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梦》伍清芷

1、第 1 章

　　金陵城的美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秦淮河畔的万条垂下的绿柳，那扑落的枝条仿佛在向世人昭示一种缱绻的柔美。山间林荫繁茂，山腰的清流弥散出一股阴凉的气息，行人行走此间，一定也能感受到那如沐春风般的惬意。在这空幽的山道之中，一个姑娘，骑着驴，手捧一本《道德经》，她沿着山中小道缓慢而行，口中自念“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女子一身玄色的淡青衣道袍，腰间别了一个桃木葫芦与一个小金葫芦，手上还有沉香的念珠与白玉的冰镯子。
　　这姑娘此次下山采买，是为了庆祝师父的生辰，难得有下山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游玩一番。出门前，师父交代了一些采买事宜，还许她多余的盘缠，说是她母亲每次托人捎来的银两，平日里为她攒着，这回让她添置些新衣与首饰，此次庆贺之后，她也差不多也要归家了，平日在师门，多是玄衣道袍，师父允诺，此次可多多为自己添置些锦衣香华，金银首饰，不必拘泥清规。这是她自十五岁上山以来第一次下山，自然要添置些行头。其实，少女出身官宦之家，当年她体弱多病，母亲在进山上香祈福的时候，有缘觅见了一位在深山老林修行多年的尼僧，机缘巧合之下，僧尼收其为徒，起初这少女是跟随这尼僧修行，后尼僧外出云游，便将这少女托付给了她的至交好友，便是少女如今的道姑师父。她也觉得与这孩子一见如故，且潜心修行有助于其强身健体，所以应尼僧之托，这道姑师父便带了这少女回道观。一转眼，四年过去，这少女出落地水灵异常，因多年清修，除原先官家小姐身上的秀丽之姿之外，又增添一抹雅淡的气韵。当年母亲虽不忍让年少的她离开身边，过一种清贫的修行生活，可是所求不过是要她身心康健，只能抑制心中不舍，为保她性命无虞，便让她跟随师父修行。母亲在家礼佛，静心祈愿，只求她诸事顺遂。有一年，应是她十五岁之际，那天大雪纷飞，金陵城包裹在皑皑白雪之中，清冷俊逸。她躺在绢丝的绸被上，忽然就咳了血，神志不清，失去意识。顿时府中上上下下，都忙得晕头转向，有下人赶紧去请名医，有下人去请算命的婆子，有下人匆匆捎来冰水，拂拭她发烫的身体，一向最疼爱她的父亲此刻陷入了恍惚之中，忧愁不断，而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口中念佛，只求神明能够眷顾这青春少女。名医来了，把了脉后，开了一剂清热去火的药方，说是内外邪火攻心，当以金银花、黄芩、黄连、石膏、生地入药，因其年幼，药量减半，可用此前府中所收集的秋露煎熬，配以去年开春以来调制的清咽丸，双管齐下，应有奇效，待这热火去尽，这外邪也就去了，但内邪毒性依旧，可得好好斟酌一番。医官言尽于此，也就退下了。此时，婆子来了，谁也没听清她口中嘀嘀咕咕的咒语是什么，待咒语念叨完毕，紧接着，她将一齐带来的一只大公鸡扑放在了小姐的身上，公鸡的鸡爪被麻绳束缚着，公鸡的脖颈处套着一个桃木的金刚杵，还有一个银制的小葫芦，婆子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吩咐下人打来了一盆热水，还烧了一盆火，热气蒸腾，屋子霎时变得暖和起来，她再次念起咒文，一切完毕以后，这婆子说道：“小姐内息紊乱，当有邪祟侵扰，老身这一番操作，也是尽力赶之，小姐还需良药护体，待药力起到作用，此次危机也就过去了。”说完，婆子接过了赏银，也就退去了。
