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火如誓》瑶琴嘉树

5、江底记忆

　　时间倒回至游艇倾覆之夜

　　黄浦江的江水，比陆沉舟想象中更冷、更黑。

　　他和阿强同时翻过栏杆，坠入江面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昏厥。冰冷的江水从口鼻灌入，腥涩，带着柴油和淤泥的味道。他本能地挣扎，试图浮出水面，但阿强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拖。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昏暗，只有游艇倾覆处透下的混乱光束，切割着浑浊的水体。气泡成串上升，混杂着破裂的杂物、漂浮的衣物，还有……血色。

　　阿强显然水性极好，眼神凶狠，另一只手握着水下射流钩——那是专业水下作业或潜水的工具，此刻成了杀人利器。钩尖闪着寒光，直刺陆沉舟的胸口。

　　陆沉舟侧身躲开，钩子擦过他的左肋，带起一阵刺痛和血雾。他憋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但大脑异常清醒。他知道，沈国昌下了死命令：今晚他必须“意外”消失在黄浦江。

　　就像二十年前，他的父亲一样。

　　（回忆闪回：2004年，医院）

　　十岁的陆沉舟趴在ICU的玻璃窗外。母亲躺在里面，浑身插满管子，脸色灰败。医生摇头：“肾衰竭晚期，必须长期透析，最好的情况是换肾，但费用……”

　　沈国昌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放在他单薄的肩上，声音温和得像长辈：“沉舟，别怕。沈叔叔帮你。你妈妈的治疗费，沈叔叔出。你只要好好画画，将来成了大画家，再还沈叔叔，好不好？”

　　他用力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那时他以为，那是救命的稻草。

　　后来才知道，那是绞索的第一环。

　　（回到江底）

　　阿强再次扑来。陆沉舟借着水流猛地一蹬船舷残骸，身体向上窜去，同时抓过漂浮的一截断裂栏杆，狠狠砸向阿强的头部。

　　闷响。血雾更浓。

　　阿强松开了手，身体向后漂去，眼睛瞪大，似乎不敢相信。陆沉舟没有停顿，用尽最后力气向上游。

　　头顶的光越来越亮。

　　（回忆闪回：2018年，地下室画室）

　　“薇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非常伤心、非常无法理解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林薇转过身，捧住他的脸，眼睛亮得像星星：“那要看是什么事。如果是你偷偷把我珍藏的那瓶勃艮第喝了，我可能会考虑三天。”

　　他没有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想把这张脸刻进骨血里。

　　“比那严重得多。”

　　“那你就别做。”她吻了吻他的唇角，“陆沉舟，我赌上一切捧你，不是为了有一天被你伤心的。”

　　他闭上了眼睛，把滚烫的眼泪逼回去。

　　（浮出水面）

　　“咳——咳咳——”

　　陆沉舟冲破水面，剧烈咳嗽，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血腥味。游艇已经大半沉没，只剩船尾还翘在水面。警笛声、呼救声、哭喊声混杂一片。探照灯扫过江面，他看到了不远处那艘小小的摩托艇，看到了林薇疯狂调头想冲回来的身影。

　　“走！去报警！日记在梧桐树下，U盘里有所有证据——”

　　他用尽力气嘶吼，希望江风能把话带到。

　　然后，他看到了阿强也浮出了水面，尽管头部受伤，但依然狰狞地朝他游来。

　　不能把她卷进来。绝对不能。

　　陆沉舟最后看了一眼林薇的方向，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朝着下游漆黑的水域潜去。

　　身后，阿强紧追不舍。

　　（顺流而下）

　　水流比他预想的更急。他忍着肋部的剧痛，借着水流的速度，不时浮出水面换气，又迅速下潜。阿强虽然受伤，但耐力惊人，始终跟在后方。

　　不知漂了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城市灯火远去，只剩下月光下宽阔黝黑的江面。陆沉舟的体力到达极限，寒冷和失血让他意识开始模糊。

　　他抓住一块顺流漂浮的木板，趴在上面，回头望去。阿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可能放弃了，也可能……沉下去了。

　　他不敢停留，用最后的意志力控制方向，朝着南岸一处看起来像是废弃码头的地方漂去。

　　（搁浅）

　　身体撞上浅滩的乱石，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上滩涂。这里似乎是某个老工业区的边缘，堆着生锈的集装箱和废弃机器，远处有零星的灯光。

　　他摸索着口袋，手机早已泡烂。钱包还在，但现金湿透，证件模糊。只有贴身口袋里，那个小小的防水袋还在——里面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老式怀表，以及一张他和林薇在地下室画室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塑封边缘进了水。

　　他靠着冰冷的集装箱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雨已经停了，云散开，星河低垂。

　　他还活着。

　　但接下来怎么办？沈国昌一定会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警方呢？游艇事故肯定会立案，但沈国昌有能力影响调查方向。他可能会被定性为“肇事逃逸”甚至“杀人嫌疑”。

　　不能联系林薇。沈国昌一定监视着她。

　　不能去医院。伤口会暴露行踪。

　　他撕下衬衫下摆，草草包扎了肋部的伤口，又按了按额角——那里不知何时也划破了，血黏住头发。

　　必须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但《江月》还没找到，证据还不完整，父亲的冤屈还没洗刷，林薇和她母亲还处在危险中……

