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天使》芙决

1、天使

　　英国冬令时的夜晚总是那么漫长。

　　褚闻的思绪从十几个梦境中翻腾出来，听着窗外呼啸着的寒风，恍惚间发觉困意已经散了个尽。
　　可天还没亮。

　　他望着窗帘和墙壁间的那一缕缝隙，整座城市都昏沉着，除了他。又或许还有街边的流浪汉作陪。

　　按理说他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闭上眼和睁开眼都是黑夜的日子，以及眼下这两团乌青。
　　习惯了，也厌倦了。
　　睡不着，也睡不好。

　　盯着天花板放了有一会儿空后褚闻终于支起了身子，脑袋一如既往地发胀，两只脚在昏暗中探了探，寻着拖鞋。

　　他低叹了口气，趿着拖鞋走到窗边，脚下仿佛粘了胶水，一步一沓，发出恼人的声响，在这孤独的房间回荡着倒更显得空洞。

　　今天的手臂如同灌了铅似的，连抬起来都异常费力。褚闻没多想，捏起链条就往下拉，窗帘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升起，他很喜欢这个设计，像拉开帷幕，每天只要这样一拉一闭，仿佛自己也扮成电影主角，表演着一幕又一幕，献给观众——空气里那飞舞着的尘芥。
　　偶尔有阳光洒下，才得以看清它们的存在。

　　如今大多数人都无意自诩主角，每天在这世上苟且偷生，当个龙套就已知足。但褚闻不这么想，幕布已是拉开了，由不得你不站在台上，反正都是演，还不如当个主角畅快一把。既然生活寡淡如水，那就自己添一些佐料。

　　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将褚闻的思绪扯回。他的听力不算好，但方才的声音确是响到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
　　正猜测着是不是被子掉在了地上，毫无防备地转过头，直到看清自己刚离开的被窝隆起另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型轮廓，褚闻清晰地感受到本疲软着的身体僵硬起来，全身的血液从头到尾凉了个遍。

　　那轮廓动了动，把褚闻呼之欲出的叫声噎在了嗓子眼。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居然还可以分出神来想，原来小说里擂鼓般的心跳不是夸张修辞。
　　怎么人家都是心动的心跳，到他这里就画风突变，被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儿吓得惊魂未定。

　　褚闻默默祈祷着是鬼，他对自己的战斗力很有自知之明，是鬼能装死，是人打不过。

　　那人终于坐起了身来，上半身的被子缓缓滑落，整片肌肤裸露在空气里，白得发亮，黑暗中褚闻看见他侧过身打开了灯。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飞扬着的尘芥也簇拥着这位新主角，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往后一个踉跄，褚闻一屁股跌在落地窗前。

　　“你好啊。”极其魅惑的声音，和他的脸蛋一样蛊惑人心。
　　不知是不是刚起床的缘故，褚闻的反应比平日里慢了好几拍。明明男人已经坐起来有一会儿了，那张十年如一日俊美的脸却好似是“腾”地一下出现在褚闻眼前一般，在他穹庐般的天空炸起烟花。

　　褚闻的眼睫颤动着，五官顿时酸得发涩，颅内有棒槌敲打着，伴着心跳的频率，传来一阵又一阵钝痛。眼前的风景被晕染成一片连着一片的色块，此刻眼前是一片虚空，茫茫中，只有那身影还杵着，固执地刻进褚闻的脑海里，一层又一层，愈发清晰。
　　眼泪模糊了视线，却润开了尘封记忆上的那层灰。
　　手指无意抠挖着地板，褚闻差点连呼吸都忘了，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在嗓子眼滚过一番，又坠回肚子里，被打了死结，被上了锁。

　　“你看起来不太好啊。”那男人终于下了床，褚闻下意识捂住眼睛，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
　　“别遮了，穿了裤子。”
　　褚闻这才放下手，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前几天新买的那条，穿在男人身上，居然还短了一截。

　　“……”
　　“被吓傻了？”男人蹲在他面前，伸出食指点点他的额头，看到对方眼里的泪花后吃了一惊，“你胆子这么小啊？”
　　褚闻没忍住在心里腹诽，就算是正常人，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自己床上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吧。尽管他流得不是惊恐的泪水，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不如就着方才“电影主角”的那份劲儿，将计就计地演下去。

　　他吸了吸鼻子，冲眼前人喊着：
　　“你谁啊？！”
　　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对方听出自己在吼，又不至于造成扰民的后果，尾音甚至还带着让人误以为是“害怕”引起的颤抖。