　　嬷嬷们听完，口口声声念着佛，祈求神明护佑这可爱的小姐，也纷纷退下。她的父亲垂泪望着她孱弱的身体，疲倦的脸庞，叹了一口气，呆呆地又望向着窗外的榆木，怔怔出神。母亲则轻揉念珠，紧闭双眼，似乎在冥思。不一会，一阵悠扬的琴曲传越过堂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姐的闺阁离胡同有一段距离，为什么古琴的乐调伴随着吟唱那么清晰地传越而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曲词竟然是庄子的《齐物论》。这位少夫人素来爱读古籍文典，近年来因为照顾体弱多病的幼女，除好老庄之道，也钻研禅宗，一心只愿为女儿祈福，平日里也是吃斋念佛的。当她听到这别致的曲调之后，她吩咐下人到外去勘察情况。不一会，仆役回来了，说是外面有一道长，说贵宅近来有邪祟入侵，恐累及小姐，今日有此机缘，可退邪祟，还贵宅安宁。妍夫人一听，诧异之，赶紧吩咐，快快有请。妍夫人与侯爷一齐向厅堂走去，不一会，那位道长也徐徐步来。他着玄青色的长袍，袖口生风，手持一个麻布袋，鼓鼓囊囊的，想必里面有不少奇珍异物。顷刻，道长缓缓开口：“贫道来自青城山上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道观，近年来云游四海，怡情乐志，今日路过此地，顿感邪气肆虐，恐有灾殃，贵宅可有人受累？贫道可一一破除之。”侯爷听完，示意感激，又言：“小女今日莫名热气攻心，忽然咳血，刚才名医问诊，也开过了药，算命的婆子也费力一番，如今还尚在回转之中，万望道长，能尽薄力，在下感激不尽，金银钱财，道长任取，如若道长执意两袖清风，那我当请前往青城山之道观，略资钱帛，修葺整装，以示诚心。吾唯有这一女，半生官场，情志已展，唯盼晚年，膝下有儿女之乐。小女聪秀灵慧，乃吾心头之爱，吾盼之，快乐长大，无病无恙。承蒙道长垂怜小女。”待丈夫言毕，妍夫人也赶紧作揖，表明自己的焦虑与关切。顷刻，道长在侯爷与妍夫人的陪伴之下，来到了小姐的闺阁。他望了一眼那清秀可怜的姑娘，遂从麻袋里掏出了一个白玉的冰镯子，这是上好的和田玉，油亮里带了冰晶的一抹淡淡飘绿，这天然的成色，奇异非常，实难见到。而且这玉，通体冰凉，正宜压下热气的邪祟之火。除此以外，道长还掏出一张符箓，还有一串晶莹剔透的紫色水晶与一串闪着蓝光的白水晶。道长用一个桃木的匣子将这些器物收入其中，递交夫人，说道：“此女生在秋风萧瑟的清冷之刻，正是五行之中没有金光与林木的请护，白晶与黄金可作为小女的重要配饰，让金光环绕，抵御邪祟。再者，一甲子一运势，九紫离火大运已至，小女以紫色御煞，未尝不可。再者，我这有一块百年老玉，辗转多时，其冰凉之体恰好击退热流之火，这冰镯子可常伴其身侧，待成年之时，再戴上，自此以后，永不摘除，可保小姐平安。最后，贫道还有建言，小姐虽身弱，还是能成大志的，但是直到其成人之前，可寻一处山青水秀之地，刻苦修行，其最终修行所在，是乃机缘，幕府山西起上元门，东至燕子矶，劳山之上，青翠繁茂，林木之源，源流生生不息，小姐可在此聚集天地灵气之处潜心修行，怡情至乐，峰下那幽深的石洞，传说达摩祖师路过此地，也为其景色所吸引，醉心此间。小姐本蕙质兰心，需感受林木毓秀之气，又生官宦之家，富贵临相，然不可着相，当先修炼此心，再复还金光之气，定然否极泰来。此紫色与白色晶体可调理小姐的郁热之气，夫人再为小姐配置一个小金葫芦，与贫道的桃木葫芦一起，桃木庇煞，金光之气抵御邪祟，足矣。此外，小姐还需服用汤剂，调理三月有余，可望痊愈了。”侯爷与妍夫人听完，遂安排下人着手去配制道长所吩咐之物，再请厨娘为道长准备丰盛素食，以表感激之意。席间，道长对这桌上的冬笋蘑菇汤、豆腐皮菜包子、玫瑰花糖蒸糯米糕、白菜虾仁紫菜汤赞不绝口，那煮得香软的茄子里竟然添加了野生蘑菇、香菌、香草、蜂蜜等各种配料，让多寄宿荒郊，以野菜、馒头、干粮为食的道长倍感愉悦，酒足饭饱后，侯爷与妍夫人挽留道长，多住一宿，明日再赶路。道长言之：“贫道以这天地为家，逍遥自在，大人不必挽留，此次前来，乃是机缘所在，赠玉之意，不足为挂，如若大人想要给予报酬，那就将这银两赠予城外清凉寺吧，寺中有一烧火僧，是贫道多年至友，十几年前，我们这一僧一道，遨游天下，后来他复归此地，我如果不是此次寻他，定然不会出现在贵宅，此前大雨磅礴，寺庙部分坍塌，望大人能具资钱帛，修葺之，贫道为友人以示感激。”侯爷听后，大赞道长高风亮节，多为他人着想，钦佩不已。话别，道长挥一挥衣袖，伴着晚风，缓缓离去了。
