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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德嘉的密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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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嘉拍卖行坐落在圆明园路一栋保护性历史建筑里。巴洛克风格的白色石柱,挑高七米的大厅,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木料和某种陈年财富的气味。
周二上午十点,林薇走进这里时,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时光停滞的领域。穿着三件套西装的工作人员步履轻悄,墙上挂着即将上拍的明清字画预展,玻璃展柜里珠宝在射灯下折射出冷光。
秦雨墨站在大厅中央的枝形吊灯下,正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看到林薇,她微微颔首。
“林小姐,这位是德嘉的副总经理,也是我的前夫,许慎之。”秦雨墨介绍得干脆利落,没有多余寒暄。
许慎之约莫五十岁,身材保持得很好,面容儒雅,只是看向秦雨墨时,眼神里有种复杂的、克制的情绪。他转向林薇,伸出手:“林小姐,久仰。雨墨跟我说了你的来意。”
握手时,林薇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一圈淡淡的戒痕。离婚应该有些年了。
“许总,麻烦您了。”林薇递上顾怀瑾给的查询码纸条。
许慎之接过,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个码……是VIP客户数据库的深层查询权限。通常只有董事会成员和极少数顶级藏家才有。你们查的是什么?”
“一幅画。”秦雨墨接过话头,“陆明远的《江月》。可能还有其他类似描述的作品。”
听到“陆明远”三个字,许慎之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深深看了秦雨墨一眼:“跟我来。这里不方便。”
他领着两人穿过大厅,经过需要刷卡的安全门,进入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两侧是紧闭的会议室和办公室。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实木门,许慎之用指纹和密码打开了它。
房间不大,像个小型的档案室。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柜,中间一张长桌,几台电脑。空气中有灰尘和旧档案特有的酸涩味。
“这里是内部归档室,存放过去三十年的交易备份记录,包括一些……不公开的交易。”许慎之打开其中一台电脑,输入密码,又将查询码输入特定系统,“德嘉的数据库分三层。公开层,客户层,以及我们现在进入的‘灰层’——记录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公开成交,或者买卖双方要求匿名的交易。”
屏幕闪烁,跳出简洁的查询界面。许慎之输入“陆明远”、“江月”等关键词,开始搜索。
等待结果时,秦雨墨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梧桐掩映的街道,忽然开口:“慎之,还记得我们离婚前,你最后一次帮我鉴定那幅宋代山水吗?”
许慎之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记得。你说是一个老朋友托你问的。”
“那是罗卫国拿来的。”秦雨墨转过身,“他让我找你‘掌掌眼’,其实是想探德嘉的口风,看能不能走特殊渠道上拍。那画是出土的,没来源证明。”
林薇看到许慎之的侧脸线条绷紧了。
“你当时告诉我,画是真迹,但来路不正,德嘉不能接。”秦雨墨继续说,“后来那幅画还是出现在香港佳士得的夜场,成交价八千万。买家是海外匿名账户。”
“雨墨,”许慎之的声音很沉,“有些事,知道太多没好处。”
“我已经在漩涡里了。”秦雨墨走到他身边,看着屏幕,“就像你,明明知道德嘉经手过多少脏东西,却还要坐在这里当这个副总经理。因为你需要这份工作养活女儿,也需要这个位置……保住一些良心。”
许慎之沉默了很久。屏幕上,搜索结果正在一条条跳出来。
“找到了。”他点开其中一条记录。
记录显示,一幅名为《江月》的布面油画,作者标注为“陆明远(1958-1989)”,尺寸40x60cm,创作年代1988年。交易时间:2005年11月。交易类型:私人洽购。卖方:匿名(代码A-7)。买方:匿名(代码B-3)。成交金额:200万人民币。备注栏只有四个字:「特殊物品」。
“2005年……”林薇低声说,“陆沉舟的母亲是2004年去世的。”
“对。”许慎之又点开几条关联记录,“同一时期,代码A-7作为卖方,还出手过另外三幅陆明远的作品,两幅明清古画,总交易额超过一千五百万。而代码B-3这个买方,从2003年到2010年间,通过德嘉购买了至少二十件艺术品,总花费过亿,全部匿名。”
他调出一张汇总表格。林薇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代码,忽然问:“能查到代码背后的人吗?”
