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座猫猫庙》庚川禾

2、不吃老鼠

　　乔麦感觉自己从黑色的深渊掉进一团水中，接着滚出温暖地带闯入冰冷的天地。他睁不开眼，只能闻见浓烈的腥气。有两只不安分的爪子在推搡着他，越来越多，变成了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他的意识仿佛回到初生般，无法思考复杂的事物，就像原本能计算千百亿数值的计算机，此刻只能说出一、二、三、四、五。

　　尽管看不见东西，但身体的毛孔能闻见气味，那是从基因里带着的指引，只有两个字：生存。

　　于是，乔麦循着生存的符号挤进了不停推搡着他的群体中间，他也伸出爪子，开始下意识推搡。直到获得生存的补剂，所有不安瞬间被浇灭，只有幸福围绕。

　　他陷入梦乡，又不停醒来，寻找生存下去的希望，找到就幸福，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就这么重复多日。

　　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大概是冬雨冷冽，他没有找到温暖源头，求生的本能让他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杂乱线团般的记忆，开始在小小的脑子里自动梳理。

　　他叫乔麦。

　　他没人要。

　　他得了癌症。

　　…………

　　前世记忆滚滚而来，乔麦趴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乔麦逐渐意识到，他是人，准确的说，上辈子是人。他那短暂，苦涩的二十年人生，已经化作前世的影像，只能追忆。记忆的终点与当下的起点连接，乔麦终于想起，他重新投胎了。而现在，他是一只动物。

　　有爪子开始推搡他，乔麦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像什么动物的幼崽，短短的黄色毛发黏在粉红的表皮上，左边一只，右边一只。左边那只嘴巴张得很大，或许也是饿醒了开始哭喊。

　　“喵。”这叫声又短又尖，甚至刺耳，乔麦瞬间便知道了。

　　是猫。

　　被车撞死的那晚，他也是听到了这样的近乎啼鸣般的猫叫，于是放下手上正在打包的蛋糕盒，奋不顾身冲到了马路中间，将那奶猫抱进了怀里。

　　乔麦只记得车祸，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救下了一只小猫。行动比思考速度更快，而思考的答案在他被撞翻在地之后才得出，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只记得浑身滚烫，有东西从怀里窜出来，跑到一边，只看到夜色下一双清亮的眼睛，犹如猎豹狮子般摄人心魄。有人从那辆肇事的黑车上下来，上手没轻没重地拨动他，想要将他弄醒。这人在乔麦头顶晃来晃去，乔麦只能看见对方手上有一道半圆形的疤，身形有些臃肿，力气很大。

　　人群围拢，乔麦听见隔壁油炸土豆摊的阿姨大叫了一声“血！好多血！”，这叫声扎碎神经，乔麦失去了意识。

　　他忽然想起来，在阴间黑暗中闻到焦糊味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一次闻见这味道，应该是在死之前，是他被车撞飞衣料和皮肉在地上摩擦产生的烧灼味道。

　　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巧合呢？上辈子他救了猫，这辈子竟然投胎成猫了。

　　他不了解猫。现在想想，如果那天在路上是一只狗，他可能也会奋不顾身再次跑去。

　　乔麦没有英雄主义情节，他只有一种对弱小生命的感同身受，不管是小猫还是小狗，都是努力地在这世间想要挣得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就像他一样。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帮助它们活下去。

　　枯叶松软，乔麦思索的时间里，两只小猫已经从他身边爬到了墙边，喵喵声依旧不止。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开始吹起冷风。

