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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华尔道夫的肖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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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五十分,外滩源。
华尔道夫酒店像一座发光的象牙塔,矗立在黄浦江畔。林薇走进大堂时,能感觉到无数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那些在艺术晚宴、拍卖预展上见过她与陆沉舟并肩出现的人,此刻眼神里掺杂着好奇、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轿厢四面都是镜子。林薇看着镜中的自己:黑色羊绒连衣裙,珍珠耳钉,口红换成了更强势的正红色。这是她的战袍。秦雨墨选择在这里见面,本身就是一种姿态——这是她的主场。
顶楼酒吧“廊吧”以长达三十三米的柚木长廊闻名。此刻人不多,爵士乐低回,空气中浮动着雪茄、威士忌和昂贵香水的气味。
秦雨墨坐在最里面的卡座,背对着外滩璀璨的夜景。她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式立领套装,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保持得极好,短发利落,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能剥开皮相,直见骨血。
“林小姐,很准时。”秦雨墨没有起身,只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喝点什么?这里的‘上海往事’调得不错。”
“冰水就好,谢谢。”林薇落座,脊背挺直。
侍者无声退下。秦雨墨端起面前的马天尼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的橄榄:“听说你今天见了苏曼?”
消息真灵通。林薇面色不变:“偶遇。”
“偶遇?”秦雨墨笑了,笑声很轻,却没什么温度,“那孩子演技不错,但在现实生活里,还是太嫩了。她是不是跟你说,订婚有苦衷?”
林薇没有接话。
“苦衷是真的。”秦雨墨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但苦衷的背后,是二十多年前就埋下的祸根。而你母亲,我,陆明远,沈国昌,还有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罗副部长……都是那场祸根里,挣不脱的藤蔓。”
一连串名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罗副部长?林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父亲似乎提过,是文化系统里一位颇有实权的人物。
“秦总,”林薇开口,声音平稳,“您约我来,如果只是为了讲些故弄玄虚的往事,那恐怕要失望了。我母亲还在医院,公司也有一堆事要处理。”
“故弄玄虚?”秦雨墨从随身的鳄鱼皮手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林薇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黑白老照片,边缘已经泛黄。
照片上是五个年轻人,站在一处有飞檐翘角的建筑门前。她一眼认出了年轻时的母亲——约莫二十出头,扎着两根麻花辫,穿着格子衬衫,笑得灿烂。母亲旁边站着一个清瘦的男生,戴着眼镜,气质温和,应该就是陆明远。陆明远身侧,是一个身材微胖、笑容憨厚的年轻人,眉眼神似陆沉舟,但气质迥异。
最边上,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穿着中山装,眉眼精明;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连衣裙,容貌艳丽——那是年轻的秦雨墨和沈国昌。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85年秋,于浙江美院校门前。左起:林秀云、陆明远、沈国昌、秦雨墨、罗卫国(实习老师)」
罗卫国,就是现在的罗副部长。
“这张照片拍摄后的第三年,”秦雨墨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陆明远和罗卫国合作,在黄山写生时,‘偶然’发现了一处疑似古代文人隐居的洞窟。里面有一些残破的字画和器物。按照当时的规定,应该立即上报。”
她顿了顿,喝了口酒:“但他们没有。罗卫国利用实习老师的身份,以‘教学研究’的名义,将东西分批运了出来。陆明远负责鉴定和修复,沈国昌家里有点背景,负责找渠道‘处理’。你母亲和我……是幌子。我们经常被叫去帮忙‘整理资料’,其实根本不知道核心。”
林薇的手指捏紧了照片边缘。
“事情本来很顺利。直到1989年,陆明远要毕业了,他想留下一幅最珍贵的宋代绢本,作为毕业创作的研究素材。”秦雨墨的眼神冷了下来,“罗卫国不答应。那幅画已经有大买家看中,价格够在上海市中心买两套房子。两人大吵一架。一周后,陆明远骑自行车‘意外’坠入黄浦江。尸体三天后才找到。”
“你是说……”林薇的声音发紧。
“我没有证据。”秦雨墨直视她的眼睛,“但陆明远死后,罗卫国顺利留校,后来平步青云。沈国昌用分到的钱开了第一家画廊。而你母亲……在那之后大病一场,心脏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好的。”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薇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曾经是。”秦雨墨坦然承认,“我分了钱,开了自己的画廊。但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罗卫国和沈国昌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倒卖出土文物,到艺术品洗钱,再到利用文化交流项目走私……他们需要更多‘专业人士’。”
她的目光落在林薇脸上:“陆沉舟很有天赋,但他父亲的死,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沈国昌他们早就盯上他了,用债务控制他,用他母亲的治疗拿捏他,最后……用你的安全威胁他。”
林薇感到一阵寒意:“威胁我?”
“你以为你母亲这次的病情,只是单纯的器官衰竭?”秦雨墨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是瑞士某实验室的检测报告复印件,全是英文,但关键的几行被荧光笔标出,“这是我托人做的检测。你母亲长期服用的某种进口心脏辅助药里,含有极微量的‘钡’化合物。短期无害,但长期累积,会导致心肌不可逆损伤。”
钡。林薇想起赵医生的话:毒理筛查。
“药是沈国昌提供的渠道。”秦雨墨说,“从三年前开始。陆沉舟发现后,试图阻止,但沈国昌告诉他,如果他不配合,下一次‘调整’的剂量,可能就不只是让你母亲病情加重了。”
所以,这就是“不得已的原因”?