“理论上不能。”许慎之关掉页面,“匿名交易的协议写得很清楚,拍卖行必须保护客户隐私。但……”他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式的U盘,“我任职二十年,经手过太多这种交易。有些……实在太可疑。所以我私下备份了一些可能关联的信息,不是完整的,只是碎片。”
他插上U盘,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扫描的旧文件、手写笔记、甚至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代码A-7,也就是《江月》的卖方。”许慎之点开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一份合同签名页的局部,签名非常潦草,但能看出姓氏开头是“沈”。
沈国昌。
林薇和秦雨墨对视一眼。
“代码B-3,买方。”许慎之又打开一份笔记扫描件,是他自己的笔迹,写着:「B-3疑似与‘海外基金JL Capital’关联,该基金注册于开曼,实际控制人信息不明,但资金来源与内地某文化项目补贴高度重合。备注:罗?」
罗卫国。
“《江月》交易后不到一个月,”许慎之继续操作,调出另一份内部备忘录,“德嘉收到一份来自‘相关部门’的协助调查函,要求提供2005年全年涉及‘特定题材’艺术品的交易记录。函件没有署名具体部门,但抬头格式……是文化系统内部的。”
备忘录下面,附了一份手写批注:「已处理。提供公开记录。深层记录封存。罗司打过招呼。」
“罗司……”林薇喃喃。
“罗卫国当时是□□某司副司长。”秦雨墨冷笑,“手伸得真长。”
许慎之关掉了所有窗口,拔出U盘,递给秦雨墨:“我能做的就这些。这个U盘里的东西,足够惹上大麻烦。你们拿走,但别说是我给的。”
秦雨墨接过U盘,握在手里:“慎之,谢谢。”
许慎之摇了摇头,看向林薇:“林小姐,我不知道你具体在查什么,但牵扯到这些人……务必小心。另外,关于《江月》这幅画,我还有一个信息。”
他走到一排档案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翻找片刻,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彩色照片。
“这是当年交易前,我们专家团队做的鉴定留档。”许慎之把照片摊在桌上。
照片里,《江月》看起来是一幅典型的夜景油画:深蓝色的江面,倒映着一轮明月,岸边有朦胧的树影。笔触细腻,色调沉静。乍看之下,并无特别。
“但用紫外灯照射时,”许慎之指向另一张照片,“画面出现了变化。”
紫外灯下的照片,江面月影的位置,浮现出极其细微的、发光的线条和点状痕迹,像是某种暗记或微型书写。
“当时的鉴定结论是:画家可能使用了含有磷光物质的特殊颜料,在特定光线下会显现隐藏图层。但因为没有专业设备进行更深入分析,且卖方要求尽快交易,这部分就没有深究。”许慎之说,“现在想来,那很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林薇盯着那些发光的痕迹。名单?账目?还是别的什么?
“画现在在哪里?”她问。
“不知道。”许慎之摇头,“匿名交易后,画就消失了。但B-3这个买家,在2012年之后就没有在德嘉出现过了。倒是A-7,也就是沈国昌,这些年一直活跃,经手的‘特殊物品’越来越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大概三年前开始,沈国昌在德嘉的交易频率和金额明显增加。很多是当代艺术作品,其中就包括……陆沉舟的画。”
林薇的心一沉。
“陆沉舟的哪幅画?”
“最著名的那几幅都有。《无限》、《溯光》、《沉默的河》……”许慎之调出记录,“但这些交易很奇怪。表面上是通过正常拍卖成交,价格屡创新高,但实际上,买方多是沈国昌控制的空壳公司或关联基金。等于左口袋进右口袋出,但账面上的价格炒上去了。”
“洗钱。”秦雨墨吐出两个字,“顺便把陆沉舟的商业价值炒高,让他更‘有用’。”
难怪陆沉舟这几年身价飙升得如此之快。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融游戏。
“还有一件事。”许慎之的声音更低了,“大概半年前,沈国昌通过一个中间人找到我,问德嘉能不能提供‘艺术品抵押贷款’服务,用一批‘高价值’当代画作做抵押,贷款额度很大。我拒绝了,德嘉不做这种业务。但他问得很详细,包括抵押品的保管、估值流程、风险控制……像是在为某种计划做准备。”
抵押贷款?陆沉舟的画?
林薇忽然想起陆沉舟失踪前,取消个展,转移画作……难道他察觉了沈国昌要用他的画去做抵押套现,甚至可能是非法集资?
“许总,”她抬起头,“今天这些信息,对我们非常重要。谢谢您的风险。”
许慎之苦笑:“我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赎罪吧。在这个行业太久,见过太多黑暗。雨墨说得对,有些良心债,迟早要还。”
离开德嘉时,已近中午。
梧桐树下,秦雨墨将U盘递给林薇:“这个你保管好。许慎之是个谨慎的人,他肯拿出来,说明里面的东西足够致命。”
林薇接过U盘,金属外壳冰凉:“秦总,你觉得《江月》现在会在谁手里?”
