楼,父亲在餐厅等他。桌上四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
“坐。”李振东说。
父子俩默默吃饭。吃到一半,李振东开口:“今天怎么样?”
“还行。”
“服务站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想说什么,被李振东的眼神制止了。
“新区项目启动了。”李振东说,“下个月我要去北京谈融资。这几个月你安分点,别给我惹麻烦。”
“知道了。”
“社区服务做完后,来公司上班。”李振东放下筷子,“从基层做起。你也不小了,该学着做事了。”
李子遇抬头:“做什么?”
“项目部,或者市场部,看你兴趣。”李振东看着他,“但有一点,别再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尤其是赵家那小子,听说他上个月又进去了。”
赵家那小子就是那天在交警支队遇见的黄毛。李子遇点点头。
饭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陈律师发来的思想汇报模板还空着。他盯着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
做点什么。
高封逸的话在耳边回响。
做给我看,我就信。
李子遇打开浏览器,搜索“社区服务项目”。跳出一大堆信息:敬老院义工、环保清洁、助学活动……他一个个点开看,又一个个关掉。这些事离他太远了,像是另一个世界。
最后,他点开鹏城市公安局官网。在警民互动栏里,看到一个“治安隐患举报”入口。
鬼使神差地,他点进去,输入了今天下午那两个人的体貌特征,以及巷子的位置。提交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确定。
关掉电脑,他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很华丽,是他当年自己挑的意大利进口货。现在看着,却觉得刺眼。
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举报已收到,感谢对公安工作的支持。江州市公安局。”
李子遇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第二天去社区服务站的路上,他绕道去了昨天那条老街。巷口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人在晨练。面馆已经开门了,老板娘正在门口擦桌子。
“早啊。”老板娘认出他,“今天还来吃面?”
“改天。”李子遇说。
到服务站时,大妈们正在开晨会。看见他进来,负责的王阿姨招招手:“小李,今天你去法律援助窗口帮忙吧。小刘请假了。”
法律援助窗口?李子遇愣了愣:“我不懂法律。”
“不用你懂。”王阿姨笑,“就是接待一下,登记信息,倒倒水。真需要咨询的,会转给值班律师。”
窗口在服务站一楼临街的位置。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电脑,一堆宣传册。李子遇坐下,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九点半,第一个来访者进来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手里拿着厚厚一摞材料。
“同志,我要告我儿子。”老太太眼睛红着。
李子遇赶紧站起来:“您坐。慢慢说。”
老太太坐下,语无伦次地讲了半天。李子遇勉强听懂了:儿子把她房子卖了,钱拿去做生意赔光了,现在老太太没地方住。
“律师什么时候来?”老太太问。
“下午两点。”李子遇看了眼排班表,“您先把材料放这儿,下午再来,行吗?”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材料留下了。李子遇登记了她的信息,看着老太太佝偻的背影走出服务站,心里堵得慌。
一上午来了五个人,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遭遇家暴的妇女、买到假药的老人……每个人的问题都复杂得超乎想象。
李子遇只能机械地登记,倒水,说“律师下午来”。
中午吃饭时,他没什么胃口。对面桌的大妈们在聊天,说哪个社区又出事了,哪家夫妻又打架了。原来市井生活是这样的,不是他熟悉的酒会和派对,而是这些琐碎又沉重的烦恼。
下午值班律师来了,是个年轻女孩,姓周。她看了李子遇登记的记录,笑了笑:“第一天?”
“嗯。”
“习惯就好。”周律师开始整理材料,“这还算简单的。上个月有个阿姨来,说她老公二十年前失踪了,现在突然回来要离婚分财产,问还能不能告重婚罪。”
李子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周律师也没等他接话,已经开始给上午的老太太打电话:“张阿姨吗?我是法律援助的周律师,您下午方便过来吗?对,两点半。”
下午的工作稍微顺手了些。李子遇帮周律师复印材料,整理文件,偶尔给来访者倒水。老太太下午又来了,和周律师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红着眼眶离开,但表情轻松了些。
“能解决吗?”李子遇问。
“难。”周律师整理着笔录,“房子已经过户,钱也没了。但可以起诉儿子不履行赡养义务,争取每月给生活费,再申请廉租房。”她看了眼李子遇,“是不是觉得法律有时候很无力?”
李子遇想了想:“有点。”
“但至少给了一条路。”周律师说,“比没有路强。”
下班前,王阿姨来检查工作。看了登记表,她点点头:“不错。明天还在这儿吧。”
回家的路上,李子遇没开车,坐了地铁。晚高峰的地铁拥挤不堪,他被挤在人群里,闻着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以前他从未坐过地铁,家里司机随时待命。
出地铁站时天已经黑了。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摆着几本法律入门书籍,他停住脚步。
《民法典》、《刑法通论》、《行政法原理》……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进去,买了那本《刑法通论》。书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家,母亲看见他手里的书,惊讶地问:“怎么买这个?”
“随便看看。”
书房里,父亲正在看文件。李子遇犹豫了一下,还是敲门进去。
“爸。”
李振东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的书,眉毛挑了一下:“怎么?”
“法律援助窗口缺人,我这两天在帮忙。”李子遇说,“想看点基础的东西。”
李振东沉默了一会儿:“可以。但别耽误正事。”
“什么正事?”
“下个月来公司上班。”李振东合上文件,“项目部有个新人在带,你可以跟着学。”
又是安排。李子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回到房间,他翻开那本《刑法通论》。密密麻麻的文字,枯燥的条款。看了几页就眼皮打架,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看下去。
手机震动,是一条推送新闻:“江州破获特大非法集资案,涉案金额超十亿,主犯在逃……”
他点开看。新闻里提到,案件由市公安局刑侦总队负责。配图是警方押解嫌疑人的画面,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李子遇认出其中一个人的身形——很像昨天巷子里那两个讨债的青年之一。
是巧合吗?还是……
他想起高封逸说的:“刑事案件的起点,往往都是这种‘小事’。”
窗外夜色渐深。李子遇合上书,走到阳台。别墅区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公路偶尔传来的车声。他想起老街的夜晚,那些从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那些在黑暗中交谈、争吵、生活的人们。
做给我看,我就信。
他拿出手机,翻到那条公安局的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高封逸的号码,是陈律师发给他的,说如果有法律问题可以咨询。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拨出去。只是把号码存了下来。
名字输的是:高封逸。
不是“高警官”,也不是“那个交警”。
就是高封逸。
他回到房间,重新翻开《刑法通论》。这一次,他看得认真了些。在书页的空白处,他用笔写下一行字:
“法律是什么?”
答案还空着。
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填上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