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火如誓》瑶琴嘉树

1、冰美式与晨间新闻

　　《江火如誓》

　　第一卷：灰烬与血字

　　第一章冰美式与晨间新闻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上海陆家嘴的金茂大厦还笼罩在薄雾中。

　　林薇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握着一杯冰美式。咖啡的苦意在舌尖化开，像某种精准的剂量，用以压制一夜未眠的头痛。她身上那套Armani的浅灰色西装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口红是温柔的豆沙色——这些都是她精心构建的铠甲。

　　可铠甲之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手机屏幕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无声闪烁，第八条推送跃入眼帘：

　　「爆！天才画家陆沉舟与影后苏曼订婚宴现场曝光！十指紧扣破分手传闻！」

　　配图是高清的。陆沉舟穿着那套她三个月前在米兰为他定制的深灰色西装，侧身为苏曼拉开椅子。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苏曼一袭星夜蓝礼服，无名指上的鸽子蛋在镜头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

　　真般配啊。

　　般配得像一出排演了无数次的完美戏剧。

　　林薇端起咖啡，又抿了一口。极致的苦，带来极致的清醒。

　　她记得那套西装。肩宽47厘米，袖长65.5厘米，后背特意留了0.8厘米的活动余量——因为他作画时习惯微微前倾。她甚至记得量尺寸那天，他站在地下室画室唯一那扇透光的窗前，有些不耐烦：“薇薇，非得这么麻烦吗？”

　　“当然。”她踮着脚，皮尺绕过他的肩，“你要去的是米兰时装周赞助的艺术晚宴，不是楼下大排挡。”

　　他低头看她，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知道了，林总。”

　　那时候，他眼里有光，有依赖，还有一种她曾深信不疑的爱意。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助理小陈发来的微信：“林总，陆先生…陆沉舟工作室发来了‘星辰’项目解约的正式函件。电子版和纸质版都到了。另外，关于他们订婚宴的请柬…”

　　林薇打字，指尖平稳：“纸质请柬扔掉。电子版存档，标记为‘已处理’。‘星辰’项目按原合同第十七条启动解约程序，通知法务部跟进，所有对接转为标准化流程。”

　　“明白。”小陈顿了顿，又发来一条，“还有…张总监刚才来问，今天十点的项目例会，关于陆…关于解约后的品牌公关预案，您是否有初步方向？”

　　张昊。星澜文化的艺术总监，也是她最棘手的内部对手。他觊觎“星辰”项目主导权已久，陆沉舟的离开，无疑是他的机会。

　　林薇回复：“告诉张总监，预案我已经准备好。十点见。”

　　发完信息，她将杯中剩余的冰美式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她轻轻一颤。很好，这让她彻底醒了。

　　转身，她看向窗外。黄浦江上晨雾渐散，货轮拉响悠长的汽笛。这座城市正在醒来，带着它永不衰竭的野心和速度。

　　而她，林薇，星澜文化的联合创始人、首席策展人，二十七岁便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推上神坛的“造梦之手”，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裂痕。

　　哪怕她的世界，在昨夜已经分崩离析。

　　七点三十分，她走出办公室，准备前往医院。母亲昨晚情况不太稳定，赵医生清晨发来消息，需要家属尽快过去一趟。

　　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只有她自己知道，西装外套内侧的口袋里，贴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袖扣。

　　那是陆沉舟卖出的第一幅画时，用稿费买的。两枚，一人一个。

　　“等以后我有钱了，”二十二岁的陆沉舟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眼睛亮得惊人，“给你买真的钻石。”

　　二十四岁的林薇把袖扣别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吻了吻他的下巴：“这就是真的。”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门开的瞬间，刺鼻的汽油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涌来。林薇深吸一口气，走向她那辆白色特斯拉。

　　就在她拉开车门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

　　“林…林薇？”

　　她身体一僵，缓缓回头。

　　几步之外，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女人。即便遮住了大半张脸，林薇也瞬间认出了她——苏曼。

　　新晋影后，陆沉舟的未婚妻，此刻本该在头条新闻里享受祝福的女人，出现在了她公司楼下的车库里。

　　苏曼摘下了墨镜。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标准的杏眼，但此刻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似乎也没睡好。她看着林薇，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歉意？

　　“苏小姐。”林薇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恭喜订婚。不过这里似乎不是说话的地方，万一被拍到，对你和沉舟都不好。”

　　她刻意用了“沉舟”这个称呼，亲昵，却又带着职业化的距离感。

　　苏曼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刚好在附近有个早间采访。看到你的车，想过来打个招呼。”她顿了顿，补充道，“沉舟他…其实一直很感激你这些年对他的帮助。”

　　“商业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林薇拉开车门，“苏小姐要是没别的事，我还有约，先走了。”

　　“等等。”苏曼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林薇，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林薇握着车门的手紧了紧：“苏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苏曼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车库，语速加快，“沉舟有他的难处。这场订婚…或许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希望你不要太恨他。”

　　恨？

　　林薇心里那根绷紧的弦，被这个字轻轻拨动，发出危险的颤音。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她凭什么恨？一个尽职尽责的推手，看着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攀上巅峰，然后找到了更华丽的展台。商业规律，不是吗？

　　“苏小姐多虑了。”林薇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笑容，“我和陆沉舟先生是好聚好散。未来如果有合适的项目，星澜文化依然乐于与他的工作室合作。祝你们幸福。”