“两种可能。”秦雨墨分析,“第一,还在罗卫国或者沈国昌手里,作为把柄互相制衡。第二,被陆沉舟找到了,藏起来了。我更倾向于后者。否则他不会那么急切地要查这幅画,也不会因此惹上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游艇上的“意外”。
“那我们现在……”
“分头行动。”秦雨墨看了眼手表,“我去查那个‘海外基金JL Capital’和罗卫国的关联。你拿着U盘里的东西,去找你父亲。他在体制内多年,人脉深,有些调查……需要更高层面的力量介入。”
林薇点头:“我父亲下周回国,我会第一时间见他。”
“另外,”秦雨墨提醒,“张昊那边,你暂时稳住他。沈国昌现在肯定盯着你,别打草惊蛇。陆沉舟留下的南通线索,我会安排人去摸,有消息通知你。”
两人在街角分开。
林薇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她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感觉它沉甸甸的,像装着一段被掩埋的罪恶历史,也装着陆沉舟三年忍辱负重的全部希望。
手机震动,是小陈发来的加密邮件:「林总,初步调查发现,张昊近两年有三笔大额不明资金入账,分别来自海外公司和国内两家艺术品投资公司,后两者均与沈国昌有股权关联。附件是详细流水和关联图。另,张昊昨天下午与一个未知号码通话17分钟,信号定位在虹桥某私人会所,该会所登记在沈国昌名下。」
果然。
林薇回复:「继续深入查,特别注意他与德嘉拍卖行是否有私下往来。所有资料加密保存,不要留痕。」
刚发完,又一个电话进来。是赵医生。
“林小姐,你母亲的毒理筛查结果出来了。”赵医生的声音异常严肃,“确认存在长期、低剂量钡化合物累积。更严重的是,我们在她的日常维生素补充剂里,检测到另一种物质——铊。”
铊。剧毒,无色无味,可蓄积,引起神经和心脏损伤。
林薇的血液几乎冻结:“剂量……”
“很低,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让病情复杂化,拖垮身体。”赵医生说,“而且,这种添加非常隐蔽,如果不是这次全面筛查,根本发现不了。林小姐,这已经不是医疗问题,这是……刑事犯罪。”
电话那头,赵医生深吸一口气:“我已经按照程序,将样本和报告封存,并通知了医院的安保和法务部门。但我建议你……尽快报警。”
报警?向谁报警?如果警方内部也有他们的人呢?
“赵医生,”林薇强迫自己冷静,“样本和报告,请您亲自保管,不要交给任何人。转院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瑞士那边已经联系好,专家团队下周可以到位。但你母亲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飞行,需要先在国内稳定至少两周。”
“那就尽快安排转去您熟悉的私立医院,安保级别最高的那种。”林薇快速决断,“所有药物和食物,从购买到服用,必须经过三道独立核查。费用不是问题。”
挂断电话,她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
母亲不是生病,是被下毒。
陆沉舟不是背叛,是被胁迫。
她以为的七年事业,是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
而她,差点就成了那个在舞台上谢幕时,还对编剧感恩戴德的演员。
再睁开眼时,林薇的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她发动车子,驶入车流。
不是要去哪里,只是需要移动,需要思考。
路过外滩时,她看到江边巨大的广告屏上,正播放着苏曼新电影的预告片。影后笑容明媚,旁边一行字:“今夏最动人的爱情传奇”。
爱情传奇。
林薇踩下油门,加速驶过。
她的爱情,沉在黄浦江底。
而她要做的,是把江底的真相,连泥带血地挖出来。
不管那下面藏着多少骸骨。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她接起:“喂?”
“林薇小姐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是周屿,我们之前在M50见过……您让我画‘重生之蓝’系列。”
周屿。那个眼神纯粹的新人画家。
“我记得。有什么事吗?”
“我……我可能看到陆沉舟老师了。”周屿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昨天下午,我在南通写生,在长江边的一个废弃造船厂附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他的人,衣服很旧,头发很长,在江边捡东西。我想走近,但他很快钻进旁边的棚户区,不见了。”
南通。又是南通。
“你确定是他?”林薇握紧了方向盘。
“不确定,距离太远。但我拍了张模糊的照片,发您微信了。”周屿说,“林总,陆老师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需要帮忙吗?我在南通有个表哥,在当地有点门路……”
林薇点开微信。照片确实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瘦高背影,站在江边的乱石滩上,面朝江水。看不清脸,但那身形姿态……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周屿,”她尽量让声音平稳,“谢谢你告诉我。但这件事很危险,你不要再介入,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专心画你的画,等我联系你。”
“林总,我……”
“听我的。”林薇打断他,“保护好自己。艺术圈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眼里还有光的画家。别让那光熄灭了。”
挂断电话,她将车停在路边,再次点开那张模糊的照片。
江风很大,吹得那人的衣衫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看对岸,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陆沉舟。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在南通。
等我。
我很快就来。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