　　在妍夫人的安排下，府中上下一并倾尽全力，有的煎药，有的缝制香包，再配以金豆、零碎紫晶与白晶，给小姐祈福。有的翻阅经书典籍，按照夫人的吩咐在小姐的身边一直诵念经文，总之每个人都在倾尽全力，祈愿他们可爱的小主人快快醒来，快快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
　　转眼，数月匆匆而逝，小姐在众人的呵护之下恢复了生机。数年来，她在母亲的督促之下阅读四书五经、老庄原典，虽然年纪很小读不懂，但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内容好像以前学过，如今再听到这只言片语，仿佛恍如隔世般。侯爷这两年在官场中虽颇经曲折，但也算平稳度日。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心爱的妻子与秀丽的女儿，也感叹岁月安好。
　　自从上次道长建言，小姐的身体也逐渐康复，妍夫人从府中拨了些银两，一并些米粮油面、麻布等送予城郊外常去祈福的灵虚观，并让观里的道姑们设坛做了还愿的醮事。妍夫人也在考虑是否能让孩子学些武艺，强身健体。侯爷也觉得无论从文或是习武，只要利于孩子的健康，最是适宜。夫妇二人从来没有女子不如男子的那些旧俗想法，除了琴棋书画以外，也开始在金陵城赫赫有名的武行里找了一位稳妥的女武师来教授女儿的武艺。
　　开春之际，女武师来到府中，正式成为小姐的第一位师父。女武师姓成，单名一个蕊字。这是她自家开的武行，平日里，虽然是大小姐，但从小也是跟自家兄弟一起习武，由于从小被当男孩般抚养，其性格也十分的豪爽泼辣。她一见到柔弱的小姐，顿时心生怜悯，想着好好教授她武艺，让她也如自己般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忘了说了，我们这位柔弱的小姐的姓氏为李，名叫采薇，采薇初见女武师，被其风采所感染，听闻她所说的江湖上的事情，竟然神往不已。小采薇暗暗地发了誓“等我学成武艺，将来有一天我也要闯荡江湖，去见识见识各路武林英雄豪杰，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每天清晨，蕊师傅会来教授采薇武艺，大概持续了一月有余，她发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小采薇天生体弱，如果不能先习得上乘的内门心法，强行练就一招一式非但没有强身健体之功，还适得其反。如此，小采薇心血的耗损更为严重。妍夫人想起来道长之言，想来小女终究还是要到幕府山寻访得道高人，潜心修行，方能躲过此劫。于是，她当机立断，在与丈夫协商以后，请了城郊外寺庙的庙祝卜了一卦，挑了个黄道吉日，准备了各种彩色的饼，还有素食、米面、粮油、颜色多为玄青之色的布料，带上几个嬷嬷与仆役、武行进山。从小服侍小采薇的嬷嬷因为年迈没能随行，她料想着不知何时再见小姐，说不定小姐再度回家之时，她已告老还乡，顿时伤心不已，她特地为小采薇做了一套淡粉色的衣裙，这织工异常精美，着实把她对自幼看着长大的小姐的情意表露无余。嬷嬷说道：“去年小姐生辰之际，老身为小姐缝制了一套新衣，小姐穿上那美丽的衬裙之时，老身也满心欢喜。今年老身也想着为小姐做一套新衣服。夫人多年来体恤老身，老身也唯有将小姐照料好，才没辜负夫人的情意，此次别离，恐小姐再归家之时，老身已归乡安度晚年，唯愿小姐如这衣裙上的鲜花一样，永远烂漫可爱。”小采薇还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以为只是跟往时一样，到庙里上香祈福，还想着终于能在郊外看看姹紫嫣红的烂漫山花，感受春之气息，于是对嬷嬷说道：您老不必费心，何来忧伤呢？我与娘亲去去就回，这衣裳如此华美，我定会收藏好的，到时候再换上给嬷嬷您瞧瞧。”听完小采薇的兴奋之语，嬷嬷也收起了快要溢出的眼泪，与妍夫人道了别。
