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淤泥与天枰 ...

  •   日子在汗水和尘埃中缓慢推进。李子遇手臂上的红印消了又起,最终磨出一层薄茧。他学会了用扁担挑两个纸箱,学会了跟菜市场的大妈讨价还价。虽然每次都被对方看穿“少爷不懂行情”而笑骂着多收几块钱,也学会了在法律援助窗口说“您慢慢讲,不着急”。

      那本《刑法通论》看到第一百二十页,折痕深深。他在空白处写的笔记越来越多,有时是法律术语的解释,有时是某个来访者案例的简记,有时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疑问:“正当防卫的‘适时’如何界定?”“张阿姨儿子的赡养费计算方式对吗?”

      高封逸再没出现过,但影子无处不在。李子遇会在新闻里看到“市局刑侦支队破获系列诈骗案”的报道,会在地铁广告屏上瞥见公安宣传片里一闪而过的制服身影,甚至有一次,他在服务站接待了一个被电信诈骗的老人,笔录做完后,鬼使神差地给那个“治安隐患举报”的号码发了条短信,简述案情。

      没有回复。但三天后,王阿姨说,那个案子转到刑侦了,据说是个跨省团伙。

      “现在这些警察,效率还挺高。”王阿姨泡着枸杞茶,随口说道。

      李子遇没接话,低头整理文件。手指划过案卷封面时,停顿了一下。

      周五下午,周律师带来一个消息:“下周有个社区普法讲座,司法局和公安局合办的,在我们这儿试点。小李,你帮忙布置下会场,那天也接待一下。”

      “讲座主题是什么?”

      “防范非法集资和电信诈骗。”周律师推了推眼镜,“主讲人是市局刑侦的同志,据说刚办完大案,有实战经验。”

      李子遇的心跳漏了一拍。

      讲座定在下周三。整个周末,服务站都在为这事儿忙碌。李子遇负责打扫二楼的会议室。这是个多年未用的老房间,堆满了过期文件和破损桌椅。灰尘在阳光里飞舞,他戴着口罩,一箱箱往外搬东西。

      在最角落的柜子底下,他发现了一个褪色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手写的会议记录,日期是十五年前。记录人字迹工整,内容是关于“社区青少年犯罪预防”的讨论。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一段:

      “……物质富足不能替代精神引导。特权家庭子女更易陷入价值虚无,因其从未真正触碰生活实感。矫正之道,在于让其‘落地’不是惩罚,而是看见。”

      李子遇盯着那段话,看了很久。灰尘在阳光里缓缓沉降,落在泛黄的纸页上。

      周一,父亲让他回家一趟。

      饭桌上气氛沉闷。李振东脸色不好,筷子在碗边敲了敲:“新区项目出问题了。”

      李子遇抬起头。

      “融资方临时变卦,说我们资质有瑕疵。”李振东揉着眉心,“有人在背后搞鬼。”

      “谁?”

      “还没查清。”李振东看了儿子一眼,“你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警察?”

      李子遇筷子一顿:“什么意思?”

      “没什么。”李振东移开视线,“就是问问。最近风声紧,上面在抓典型。我们这种企业,树大招风。”

      母亲在一旁小声说:“会不会是高家?上次子遇那事……”

      “高部长不是那种人。”李振东打断她,“他要是想整我,用不着绕这么大弯子。”

      但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饭后,李子遇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搜索“鹏城新区项目”。新闻很多,大多是正面报道,但论坛里有些匿名帖子,暗示项目存在违规征地、环保问题。其中一个帖子提到“有民警在私下调查相关举报”。

      民警?