　　这教科书级别的演技，单凭今天这场提名最佳男主角也不为过。
　　褚闻在心里臭屁。

　　男人毫不避讳地坦白道：
　　“我是天使。”

　　“呵！”
　　褚闻故作夸张地摆弄出嘲讽的表情，眼底尽是鄙夷。
　　“你天使？我还恶魔呢！”

　　“啧。我真是天使。”男人微微蹙眉，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然我是怎么进你房间的？”

　　“……”褚闻的眉头比他皱得更深几度。他顿时有些词穷。大脑飞速运转了几秒后拍拍屁股起身，嘴里郑重其事道：“不管你是谁、怎么进我房间的，现在万圣节已经过…”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不礼貌地打断。
　　“我被天堂驱逐了，来找你收留我。”

　　褚闻察觉到自己嘴角抽搐了两下。
　　求人者他见多了，礼貌的，谄媚的，低声下气的，他都已司空见惯。但像这般理直气壮毫不客气的，除了这位仁兄，全宇宙恐怕也寻不出第二位。
　　再加上这神神叨叨的内容，换做是别人，那这货不是被打一顿就是在精神病院躺着了。反正最终归宿都是医院，大差不差。

　　褚闻强忍住扇他的冲动。
　　“神经病啊你。”

　　褚闻绕过男人，佯装要将他驱逐出门，实际上步调都比平日里慢了个千百倍，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唤他——“挽留我。”

　　“li……”
　　褚闻的手腕被抓住，他听到身后男人唇边溜出的一个音节被咽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什么礼节性的称谓。

　　“哎。”
　　“……”褚闻刻意紧锁着眉头，直直地将自己投入男人的目光，灯光勾勒出他如同神祇雕刻般的轮廓容颜，将那束视线衬得尤其锐利。
　　褚闻的目光即刻又溜向别处去了。

　　“求求你了。”
　　褚闻闻言眉头猛地一跳，换作陌生人恐怕不知道，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实在是值得人反复掂量。

　　这些年他养成了思绪延展的习惯，这习惯于他这种艺术生而言谈不上坏，但也完全称不上好。利是不见得有多少，弊倒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从小到大的每一节课上——人送外号走神大王。

　　可不，现在看着眼前的男人，褚闻又忍不住去想，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褚闻，是别人，那曾经那位矜贵到头都不肯低半分的，一身傲骨的少爷，也会对别人说出这四个字，露出这般表情么？想到这里，刚平静下来的酸劲又一股脑涌了上来，他的心早已软成一滩烂泥。
　　气氛僵持了半晌，褚闻终于彻底转过身面对他，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摆出一副审视的神情。

　　“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天使。”

　　男人闻言撩起头发，侧过身露出脖颈上的金色印记。
　　“这是每个天使成年之后都会有的标记。”

　　褚闻匆匆扫了一眼后又迅速别开视线。
　　“切，就这？”他解开睡衣最上面的纽扣，露出脖颈后的翅膀纹身，“我也有。”

　　男人眼睛都瞪圆了。
　　“你……”

　　见把他逗的膛目结舌，褚闻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纹身而已，别大惊小怪。”转眼见男人脸上的惊讶快要转化为愤怒，他又追问道：“天使怎么没有翅膀？”

　　“很麻烦，我隐藏了。”
　　“那我怎么相信你？”
　　男人踌躇了片刻，迟迟没答应。

　　“现在英国骗子很多的。”褚闻一边说着，一面等待着他的反应。
　　男人最终还是选择妥协。
　　他缓缓合上眼睛，刹那间，巨大的羽翼在他背后豁然展开，顷刻，褚闻眼前只剩下圣洁的，不可侵犯的纯白。双翼扇动了两下，每一片翎羽都流淌着金色的光辉，神圣的气息如潮水般席卷开来，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圣歌在他耳边吟唱。

　　褚闻突觉刺眼，刚想捂住眼睛，没想到男人很快就收回去了。
　　褚闻平复了一下心情，恢复自己刚才的表演状态。边鼓掌边不可置信道：
　　“我去，世界上还真有天使啊……”

　　男人下巴扬着，一副矜骄的姿态。
　　“行吧……那你说说，我凭什么收留你。”
　　男人垂着眉眼嗫嚅了一会儿，似乎是好不情愿才开口：“我可以照顾你。”