用她母亲的命,威胁他就范?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林薇的声音终于带上了颤抖。
“告诉你,然后呢?”秦雨墨反问,“让你报警?证据呢?药是正规渠道进口,检测报告在我手里,但来源无法指向沈国昌。让你带着母亲躲起来?你母亲的身体经不起折腾。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沈国昌背后是罗卫国,罗卫国背后,还有更庞大的网络。陆沉舟一个人对抗不了,加上你,也只是多一个牺牲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屈服,取得信任,然后从内部寻找一击致命的证据。”
“所以他和苏曼订婚……”
“苏曼的父亲是影视大亨,也是罗卫国那个圈子里的人。这场联姻,是投名状,也是保护色。”秦雨墨叹了口气,“那孩子……这三年,过得不容易。他私下里找过我几次,想查清他父亲的死因,也想摆脱控制。但我帮不了他太多,我自己也被盯得很紧。”
林薇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七年。她以为自己在成就一个天才,其实是在眼睁睁看着他走向一个早已布好的陷阱。她以为的背叛,其实是他在泥潭里,用尽全力把她往外推。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看向秦雨墨,“你不怕沈国昌和罗卫国?”
“怕。”秦雨墨笑了笑,有些苍凉,“但我老了,也累了。看着故人一个个下场凄凉,看着好好的艺术圈被搞得乌烟瘴气……最重要的是,我欠你母亲一个人情。”
她看向窗外璀璨的江景:“当年发现那些文物时,你母亲其实是第一个察觉不对的。她劝过陆明远收手,也私下找过我,让我劝沈国昌。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被利益和所谓的情谊蒙住了眼睛。后来陆明远出事,你母亲大病,我才渐渐明白……有些债,迟早要还。”
侍者送来了冰水。林薇端起杯子,冰凉的温度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想让我做什么?”
“两件事。”秦雨墨正色道,“第一,保护好你母亲。我会把瑞士专家的联系方式给你,尽快安排转院和全面治疗。第二,陆沉舟手里应该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关键证据,但他现在处境很危险。沈国昌生性多疑,订婚可能只是一步缓棋。你需要找到陆沉舟,拿到证据,然后……”
她压低声音:“用最合法、最公开的方式,把这一切捅出去。让阳光照进来。”
“陆沉舟在哪?”
“我不知道。”秦雨墨摇头,“但你可以从一个人身上找线索——顾怀瑾。”
顾怀瑾。这个名字林薇听过,是艺术评论界的泰斗,也是陆明远的生前挚友。陆沉舟出道时,顾怀瑾曾为他写过重量级的推介文章。
“顾怀瑾知道很多内情,但他女儿在国外读书,被沈国昌‘照顾’着。他不敢乱说话。”秦雨墨说,“不过,他上个月悄悄联系过我,说陆沉舟交给他一样东西保管,万一陆沉舟出事,就把东西交给‘值得信任的人’。我想,他指的可能是你。”
“东西在哪?”
“他没说。但他这周末会在西岸美术馆有个讲座,主题是‘当代艺术的良心与困境’。”秦雨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是个机会。”
林薇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江面上,游轮缓缓驶过,灯火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粼粼的金光。那些光很美,却照不透深沉的江水。
就像这浮华的艺术圈,表面光鲜亮丽,底下却藏着多少肮脏的秘密和尸骸。
“秦总,”她终于开口,“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转头告诉沈国昌,换取平安?”
秦雨墨笑了,这次的笑里有一丝欣赏:“你不会。你是林秀云的女儿,也是陆沉舟赌上一切想要保护的人。如果你真是那种人,陆沉舟这三年,就白熬了。”
林薇站起身。
“谢谢你的冰水。”她说,“瑞士专家的联系方式,麻烦发给我。至于其他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秦雨墨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走出酒店,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林薇站在路边,看着对岸陆家嘴璀璨的摩天楼群,那里有她的公司,有她奋斗七年的战场,也有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
她拿出手机,给赵医生发了条信息:「赵医生,麻烦您尽快安排我母亲转院。所有费用我来承担,需要任何授权文件我马上签署。」
然后,她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已经被她拉黑的号码。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许久。
最终,她没有拨出去,而是打开短信界面,输入了一行字:
「无论你在哪里,做什么,保护好自己。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等这一切结束,我要你亲口解释,每一个字。」
点击发送。
她不知道这条信息能否传到陆沉舟手里,也不知道他看了会是什么心情。
但她必须让他知道——她不是需要被护在身后的花朵,她是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
七年,她把他从尘埃里捧到云端。
现在,轮到她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雨墨发来的短信,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句话:
「顾怀瑾讲座后,通常会去这家咖啡馆独处半小时。把握好机会。另外,小心张昊,他和沈国昌的人有接触。」
张昊。
林薇握紧了手机,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原来漩涡,早已渗透到她身边每一寸空气。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