      他想起高封逸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周三很快到了。普法讲座九点开始,八点半就陆续有居民来。大多是老年人,拎着布袋子,互相打着招呼。李子遇在门口发宣传册,引导入座。

      九点整,门口停下一辆警车。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中年警官,另一个是高封逸。

      他穿着警服常服,肩章上的警衔已经不同。手里拿着讲稿夹,边走边和中年警官低声交谈。经过门口时,他看到了李子遇,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

      讲座开始。中年警官先讲,内容扎实但有些枯燥。老人们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轮到高封逸时,他走到讲台前,没看讲稿。

      “各位叔叔阿姨,刚才王警官讲了很多案例。我想换个角度,讲讲这些骗子为什么能成功。”

      他声音不大,但清晰。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因为他们研究人性。”高封逸说,“研究人的恐惧,怕生病、怕没钱、怕儿女不孝;研究人的贪婪,想发财、想占便宜、想不劳而获。他们就像钓鱼,饵料都是精心调配的。”

      他讲了几个刚破获的案子细节,都是老年人被骗的实例。没有煽情,只是冷静叙述诈骗手段和警方如何侦破。最后他说:“所以防范的关键,不是记住多少种骗术。骗术永远在更新。关键是想明白两件事:第一,天上不会掉馅饼;第二,遇事多问问子女,问问社区,问问警察。你们不是一个人。”

      掌声响起。讲座结束后,老人们围上去问问题。高封逸耐心解答,蹲下身和一个坐轮椅的老奶奶平视着说话。

      李子遇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刻的高封逸,和那天凌晨在滨江路上冷着脸让他“吹气”的交警,像是两个人,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人散了,高封逸帮着收拾会场。李子遇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

      “谢谢。”高封逸接过,拧开喝了一口,“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李子遇说,“社区服务还有两周结束。”

      “之后呢?”

      “去我爸公司上班。”

      高封逸看了他一眼:“想好了?”

      “没得选。”李子遇顿了顿,“你那天说的‘做给我看’……我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就从做好手头的事开始。”高封逸把空水瓶扔进垃圾桶,“法律援助窗口,做得还行?”

      “你怎么知道?”

      “周律师是我学姐。”高封逸嘴角有极淡的笑意,“她说你虽然不懂法律,但态度认真。”

      李子遇愣住。这个微小的认可,竟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暖意。

      “那个笔记本。”他突然说,“我找到了。十五年前的,关于青少年犯罪预防。”

      高封逸动作停了一下:“在哪里?”

      “会议室柜子底下。”李子遇看着他,“你知道那个笔记本?”

      “听说过。”高封逸重新拿起讲稿夹,“是我父亲任职司法局时,牵头做的调研。笔记本应该是当时参会人员的记录。”

      “所以你父亲……”

      “一直关注这些。”高封逸打断他,语气平静,“但他和我都认为,预防大于惩戒。可惜,很多人要到碰壁之后才明白。”

      两人一起走下楼梯。在服务站门口,高封逸停下脚步:“你父亲公司的事,我听说了。”

      李子遇心头一紧:“真是你们在查?”

      “不是‘我们’。”高封逸纠正,“是正常的调查程序。有举报,就要核实。和我个人无关,更不是针对李家。”他顿了顿,“但如果真有违法违规,法律不会因为是李家就网开一面。这句话,你可以转告你父亲。”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帮他呢?”李子遇声音很低,“不是用钱,不是用人脉。是用……合法的方式。”

      高封逸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你要先弄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帮助。是掩盖问题,还是解决问题。”他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保重,李子遇。”

      这次他没叫“李少爷”。

      警车驶离老街。李子遇站在服务站门口,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五月的风吹过,带着槐花的甜香和远处菜市场的腥气。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就像他现在的生活。

      手机震动,是陈律师:“少爷,明天下午三点,法院开庭审理您缓刑期间的评估报告。请准时到。”

      评估报告。这意味着三个月的缓刑期即将结束。李子遇回复:“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他提前半小时到达法院。还是那间法庭,还是那个法官。旁听席上坐着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

      程序很简洁。法官审阅了社区服务站出具的评价报告。王阿姨写的,语气官方但总体正面。又询问了监管民警的意见,最后宣布:“被告人李子遇在缓刑考验期内,遵守法律法规,按时完成社区服务,无新的违法行为。本院决定,不再执行原判拘役。”

      法槌落下。母亲松了口气,父亲的表情却依然凝重。

      走出法庭,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李振东叫住儿子:“跟我来。”

      父子俩走到停车场角落。李振东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评估通过了,是好事。但从明天开始,你要真正进入公司了。项目部给你安排了个副经理的职位,跟着刘总学习。”

      “刘总?刘志远?”

