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座猫猫庙》庚川禾

1、想当海龟

　　黑暗。虚无。空洞。

　　乔麦努力伸展四肢，尝试触碰到任何可能存在的实物，然而尝试没有起到作用。他睡了醒，醒了睡，所有生理功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他被架在虚无的空中，不上不下，不死不灭。

　　挣扎徒劳无用，力气耗尽，神志开始迷离。

　　“怎么死的？”

　　一道尖细地问讯声突兀响起，伴随着一丝焦糊味道，乔麦猛然清醒，以为连自己的灵魂都出现了幻觉。

　　“怎么死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这声音像把利刃，割开虚无，黑暗中有白色光点闪烁，逐渐扩大。虚无的黑变成虚无的白，乔麦闻到一股土腥味，刺目的疼痛逐渐消散，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面前的人身穿宽大的黑袍，看不见容貌。一张浮在空中的木制桌子，上面摆着几摞黄纸。极致的黑在这极致的白色空间里十分打眼。乔麦表情呆愣，吓得僵住。

　　“哑巴了你，回话！” 黑袍不耐烦，声调骤然提高，语带凶狠。

　　“我……被车……被车撞死……”乔麦的嘴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枯木擦过地面般嘶哑。

　　“被车撞死？”黑袍狐疑，迅速凑到乔麦脸前，晃了两下。帽檐下黑洞洞一片，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扫视全身。一股寒意从脚跟爬上乔麦头顶。

　　乔麦屏住呼吸回视对方，他视线缓慢向下移动，发现这个“人”没有脚。本就冰凉的身体，直坠冰窟。

　　乔麦活了二十年，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也践行唯物主义。眼前的冲击实在不小，他表情骇然，无法抑制住地睁大了眼睛。

　　黑袍见他害怕，嗤笑一声，退回桌后，尖尖的帽子像个被风吹起的衣角般来回摆动。

　　乔麦想开口说点什么，那黑袍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挥，乔麦发现自己的嘴巴被黏合，支吾发不出任何声音。对方用尖尖的小拇指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后仰在空中，黄纸一页一页飘起，灵巧地转个弯儿从黑袍面前滑过，又落回桌面。

　　“乔麦，20岁，车祸死亡。无父无母无亲，被邻居收养，靠村民救济长大。”那尖细声音再次响起，对着其中一张黄纸念叨，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18岁患癌症，摆小摊赚钱治病，20岁时病情的得到控制，25岁结婚……”

　　黑袍越念越慢，语气疑惑，停在乔麦25岁的人生履历上，“20岁死了，25岁还怎么结婚……***，这帮畜生又把这种烂摊子丢给我，”他幽怨道，“不如直接把这小子魂魄直接丢进地狱里……”

　　阴冷带着审视的视线自黑袍下飘来，乔麦瞬间低下头，震惊之外又感觉十分委屈。

　　黑袍几句话概括了他痛苦挣扎的一生，他听见对方说“25岁结婚”……

　　那是不是代表他的病有救了，可以像平常人一样结婚、生子，甚至能拥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他想活着。

　　他又想起了黑袍的话，要把他丢入地狱，凭什么。乔麦越想越难受，嘴巴被黏住，眼泪不争气地滑落。前二十年从不轻易掉落的眼泪此时就像泄洪一般，从瘦削黑黄的脸上滚落，口中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黑袍向后退两分，他正了正身形，手又在空气中一划，哭声戛然而止，两瓣嘴唇恢复满是死皮微微开启状态，只是呜咽还封在嘴里。黑袍“喂”了一声，乔麦沉浸在悲伤里，没听见，他用力地哭，狠狠地哭，像是立马要被丢进地狱再也没有灵魂一般哭。

　　黄纸整齐排列在空中顺时针转着圈，黑袍晃了晃衣服正经危坐，等乔麦的哭声渐止，黑袍又“喂”了一声，乔麦这才抬起头，垮着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乔麦沙哑着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黑袍发出一声短促尖历的嗤笑，说：“还挺有骨气，我们地府是按规章办事的，把你丢进地狱是我的个人想法，可惜本差官职低微。你这情况特殊，上头说了，不能再搁置，今天之内就要把你处理掉……”

　　乔麦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黑袍偏了下头，那尖尖的帽子弯折在一边，“这么说吧，你本来不该死，我看看……这里，你能活到66岁，因为特殊的原因死得早了些。嘿，成了短命鬼。”

　　乔麦眼神有些茫然，他不该死，那……可以复活？

　　他眼睛圆瞪，在原本就枯瘦的脸上变得更大，比鬼更像鬼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黑袍截断了。“想要复活？”黑袍用轻蔑带着嘲弄的语气笑，“都成死鬼了，想得倒挺美。”

　　乔麦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干瘪瘦削的脸更添三分病态，等待黑袍最后的宣判。

　　一张黄纸飞到乔麦眼前，上面几个大字：【来世畜生道】，乔麦有一瞬间的恍惚，那黄纸又飞回桌面上。黑袍从怀里掏出一盒石制印章，盖子一掀，印章在桌上摊开来，圆弧的印章手柄上刻着猪、牛、马、鱼、狗、兔……

　　黑袍：“按照你的轮回，下一世本应随机堕入畜生道，上头说要给你从宽处理，你就自己选吧。”