　　侯爷此刻缓步而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小金葫芦与一个绣着金莲的锦囊。想必他爱女之切更深，可是他抑制住悲伤，温和地说道：“瞧我家姑娘，多么善解人意，还会宽慰嬷嬷，不枉她老人家疼了你十几年，孩子，你此一去，无论遇到何种情况，父亲一定会支持你的，虽然父亲不在你身边，可是这小金葫芦是为父让上好的金匠为你打造的，还有这锦囊，绣着金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莲蓬生命力也旺盛，锦囊里有一个小金罗盘、金貔貅、金莲花，还有紫晶与白晶、寺里的得道高僧为你写下的黄符，父亲希望这锦囊一直陪伴你左右，为父认为你定能照顾好自己，孩子，盼望你早日归来，为父定会与你再次相聚。”侯爷爱女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嬷嬷与仆役都动容了，小采薇这才明白，此番前去，颇会有些曲折，而返还之期未定，难怪连武行都出动了，定是要护她们周全。
　　小采薇试图安慰父亲，她说道：“父亲大人不必忧愁，女儿一定很快就回来了！说不定女儿还能练就一身的本事，到时候谁敢欺负我爹爹，我第一个不饶他！”说罢，就拉着母亲的裙角，嬉笑玩耍，想要将一种分离的忧伤缱绻压制下去。妍夫人照例充满爱意地抚摸顽皮可爱的幼女的额头，与夫君话别一番，终于启程了。
　　须臾，队伍抵达了西城门，出了城往外十多里，采薇一行在离城最近的灵虚观落脚，仆役与武行们则在附件的农户家打尖儿。因妍夫人时常来上香祈福，逢初一十五的日子，也常连着打几天的平安醮，常请道观的道姑们设坛做法事，驱除邪祟，求福禳灾，这观里上上下下也对妍夫人毕恭毕敬。今日恰逢十五，观里正在设坛布经。这法会庄严肃静，所持经书帛卷，装饰地非常别致，姑子们素日里对日常琐事都安排地事无巨细，自然这经卷，也当精装完毕。妍夫人下榻之后，吩咐仆妇们将随行的精致的茶具与上好的龙井端出，再配以各样的甜饼与酥食，妍夫人微微抿了一口茶，照例让仆妇们将数个装有酥食与甜饼的新的盒子拿去分给道观里的小姑子。观里有几个跟小采薇年纪相当的小姑子，每次她来到观里，总爱与她们一起戏耍。善能是其中的一位，她看着兴奋异常的采薇，问道：“小姐好似有些时日没来我们这了，可是紧忙些什么？”采薇道：“忙着练武呢，这些天没工夫，好容易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得强身健体。”采薇总是莫名乐观，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总是以她的淳朴之心示人，有话就直说了，也没多疑虑。妍夫人看着女儿一派天真烂漫，郁结之情也逐渐散去，想着即使人生无常轮转，但女儿这数年如一日的积极与开怀倒是能让日子舒心些。顷刻，灵虚道人领着两个小女徒弟过来了，请夫人到里屋发愿听经。采薇捧着鲜花，随母亲一起过去。
　　里屋非常古朴简约，那悬在墙壁的挂像与香花桌上的鲜花相得益彰，让人宁气神和。采薇将手上的鲜花也一并放上，再细细地观察了桌上以及周围的各种布置，静心地与母亲一起祈福。当经事结束，灵虚道人便陪同夫人一起用晚膳。在这清静之地，凉风习习，观里有一棵数百年的古榆，因其年代久远，饱经沧桑，如今春来，这枝叶繁茂，青翠葱茏，再配以日暮的阵阵白兰清香，确实舒爽宜人。采薇向来对饮食也不挑剔，母亲多年礼佛，平日里也爱吃素食，采薇自然跟着母亲一起，她其实生来就不像一般的官家小姐般，没有那肆意的骄纵任性，总是平易近人，善良至纯。因其悟性极高，每每母亲在她身边吟诵诗句，她也很快就背诵下来了，也由此，侯爷与妍夫人都异常疼爱这个聪慧性灵的女儿。他们相信，如果她是男儿之身，高中状元也是极有可能呢！父母总是认为自家的孩儿最是聪颖过人，资质绝佳。所以，多年来，为了采薇，他们是倾尽了所有。