      “嗯。”李振东吐出一口烟,“他是项目部的老人,能力强,人也可靠。你多听多看,少说话。”

      李子遇想起论坛里那些帖子:“爸,新区项目……到底有没有问题?”

      李振东夹烟的手顿了一下:“生意上的事,哪有黑白分明?有些手段,是为了推进项目,为了大家都有饭吃。”

      “如果手段不合法呢?”

      “法律?”李振东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惫,“儿子,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明白,法律是底线,但不是全部规则。商场有商场的玩法,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大家都在这个游戏里,谁先破坏默契,谁就出局。”

      “那高家……”

      “高部长是体制内的,他有他的原则。”李振东掐灭烟头,“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离高封逸远点,他不是你能交的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世界观从根本上就不同。”李振东看着儿子,“他是相信‘绝对正义’的那种人。这种人很可贵,但也最危险。他们会为了心中的正义,牺牲一切,包括人情,包括利益,甚至包括自己。”

      车子来了。李振东拉开车门:“回家吧。明天八点,司机接你去公司。”

      回家的路上,李子遇看着窗外。城市在夕阳下泛着金色,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突然想起老街那些低矮的房屋,想起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两个世界,都在同一片天空下。

      周一早晨,李子遇穿上熨帖的西装,打好领带。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像个标准的年轻企业家,但眼神里还有些不确定。

      公司总部在鹏城CBD的顶层。电梯直达二十八楼,玻璃幕墙外是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项目部占了大半层,开放式办公区里员工忙碌穿梭。

      刘志远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微胖,笑容可掬。他热情地接待了李子遇,带他参观办公室,介绍团队成员。

      “李公子能来项目部,是我们的荣幸。”刘志远拍着他的肩,“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李董吩咐了,要好好带你。”

      第一天的工作很简单:看项目资料。厚厚几大本,从土地审批文件到规划设计图,从融资协议到施工合同。李子遇坐在独立的办公室里,一页页翻看。

      中午,刘志远邀请他一起吃午饭。在公司餐厅的包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银行的行长,一个规划局的处长。饭桌上不谈公事,只聊风月,但酒杯碰得勤。李子遇被灌了几杯,头晕脑胀。

      “李公子年轻有为,以后要多多关照。”行长递来名片。

      李子遇接过,看着上面的头衔,忽然想起法律援助窗口那些为几千块钱纠纷而来的人。两个世界的割裂感,在这一刻格外强烈。

      下午回到办公室,他继续看资料。在某一本合同的补充条款里,他发现了一行小字:“土地性质变更补偿款,另行签订协议支付。”

      他想起父亲说的“有些手段”。又想起论坛里那些匿名帖。

      敲门声响起。刘志远探进头来:“李公子,晚上有个饭局,几个合作方的老总,李董说让你一起去,认识认识人。”

      “我有点不舒服……”
      “第一次露脸,不去不好。”刘志远笑容不变,“都是重要人物,以后要打交道的。”

      晚上七点,鹏城最贵的私房菜馆。包厢极大,装修奢华。圆桌旁坐了七八个人,都是中年男人,身边大多带着年轻女伴。李子遇认出其中两个是经常在财经新闻里出现的面孔。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放开。有人说起最近的风声,说上面查得严,让大家小心。

      “怕什么?”一个秃顶男人搂着身边女孩的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董,你说是不是?”

      李振东笑着举杯:“谨慎点总是好的。来,喝酒。”

      李子遇坐在父亲旁边,看着这些掌控着城市命脉的人谈笑风生。他们谈论着数亿的项目,谈论着政策的空隙,谈论着如何“运作”。语言是模糊的,但意思都懂。

      他忽然觉得恶心。

      借口去洗手间,他走出包厢。走廊安静,铺着厚地毯。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楼下街道的车流。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

      “李子遇?”是高封逸的声音。

      “是我。”

      “方便说话吗?”

      “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关于新区项目的举报材料,我们收到了新的证据。可能需要找你父亲了解一些情况。”

      李子遇握紧手机:“什么时候?”

      “还没定。只是先跟你打个招呼。”高封逸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你父亲愿意主动配合,会比较好。”

      “配合什么?”

      “解释一些合同条款,还有资金流向。”高封逸顿了顿,“另外,举报人提到,项目部有人涉嫌胁迫拆迁户。这事你知道吗?”