　　他不能走。

　　（黎明）

　　天快亮时，陆沉舟摸索着离开了江滩，钻进了一片棚户区。这里鱼龙混杂，外来人口多，相对容易隐藏。

　　他用身上仅有的、还没湿透的几百块钱，从一个早起摆摊的老人那里买了最便宜的旧衣服、帽子和口罩，又找了家黑诊所，处理了伤口。医生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缝针时没有多问，只收了两百块。

　　“伤口有点感染，最好打消炎针。”医生哑着嗓子说。

　　“没钱。”陆沉舟说。

　　医生看了他一眼，从柜子里拿出几板药：“口服的，一天三次。三十块。”

　　陆沉舟接过药，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在棚户区最深处租了一个单间，月租三百，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个破桌子。房东是个跛脚的老汉，收了钱，递给他钥匙：“晚上十点后别出门，这一片乱。”

　　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

　　陆沉舟坐在床上，看着从门缝透进来的那一线光。灰尘在光里飞舞。

　　他想起了林薇。

　　她现在怎么样了？看到新闻了吗？是不是恨透了他？母亲的身体有没有好转？沈国昌有没有再去找麻烦？

　　心脏的位置，比伤口更疼。

　　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张合影。照片上的林薇，穿着他的旧衬衫当画袍，脸上沾着一点颜料，笑得毫无防备。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最穷也最快乐的时候。

　　他轻轻抚摸照片上她的脸，指尖颤抖。

　　“对不起，薇薇。”他低声说，“再等我一下。等我拿到《江月》，等我收集完最后的证据……等我，可以干干净净地回到你面前。”

　　（一周后）

　　伤口在缓慢愈合，但低烧反复。陆沉舟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每隔两三天就换一个住处。他白天在码头打零工，搬货，赚点饭钱，同时悄悄打听《江月》的消息。

　　从顾怀瑾那里得到的线索——那个德嘉拍卖行的查询码，指向《江月》可能在南通一带的私人藏家手中。他需要找到那个藏家，但不敢用任何电子设备查询，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在旧货市场、古玩店、甚至茶馆酒肆里，听那些老藏家、掮客的闲聊。

　　进展缓慢，且危险。

　　有一次，他在一个茶楼听到两个中年男人谈论“陆明远的遗作”，他靠过去假装对墙上的字画感兴趣，却听到其中一人说：“……那幅《江月》听说被一个台湾佬收走了，出价不低。”

　　“台湾佬？姓什么？”
　　“好像姓陈，做海运的。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画在哪儿，难说。”

　　陆沉舟记下了“台湾”、“陈”、“海运”这几个关键词。

　　那天傍晚，他回到租住的小屋，却发现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他警觉地没有进去，躲在暗处观察。半小时后，两个穿着夹克、眼神凌厉的男人出现在附近，四处张望，低声交谈。

　　“妈的，跑得倒快。”
　　“沈老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地方不能呆了，去下一片。”

　　沈国昌的人找来了。

　　陆沉舟等他们离开，才从藏身处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棚户区。

　　他必须加快速度。

　　（夜访网吧）

　　又过了几天，陆沉舟冒险走进一家位于城郊结合部、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他找了最角落的机器，用现金买了一个小时，登录了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海外邮箱。

　　这个邮箱是他早年注册的，连林薇都不知道。里面只有一封草稿邮件，收件人是林薇，内容是他提前写好的、关于沈国昌和罗卫国部分罪证的摘要，以及《江月》的线索。

　　他更新了邮件内容，加入了南通藏家的新信息，以及沈国昌可能在寻找《江月》灭口的警告。然后，他将邮件设置为定时发送——如果接下来一周他没有登录取消，邮件会自动发出。

　　这是最后一道保险。

　　做完这些，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新闻网站。

　　搜索“陆沉舟”。

　　铺天盖地的消息。订婚、失踪、游艇事故、警方调查、艺术圈震动……还有林薇在新闻发布会上的照片。

　　她瘦了，但眼神依旧坚定，站在媒体面前说：“如果那些是真的，那我为他骄傲。如果那些是假的…那这七年，我认栽。”

　　陆沉舟盯着屏幕，眼眶发热。

　　她没有相信那些表面的背叛。她在等他。

　　他关掉网页，清空浏览记录，离开网吧。

　　走在夜色里，江风凛冽。他抬头看向上海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是他挣扎了七年想要攀上的巅峰，也是吞噬了他父亲和他自己青春的深渊。

　　但现在，他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

　　不是为了名利。

　　是为了把真相带到阳光下。

　　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林薇面前，说一句：“我回来了。”

　　（林薇收到短信的夜晚）

　　陆沉舟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他躲在江边一个废弃的观测亭里，看着对岸的灯火，编辑了很久，最终只发出两个字：

　　「活着。」

　　然后，他拔出电话卡，折断，扔进江里。

　　他知道林薇会懂。

　　也知道，追捕他的人，可能会根据信号定位这片区域。

　　他必须再次移动。

　　离开观测亭时，他最后看了一眼上海的方向。

　　等我，薇薇。

　　风暴眼已经形成。

　　而我将带着所有的证据，穿越风暴，回到你身边。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