　　晚膳之后，夫人与灵虚道人在观中赏月。采薇也陪同其中。都说十五之圆月，不可错过。那一晚，月色清幽，那晕光极其柔美，天上繁星点缀，仿佛搭起了一座银桥。在夜幕之下，一切都陷入了寂静，但这幽寂之中，又能听到虫鸣与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之音。妍夫人看着这院中景致，忽然感觉，好像此次并不是分别，即使是短暂的离别，也一定蕴含了重逢的喜悦，不然这唯美的夜之景从何而来？它不是昭示流动的幻象之美吗？即使是幻影，那也是青铜镜里的虚幻之美，一定要抓住呀，抓住我那天真烂漫又可爱的女儿，她终究会回到我的身边。月凉如水，采薇也徘徊在庭院中，望着月亮，陷入一种情思。往时如在府中，那牡丹与玫瑰娇艳，那白兰与桂花又发出阵阵的幽香，恰逢这繁花簇拥与月明之际，父亲与母亲还会亲自弹奏，那竹丝管弦之雅兴必定让幼小的她愉悦开怀，父亲抚琴，琴音清脆婉转，母亲吟诵诗词歌赋，好不快乐。现在父亲不在身边，采薇聪慧过人，当她离开府中，在这样一个新的空间的时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首先想到的是；“此刻我与母亲在这赏月，不知父亲独自一人在家，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在他身边有些什么事，什么人，而我与母亲此刻都无法得知了。”忽然父亲的音容笑貌就变得异常模糊，她努力去想起父亲的脸庞，却如发现依稀在眼前的，是模糊的幻影。她也想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幻影，那是最疼爱的她的父亲呀！
　　次日拂晓，妍夫人早早醒来，照例做完功课以后，也与道人一起用了早膳。采薇昨夜贪吃了些甜食，早上复又睡了过去，好容易醒来，贴身的侍女为她梳洗，她那一头秀发分拨两边，挽作玫瑰花状的双髻，甚是可爱，这天真与烂漫、纯净与娇柔让人总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吃过早点以后，因今天一直在下雨，不宜外出，采薇与母亲一起阅读些随身带的古文典籍。母亲从箱柜里翻出了《庄子》，翻至《齐物论》一篇，这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庄周在胡蝶的梦中还是胡蝶在庄周的梦中？母亲若有所思，感慨浮生若梦，而梦醒之时，人生又如初，那梦中的人生与梦外的人生有什么区别呢？采薇的母亲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从小爱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颇好老庄之道，这一点，她与夫君倒是情投意合，二人在家也时常吟诗作对，讨论禅宗，清谈玄学。采薇年纪尚小，还不能理解这些，但是父亲与母亲的交谈也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种子。她似模似样地拿起了一本诗词集子，也尝试努力去阅读一番。母亲读完《齐物论》以后，又翻出一幅丈夫平日在家临摹的山溪松林图，递给了采薇，说道：“薇儿，这是你父亲作的画，你要携带好，让它陪伴你左右，倘若此次分别之后，你暂时不能回到我们的身边，带上你父亲的画，还有我们珍爱的这些古典文籍，你要时常阅读，让你的心灵保持澄明，女子容颜娇美，清丽俊逸固然是好，但也要知书温学，不可不学无术，如你在为娘身边，娘亲一定能好好教授你的，娘亲并不奢求你学富五车，女工针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可依照自己的兴致，培养自己的爱好，性灵之重，实乃重中之重，儿呀，你可明白？”采薇从小耳濡目染，虽然似懂非懂，但她感觉母亲非常喜爱阅读这些古典文籍，她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此番之论，她喜欢并沉浸在她所喜之中，采薇年纪虽小，但很爱护自己的母亲，年少的采薇也被母亲感染了，调皮地回答道：“知道啦，母亲。”