      李子遇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起了刘志远那张永远带笑的脸。

      “我不知道。”他声音干涩。

      “那好。”高封逸说,“保持联系。记住,说实话永远是最简单的选择。”

      电话挂了。李子遇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西装革履,面色苍白。

      走廊尽头,刘志远走过来:“李公子,怎么在这儿?大家都在等你呢。”

      “刘总。”李子遇转过身,“土地性质变更补偿款,是怎么回事?”

      刘志远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那个啊,正常的流程。有些地块原先规划是农业用地,后来调整为商业用地,要给原使用者一些补偿。怎么了?”

      “补偿款给谁了?”

      “当然是给土地使用权人啊。”刘志远拍拍他的肩,“这些细节你不用操心,法务部都处理好了。走吧,别让客人们等。”

      回到包厢,气氛依旧热烈。李子遇坐下,父亲看了他一眼:“脸色不好?”

      “没事。”

      那晚他喝了很多,最后被司机扶上车。回家路上,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城市。霓虹灯在眼里模糊成一片。

      手机震动,是高封逸发来的一条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地址:老城区柳巷74号。

      他盯着那个地址,看了很久。

      第二天,他请了假。穿着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他再次来到老城区。柳巷是条更窄的巷子,两侧是低矮的平房。74号是一间临街的小屋,门口挂着“王记修车铺”的招牌。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在修自行车,满手油污。

      “请问……”李子遇开口。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看他:“修车?”

      “不是。我找……住在这里的人。”

      “就我一人。”老人擦擦手,“小伙子,什么事?”

      李子遇犹豫了一下:“您认识李振东吗?或者……新区项目?”

      老人的脸色变了。他放下工具,仔仔细细打量李子遇:“你是李家的人?”

      “我是他儿子。”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进来吧。”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家具简陋,墙上贴着很多奖状,名字都是“王小辉”。李子遇想起在老街遇见的那个眼睛很亮的男孩。

      “小辉是我孙子。”老人倒了杯水给他,“在城里读初中,住校。”

      “您和新区项目……”

      “我家三亩地,在新区规划范围内。”老人坐下,点了一支烟,“去年来说要征用,补偿标准很低。我不肯签,他们就天天来,半夜砸窗户,往院子里扔死鸡。我报警,警察来一趟,他们消停两天,又来。”

      烟雾在昏暗的屋子里缭绕。

      “后来项目部来了个人,姓刘。说可以多给我钱,但要走别的账。让我签一份假的转让协议,把地‘卖’给他的亲戚,然后他再操作变更土地性质,补偿款就能多很多。”老人苦笑,“我不懂这些,只知道能多拿钱,就签了。”

      “钱拿到了吗?”

      “拿到一部分。剩下的说等项目款下来再给。”老人看着他,“但上个月,他们突然说协议有问题,剩下的钱不给了。我去找,姓刘的不见我。我去项目部闹,保安把我赶出来。”

      李子遇喉咙发干:“您没去告他们?”

      “告?”老人摇摇头,“我一个老头子,怎么告得过他们?我听说……你父亲是公司的大老板?”

      “是。”

      老人又看了他很久:“那你来干什么?替你爸看看我死了没有?”

      “不是。”李子遇站起来,“我……我不知道这些。”

      “现在你知道了。”老人掐灭烟,“打算怎么办?帮我?还是回去告诉你爸,让我闭嘴?”

      李子遇答不上来。他看着墙上那些奖状,想象那个叫小辉的男孩每周回家,看到爷爷被逼成这样。

      “我会想办法。”最后他说。

      走出修车铺,阳光刺眼。李子遇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高封逸的号码。

      “我去过柳巷74号了。”他说。

      电话那头很安静。

      “我需要……”李子遇深吸一口气,“我需要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高封逸的声音传来,平静而清晰:“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如实说出来。剩下的,交给法律。”

      “如果我父亲真的……”

      “那就更需要说出来。”高封逸说,“包庇不是孝顺,是把他推向更深的错误。”

      电话挂断。李子遇站在老街的阳光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修车铺的方向,然后迈开脚步。

      这一次,他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