　　这里是个废旧的牛棚，头顶脆皮石瓦碎了几片，露出灰蒙蒙的天空。木栏杆腐朽断裂，有几根被雨水打湿长了层薄藓，地面更是潮湿一片，难得牛棚一角还有干燥的枯叶垫地。

　　这里或许是猫妈妈给它的猫孩子准备的小窝。

　　前世生下来就没了父母，这一世还有个爱孩子的动物母亲，即使没有投胎成海龟，也没那么糟糕了。

　　乔麦开始努力移动，朝着墙角的“兄弟”爬去，虽然身是猫咪，但内里住着个二十岁青年的灵魂，乔麦觉得自己有义务替猫妈妈照顾孩子。

　　墙角的距离算不得多远，顶多成年人七八个跨步，但他无论多么努力，都只能挪动几分。肚子里的饥饿感越来越明显，乔麦爬一会儿，停一会儿。

　　寒风从轻吹变成肆虐，吹过乔麦的皮肤，冷得让他发抖。他伸出爪子观察自己的前腿，奶白色的绒毛只有稀疏一层，能看见内里的皮肉。

　　这样的情况下，皮毛几乎没有御寒的作用，瘦弱的骨头连同纤薄的血肉逐渐冰冷。危机感蔓延，加上墙角兄弟们尖厉的哀鸣，形势急转直下。

　　本仗着自己有人类的记忆，乔麦觉得自己这一世可以横着走了，但打击来得太快，只一阵风都能威胁到他的存亡，现在更别说要代替猫妈妈照顾小猫。

　　乔麦浑身发麻，无法掌控身躯，只能趴着，但只要没回到那黑暗之中，就代表他没死。

　　墙角短小而昂扬的叫声还在继续，不间断，且有力。

　　乔麦脑袋里冒出一句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15岁时，他在教室外偷听到的。

　　他吹吹风就快要被冻死，而另外两个小奶猫已经随基因的本能早早爬到能挡风的墙角。他必须抛下前世的人类生存逻辑，学着从小奶猫做起。

　　寒风凛冽，乔麦挣扎着换了个方向，让风尽量不吹到头顶。他睁开眼睛，往墙边爬去。枯叶被打湿大半，粘了一片在乔麦身侧绒毛上，他管不了那么多，只能不顾一切向前爬去。

　　爬到一半，有个黑色的东西挡住了乔麦的去路，乔麦用脑袋去拱那团东西，回传来的是内里僵硬表层柔软的触感，他企图用肉垫去推搡，摸到一片冰凉和湿滑粘腻的短毛。

　　乔麦脑子轰然一空，他就算没见过也猜到了，是一团冷肉。

　　恐惧开始从爪子爬向全身，乔麦无法控制地不停重复想象方才的触感，死亡二字从幻想转为现实，乔麦奋力转身，想要绕过这团冷肉。

　　正在这时，一声有力地猫叫声刺破寒风传进乔麦的耳朵里，下一秒，他的后劲被叼起来，像被关掉了动作开关，乔麦浑身无法动弹。

　　猫妈妈回来了，终于在猫孩子被冻死之前，回到了它在牛棚中打造小窝。

　　因为被叼起来，乔麦看清了冷肉的全貌——黑色的脑袋，硬挺着短短四肢，张开的嘴巴，闭着的眼睛，颜色暗淡。猫妈妈在风中站立了几秒，乔麦以为猫妈妈会放下自己，去查看冻死的小猫。

　　但并没有。

　　那几秒是最后的哀悼，猫妈妈头也不回地带着乔麦到了墙角，与他的另外两个同胞伙伴会合。乔麦被轻轻放了下来，猫妈妈顺势卧倒，两只小奶猫找到了热源，将乔麦挤开凑了上去。

　　乔麦愣愣趴着，身躯逐渐回暖，他在猫妈妈的尾巴圈里看着它。

　　猫妈妈是一只长毛白猫，一双黄蓝异瞳，虽然身上有灰黑的污渍，但难掩它原本美丽的形貌。

　　两只小猫在它身上踩奶，它没有回应，猫妈妈望着前方。乔麦循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只黑色的，冻死的奶猫。

　　乔麦读懂出了它视线里淡漠，呆钝的样子似乎死去的并非它的孩子。乔麦第一次感受到动物世界的残酷。

　　猫妈妈看过来，疑惑乔麦不寻常的反应，乔麦突然涌上一种又矛盾又难过的心情。

　　他爬到猫妈妈脖子下边，猫妈妈用带着勾刺的舌头给乔麦舔毛，麻麻的感觉从头顶传到全身，乔麦靠在白色的软毛上，无比安静。等两个兄弟酣睡过去，乔麦才慢慢移动位置。

　　冬末的风时而温和，时而冰冷，风吹过一天又一天，乔麦逐渐长大一些。

　　他的毛已经可以覆盖住皮肤，爪子长出利钩，费劲巴拉地能爬上木桩，看远处的田埂。

　　死去的那个“兄弟”，在某个熟睡的夜晚被猫妈妈带走了。

　　乔麦有时会思考猫是否会刨坑为同类埋尸？这个时候，乔麦就会格外关注猫妈妈的爪子，看看缝隙处有没有泥土残留。

　　但每次，乔麦除了能看见猫妈妈毫无波动的异瞳，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三只小猫再大一些的时候，猫妈妈开始带着传授捕猎技巧。它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丢在枯叶上，先扑过去假装撕咬，然后退回孩子们身边，用爪子推着乔麦和另外两只黄色的猫，示意孩子们上前。

　　两只小猫浑身力气无处发泄，早就跃跃欲试，等待着这一刻。

　　它们扑上去就开始撕咬，可怜本就半死不活的老鼠瞬间一命呜呼。那老鼠有乔麦猫兄弟的三分之一大，看在乔麦眼中，这样的猎杀行为十分勇猛，他升起一股敬佩又惶恐的情绪。

　　乔麦心虚地想要转身，但猫妈妈眼神里带着鼓励，乔麦只好不情不愿地撑起后腿，向那死老鼠扑过去。这样还不算完，乔麦对上猫妈妈放光的视线，期待乔麦的下一步动作。乔麦只好张开嘴，咬上了老鼠的黑色的皮毛，猫妈妈露出满意欣慰的神色。

　　粘腻血浆开始往嘴里灌，下一秒，乔麦快速后退几步，肚皮翻涌，一股一股将混着血丝的胃液吐了一地。

　　猫妈妈双眉一皱，猫脸失望，乔麦离开犯罪现场，趴在地上，不敢再与它对视。

　　乔麦身为人魂猫身的动物，吃老鼠这件事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震撼。他宁愿不当猫妈妈骄傲的儿子，也绝不吃老鼠。

　　学习技能，第一课。乔麦，失败。

　　自这天开始，三只猫中两只猫吃上了肉，只有乔麦还要靠喝奶度日。

　　猫妈妈开启了它的魔鬼训练，每日都带回一只老鼠让乔麦学习，可惜它最聪明的那个儿子，死活都不碰老鼠。

　　乔麦每天不是睡觉就是爬木头桩子，不是逗鸟就是玩枯树叶子。两只小黄猫也照顾他，都觉得他不会捕猎是只弱猫，玩闹也让着他。乔麦过了人生中和记忆里最放松的一个月。

　　时间长了，猫妈妈已经放弃让乔麦学习捕猎。

　　但乔麦一天天长大，总是吃奶也不是个办法，猫妈妈要给它的孩子找个出路。而此时的乔麦，正玩着黄猫甩来甩去的尾巴，不亦乐乎。

　　猫妈妈看两眼乔麦，舔起了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