紧接着，母亲借以这副山溪松林图又说道：“这绘画之艺，如果描绘的是那些寻常之际见不到的物象，比如这无人能抵的昆仑仙山，或者是山林里夺人心魄的狐媚精怪，这些人们都没见过，只能但凭想象，当绘画这样的物象之时，求其形神之韵，但未可一一评述。如果是寻常可见的自然景象，比如咱们到郊外踏青所见的春之繁茂，或者是夏时到一凉亭休憩，或者在萧瑟的秋天，望见连绵的群峰，或者描绘那皑皑白雪银装之中的金陵城，我儿，这些真实的景象能给人以灵感，如果我们看到这样的远山淡影，葱郁林木，连绵群峰，是不是很想把它装进卷轴之中？你父亲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有才作出这幅山溪松林图呀，以后，你如果也看到那打动你心的美景，也把它们装进卷轴里带回来给娘亲与父亲欣赏可好？”小采薇回答：“好的，娘亲，我以后定会为你和爹爹带回美画，让您看看我的厉害。”夫人听完女儿的童音稚语之后，不胜自喜。
　　须臾，灵虚道人又带着女弟子来妍夫人的房间了。妍夫人吩咐仆妇给道人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照例拿出些酥饼，让她们享用。灵虚道人说道：“夫人此行，是要为小姐寻访高人，潜心修行，贫道有些话，不知当说否？”
　　“道长但说无妨。”妍夫人回复。
　　“贫道十多年前曾在劳山深处遇见一个尼僧与一位道友，她们彼此陪伴，尼僧时常出门远游，而道姑却总在深山修行，每逢尼僧回到此处，她们总是相聚甚欢，这位尼僧前阵子刚从峨眉返回，就落脚在离这不远的胧月庵，这胧月庵也是侯爷出资修葺的庵子，夫人也时常到庵里诵经祈福，眼下，踏破铁鞋无觅处，夫人不必再担心往哪里去寻这得道高人，夫人可前去询问这位僧尼，贫道曾见她轻健有力，步步生风呢，其身姿轻盈，应是多年修行内功，如果由她来教导小姐，这强身健体之功应当属实稳妥。”
　　“多谢道长，有劳道长了，等雨停，我们即刻出发前往胧月庵。承蒙道长的款待，改日我再来与道长叙话。”
　　“夫人言重了，平日里，多亏夫人的善心托举，夫人知书识礼，是观里纳福。”
　　言毕，灵虚道人退下，仆妇和侍女们着手收拾衣物、书籍、茶具等各细软，待一切妥当以后，雨也停了，在农户家打尖儿的仆役与武行们也来到观外，于是，他们又踏上了新的路途。
　　雨停之后，空气异常清新，也弥漫着一股香草的甜腻之味。这从灵虚观到胧月庵的这一段路途的景致非常迷人，那春日各样红色、粉色、黄色、紫色的野花簇拥在一起，形成了零星的小花海。还有路边的灌木丛与榆木、桉树、橡树等等，高大的林木遮蔽了日晒，连着雨后的阴凉，让人那么舒适而惬意。在被自然的幽美环抱之中，小采薇的兴致也比较高昂，她一路看着那花花草草，哼着母亲教她的采莲小曲，好不快活。
　　都知道倘若夜露深重，载道而行，那雾气弥漫，定会让人难辨方位，所以仆役们快马加鞭，希望在天色微明之前抵达胧月庵。终于在日暮时分，望见了庵门前的蔓草。到达之后，待夫人与小姐安顿下来，仆役们照例到附近所能寻到的农家露宿。庵中的老尼僧们听闻夫人连日车马劳顿，辛苦辗转至此，纷纷到前屋来探望夫人。想来夫人逢年过节也时常来烧香祈福，给庵里捎来米粮面油，且这庵初时也是由采薇的祖母捐资而建，所以庵中上上下下都对妍夫人非常尊敬。伙房里的炊事僧尼素来知道妍夫人与小姐的口味，此刻也大显身手，要将大伙儿平日亲手培植的蔬菜好好料理一番，让妍夫人与小姐尝尝这新鲜的时蔬。
　　须臾，这饭菜准备妥当，庵中主持与夫人一同入座。这席间虽都是素食，可菜品也算别致有趣儿，除了小采薇非常喜欢的什锦杂菜以外，还有金针菇鲜笋汤、韭菜木耳水晶饺、红枣小米粥、山药糕、茯苓枣泥糕、荠菜饺子等等，平日里僧尼们吃穿都较节俭，如今这阵仗都是特地为妍夫人与小姐准备的，小采薇自然开心异常，夫人也对僧尼们聊表了谢意。晚膳以后，由于白天车马劳顿，他们也早早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