　　褚闻右眼皮跳了跳。
　　得了吧少爷。
　　虽说心里这样想，面上还是表现出将信将疑的神情。
　　“真的？”

　　男人点点头，白炽灯给他金色的流泻至锁骨的长发又镀上一层金边，褚闻看愣了神，其实，从见到男人的那一刻起，他便等待着。
　　等待着自己被那惯常的，使人抓心挠肺的空虚和恐惧攫住，但它竟没有来。
　　思绪像一片花瓣，轻轻落在池中，掀起一圈漂亮的涟漪，以及他心里的蜜意。

　　久违的安宁。

　　褚闻垂下脑袋，也垂下两只手揣进了睡裤兜里。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肯定我会收留你。”

　　“倒也没有百分百肯定。”
　　男人的神态终于是要认真起来。
　　“我可以看到每个人类背后的属性数值，你的善良值是我目前见过最高的一位，所以你收留我的可能性最高。”

　　“……”褚闻汗颜，如此荒唐的理由，此人竟也能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看着男人天真的表情，褚闻都不忍心拆穿，他长叹一口气，好像很无奈的模样，“妥协”道：“你想怎么照顾我？”
　　听见这话，男人琥珀色的瞳孔亮了亮。
　　“随便。”

　　褚闻挑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那你现在给我做个早饭去，做得好我可以考虑留你。”

　　“没了？”男人也学他挑眉。
　　“你还嫌不够？”

　　男人“哦”了一声。
　　“有衣服么？有点冷。”
　　褚闻随手抓了一件干净的卫衣外套递过去。
　　此人不道谢也就罢了，捯饬了半天衣服后又把拉链敞开露出明晃晃的春色，嘴上还不饶人：“我上次穿这种尺码的衣服还是在初中。”

　　褚闻毫不客气地往他腿上来了一脚。

　　男人吃痛，眉毛都竖了起来，但自知理亏，于是悻悻地走到冰箱面前，挑选了一番食材后开始备菜。
　　向褚闻简单询问了一下电磁炉的使用方法后，男人熟练地打了两颗鸡蛋在锅里煎，还“贴心”地转头问他煎一个溏心蛋怎样。

　　褚闻的魂早已漫步十万八千里，稀里糊涂回复了一个“随便”。

　　着实是令人刮目相看。
　　什么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居然学会做饭了？
　　看来是有备而来。对于他口中的“被驱逐”，还应保持怀疑态度。

　　男人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一个三明治，对半切开放进盘子里端到褚闻面前，褚闻抓起来尝了一口，竟意外地还不错。
　　虽说三明治是一道不需要什么技巧的食物，但褚闻又确实觉得这比超市的好吃很多。
　　从综合角度来看，甚至可以称为色香味俱全。

　　继续往下咬一口，眉头却条件反射般地皱成一团。
　　“咦，溏心的啊。”

　　脱口而出这句话褚闻就想起这个问题刚才对方好像问过自己，而自己似乎还回答了“随便”。
　　正噤声等待着埋怨降临，没想到这般挑剔的男人不但没责备还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不吃溏心蛋？”这是今早他第一次露出严肃的表情。

　　褚闻看着他点点头。老毛病突然犯了，他额角现在一突一突地发疼。

　　自己以前是喜欢吃溏心蛋的吗？
　　褚闻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小人在迷宫中艰难翻找，却一次次迷失在堆积如山的过往里。

　　一种带涩的钝痛盘踞在他脑海，胸腔也跟着一紧。褚闻感觉自己呼吸被一点点掠夺，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唇边却突然传来一丝凉意。

　　待视线聚焦，眼前是自己的水杯，以及……男人急切的目光。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刚才还趾高气昂的褚闻顿时泻了气，接过水杯低低说了句抱歉。
　　好在男人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把溏心蛋挑出来扔进垃圾桶里，褚闻也默契地掠过了这个话题。
　　“你还挺会做的。”

　　男人把盘子放回餐桌上，见褚闻恢复如常，把手臂交叉在了胸口，一脸傲娇地俯视着他，勾了勾唇角道：“那可不是每个天使都会做的。”
　　似乎是觉得不够，他又继续补充道：“像我这种全能的天使已经是稀有物种了，收养我，百利无一害。”

　　褚闻抿了抿嘴，又故意砸吧了几下，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勉强。
　　最终他叹了口长气道：
　　“那你要乖一点。”

　　于是他看见男人白皙的耳廓从上到下红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