　　说完，她不再看苏曼瞬间苍白的脸色，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

　　引擎启动，无声滑出车位。

　　后视镜里，苏曼独自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中央，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林薇握紧方向盘，指甲深深掐进真皮包裹的材质里。

　　“有不得已的原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她竭力压制的所有涟漪。

　　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能让他用七年时间布一场局？能让他在功成名就、斩获国际大奖的巅峰时刻，转身牵起另一个女人的手，对着全世界的镜头微笑？

　　她想起三个月前，他深夜从画室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松节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他从背后抱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很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当时问。

　　“薇薇，”他的声音闷闷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非常伤心、非常无法理解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她笑了，转身捧住他的脸：“那要看是什么事。如果是你偷偷把我珍藏的那瓶勃艮第喝了，我可能会考虑三天。”

　　他没有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她当时读不懂的沉重：“比那严重得多。”

　　“那你就别做。”她吻了吻他的唇角，“陆沉舟，我赌上一切捧你，不是为了有一天被你伤心的。”

　　他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嗯。”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最后的试探，最后的挣扎。

　　而她，给出了一个天真的、毫无防备的答案。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电台里在播放轻快的晨间音乐，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播报着路况信息。

　　林薇看着前方拥堵的高架，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她的七年，她倾注了所有心血、智慧、情感，甚至某种程度上牺牲了自我成就的七年，最终化为娱乐版面上的一行标题，和前任未婚妻一句语焉不详的“不得已”。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赵医生。

　　“林小姐，你到医院了吗？”赵医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你母亲刚才看到了早间新闻…就是陆沉舟订婚的那个新闻，情绪非常激动，心率骤升，我们刚刚用了药，暂时稳定了，但你最好尽快过来！”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我马上到。”

　　她打了转向灯，不顾后方车辆的鸣笛，强行变道，拐向最近的下匝道。

　　母亲一直很喜欢陆沉舟，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这消息对她病体的打击，恐怕不亚于对自己。

　　二十分钟后，林薇冲进了华山医院心内科的住院楼层。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她快步走向母亲的单人病房，却在门口被赵医生拦住。

　　“林小姐，稍等。”赵医生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神里透着疲惫和担忧，“你母亲刚睡着，不能再受刺激了。”

　　“她怎么样？”

　　“暂时稳定了。但这种突发性情绪波动对她非常危险。”赵医生看着她，欲言又止，“林薇，你母亲的身体…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上周的深度检查，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指标。”

　　“什么意思？”林薇的心揪紧了。

　　“我们怀疑，她的心脏病并非单纯的器质性病变，可能…掺杂了其他因素。”赵医生压低声音，“比如，长期摄入某种对心肌有抑制作用的物质。当然，这只是初步怀疑，需要更多检查确认。你有没有印象，你母亲长期服用什么特殊的药物或保健品？或者，饮食上有无特别之处？”

　　长期摄入？抑制心肌？

　　林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母亲一直由她亲自照顾，饮食起居请了专业的阿姨，药物都是三甲医院开具，怎么会有问题？

　　“没有。”她肯定地说，“赵医生，会不会是检查误差？”

　　“我也希望是。”赵医生叹了口气，“但同样的异常，在三个月前的一次常规检查中就有微弱提示，当时没引起重视。这次更明显了。我已经安排了更全面的毒理筛查，结果下周出来。”

　　毒理筛查。

　　这四个字像冰锥，刺进林薇的胸腔。

　　她僵硬地点头：“谢谢赵医生。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轻一点，别吵醒她。”

　　林薇轻轻推开病房门。

　　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呼吸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眉心还微微蹙着，像是在睡梦中也在为什么事忧愁。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屏幕上绿色的波形起伏着。

　　林薇在床边轻轻坐下，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温凉的，皮肤松垮。

　　她想起父亲林建国。那位常年在外的外交官父亲，在母亲确诊心脏病后，也只回来待了一周，留下足够多的钱和一句“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便又奔赴他的外交战场。亲情于他，仿佛也是一项需要妥善处理的外交事务。

　　母亲从未抱怨过。她只是对林薇说：“你爸爸有他的事业和理想。我们照顾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可现在，母亲躺在这里，病因成谜。

　　而她自己，爱情成了一场公开处刑的笑话。

　　七年。她以为自己在建造一座坚固的城池，却原来，脚下早已布满裂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只有三个字：「秦雨墨。」

　　林薇盯着这个名字，瞳孔微微收缩。

　　秦雨墨。墨韵国际的创始人，艺术圈内以手腕狠辣、眼光毒辣著称的女王，也是星澜文化近年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她找自己做什么？

　　联想到早上苏曼诡异的出现，母亲蹊跷的病情，陆沉舟突如其来的“背叛”……

　　一种冰冷的不安，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她通过了验证。

　　几乎立刻，秦雨墨发来一条信息：

　　「林小姐，听说令堂身体欠安，深表关切。我认识一位瑞士的心脏病专家，或许能提供第二诊疗意见。另，有关陆沉舟父亲陆明远的一些往事，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今晚八点，外滩源华尔道夫酒店顶楼酒吧，方便一叙吗？」

　　陆明远？陆沉舟那个在他十岁时就因车祸去世的父亲？

　　林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秦雨墨递来的，不知是一根救命绳索，还是将她彻底拖入深渊的诱饵。

　　她看了一眼沉睡的母亲，又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

　　然后，她回复：

　　「今晚八点，我会到。」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