　　乔麦低下头苦笑，他明明可以活倒老的，铁定是这些鬼差收错了命，不然怎么会给他从宽处理呢？他不想做畜生，他想活久一些，想要结婚生子，想要有个家。

　　乔麦欲言又止，抬起头又低下头，此刻原本毫无知觉的身体开始发麻，脑子开始像开水要沸腾起来。

　　最终，没有再争辩。

　　乔麦的目光开始有规律地在刻字间来回移动。他不想做猪，万一投胎直接进了屠宰场怎么办；也不想做牛，他已经苦了二十年，不想再在烈日下拉犁了；也不想做马，要是在草原还好，可以奔腾万里，可万一生在马棚，就要天天被人骑了……

　　看了一圈，没有他想要投胎的动物。

　　黑袍瞧他：“不满意？”

　　那轻盈甩动的帽尖定住，似在嘲笑乔麦不识抬举。

　　乔麦抬起肩膀想要深呼吸一口，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动了，脚虽然踏在空中，但生出了实感。他深呼吸，低着头，眼睛微微往上瞟，小声问：“我可不可以选别的？”

　　黑袍抬起头，弯折的帽子一下竖直，像是受到某种冒犯。黑袍手指指尖在桌面轻轻敲，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乔麦吞了下口水，准备算了。

　　下一秒，黑袍停下敲击的动作，黑袖一拂，桌面的印章盒子便迅速合上。

　　“什、么？”黑袍语调尖细，两个字又慢又滑，带着威胁的语气。

　　乔麦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快想，快想，快想！上辈子束缚和苦难都太多，他想要自由，想要活得长久，想要容易生存，想要能保护自己。所有的想要，凝聚成一个影子，乔麦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乔麦：“我想，投胎成一只海龟。”

　　黑袍：“海龟？”

　　黑袍的龟字拖得很长，乔麦感觉对方的耐心已达顶点，他只敢小幅度地点点头。虽然乔麦自始自终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他总是下意识地屈服于强大，对面只要稍一压迫，他就会低头。

　　两只鬼都没再出声，因为是鬼魂，连呼吸都没声音。乔麦闷闷地低头站着等待宣判，黑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面前唯唯诺诺的死鬼，盯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在袖子里翻找。找了半天，黑袍握紧拳头在桌上重重一锤，乔麦吓得一抖，抱住了脑袋。

　　“没有！”黑袍厉声狠道，“一个被轮回错收的倒霉鬼还敢挑三拣四！本差选什么，你就投成什么！”

　　乔麦瑟瑟发抖，那刺耳的声音像划过乔麦头皮的利爪，他只能抱头弓背尽力把自己缩小，减轻存在感。乔麦听见一阵细簌声响，悄悄用左眼的余光看对面的黑袍，黑袍在身上各处翻找，还有不死心的迹象，是还想帮他找海龟印章吗？

　　黑袍发现了乔麦探寻的目光，猛然抬头对上乔麦，乔麦快速低下头，再也不敢抬头。他听见黑袍发出一阵长长吐气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像叹息。

　　“抬头！”黑袍道。乔麦闻言乖乖抬起了头，不敢忤逆鬼差。

　　他看见黑袍抬起一只黑手提起帽子，另一手从帽子底下拿出一个印章，这印章明显比其他印章特别，手柄由纯银制成，其上有雕刻的复杂花纹，发黑却不老旧，反而显出一种古朴的贵重感。

　　“以往没人想要投胎成海龟，没有印章，世间的海龟都是天地随机的因果。你既然能选择，不若选我手中的这个，你们阳间活人最喜欢的动物，有点功德的人都想投成此物。”黑袍明明坐着，语气却居高临下，还带着几分引诱，黑袍将那银制手柄夹在指尖转动，细细的声音扎进乔麦的耳朵里。

　　乔麦虽然看起来唯唯诺诺，但骨子里带着几分固执，他既然说了想投胎成海龟，除了海龟其他的就没了吸引力。乔麦见对方松口，刚想要再与黑袍讨价还价，就听见黑袍发出长长一声“嗯？”，那尾音越来越长，音调逐渐上扬，乔麦感觉自己脖子被掐住，随着上扬的声音喉咙越来越紧，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

　　两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挥舞，只听见蹦出一声短促的：“好。”

　　话音落下，乔麦恢复呼吸，他看见黑袍快速地将那银制手柄的印章戳在黄纸上。

　　一瞬间，纯白的空间开始自远处开始被黑暗吞噬，乔麦看见黑袍、桌子、黄纸慢慢开始燃烧，点点红光从外沿烧至中心，像一张纸般轻而易举就被点燃。

　　乔麦又闻到了那淡淡的焦糊味道，世界重回黑暗，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耳边呼啸着风声，他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变化太快，他还没来及的问黑袍自己会投胎成什么动物。说不定黑袍是骗自己的，那印章万一是能投胎成任意想要成为的动物呢？说不定他用坚定的意志就能战胜投胎程序，投胎成一只海龟呢？

　　意识开始模糊，乔麦依然在下坠，周身开始感到火热刺痛。

　　乔麦最后已经不再执着于投胎成一只海龟，而是在想，黑袍骗了他，什么人类最喜欢的动物，这么痛，肯定是把他丢进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