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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来乍到 ...

  •   一

      苏城城北派出所

      2012年6月,梅雨季节的潮气尚未完全散去,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反而给苏城城北派出所略显陈旧的办公楼抹上一层黏腻的光晕。楼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有看着报纸的,有喝着汽水的,有踩着滑板哼着歌的,还有提着挎包奔波的。当然还有一个走路带风,衣服熨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制服和皮鞋走进了这座大楼。

      刑警支队副队长刘少宽站在支队长办公室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那扇敞开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熟稔的笑容。

      “王大队,忙着呢?人我可给你领来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咱这回可算捞着宝贝了。”

      他的语气带着三分热情,四分认真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显然,他对身后这个年轻人的背景是有所了解。话音刚落,他侧身将跟在后面的年轻小伙子让了进来。

      小伙子个子很高,接近一米八五,崭新的警用短袖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板寸头利落精神,皮肤是长期训练后留下的健康小麦色,一双大眼睛清亮有神。

      “你紧张什么?”王大队只是简单的抬了个眼皮,又落下。

      “没有。”小伙子强硬一声。但声音里,还是能听出一丝颤抖。

      “那你又抿嘴唇,又不自主的抠手上的茧子,是为什么?”依旧没抬头。

      男孩突然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才发现手都快攥成拳头了。他余光看着这男孩子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上的手表,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尤其是在这老办公室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闪着低调而精致的光芒。更与这间堆满文件,弥漫着浓茶和烟草气息的老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王大队,咱就先不考试了。介绍一下,这就是周锐,公安大学今年刚毕业的高材生,可是主动要求分到咱们这儿来的。”刘少宽赶忙打住那个话茬,切入主题。介绍完,又转向男孩子,“小周,这位就是咱们支队的一把手,王旭王大队长。”

      周锐刚从那一波反应过来,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腰板。他清了清嗓子,敬了个礼。

      “王大队好!新警员周锐,向您报到!”

      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仿佛还没完全从警校的训练模式中切换过来。不过声音洪亮,感觉能把楼顶的灰尘都震下来。

      支队长王旭可算是从一堆卷宗里抬起眼,估计是被这声音震慑到了。他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周锐身上扫过。这年轻人身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股学生气的认真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那种挺直的姿态,坚定的眼神,对于自己过度的自信与对未来的美好期待。

      王旭心里暗笑,每年分来的新人大都是这样。满怀理想主义,就是不知道能在这份既枯燥又疲惫,时常直面人性阴暗面的工作中能坚持多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拿着烟的手指随意点了点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周锐立刻依言坐下,双手规整地放在膝盖上,开启了新一轮自我介绍。

      “报告王大队,我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学专业。在校期间各科成绩优良,尤其对刑事侦查和现场勘查...”

      他的声音实在太洪亮了,震得王旭桌上那个积着厚厚茶垢的破玻璃杯里的水都微微晃荡。王旭忍不住皱了皱眉,摆摆手打断了他这套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入职宣言。

      “行了行了,简历人事科那边看过了。咱们这儿是实打实干活的地方,不兴纸上谈兵那一套。”

      “是!”

      王旭抬起头仔细端详着他,从头发丝看到脚趾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是看了几遍。给周锐看的直发毛,结果来了一句。

      “长得挺端正的还。在你们学校也算校草了吧。”

      周锐没回话,只是尬笑。听你领导莫名其妙的夸你,换做哪个正常牛马都会觉得挺尴尬的。

      王旭拿起那张资料表,认真看了起来。从姓名,年龄,政治面貌一直到家庭住址和父母工作单位。他皱起来眉头,似乎有点不悦。

      “你,是承阳人?”

      “是。”

      “在北京读的大学?”

      “是。”

      “有意思,”王旭哼的笑了一声,“那你怎么想跑来苏城?北京和苏城,一千多公里呢。”

      “因为喜欢南方。”

      “喜欢南方?”

      “嗯。”

      其实不然,只是他想离方萍和周兴国远一点,越远越好。

      周锐其实也没那么想离开省城的,他在学校无论是体能还是专业,那都可以说是名列前茅。换句话说,读书的时候需要努力,起早贪黑苦读,才好不容易考了上去。可是到了警校里,那就是天赋怪。

      用他班同学和实习的带教警官讲,周锐那就是天生就是当警察的料。他也这么觉得。

      只不过,在一年前,周锐刚大四实习的时候,周兴国和方萍就开始暗中发力了。要不说人家吃得开,爬得高。别看当年上学的时候彭天中和周锐关系僵的要死,可周兴国才不管那个,直接找到了那个省厅的小舅子。那小舅子拿了钱,牵了线,也算是开了个大后门。

      周锐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清楚,一般从学校毕业了就可以分配到各自的原户籍的公安局。可他突然得知,自己竟然是分配到省厅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他瞬间大发雷霆,质问他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也是白问,答案都给过你无数次。

      为了你好。

      所以,一气之下,他直接拒绝分配。不过倒也好,也确实有点别的原因,自己也没有很想留在承阳。那顾不如越远越好。

      他本来想报云贵川,或者广东福建那边。可是气候似乎又不太适合他这个北方孩子。所以只能折中选择江浙沪这边。恰巧当时苏城市公安局招人,自己就报了。没想到,还真成了。

      “那你,你爸妈,没意见?”

      怎么可能没意见,方萍在电话那头气的都要跳起来了。他都能想到他母亲张牙舞爪的样子,和他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声。

      “没意见。”

      “好啊。”王旭含糊的说道,也没听清到底说的是好啊,还是好官啊。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审视着周锐,“干刑警,辛苦,危险,没日没夜,跟你坐在教室里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别到时候吃不了这苦,家里人心疼,再觉得是我这个当领导的不懂得照顾新人。”

      他的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分量却很实在。说话时,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掠过周锐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以及他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的手指。在他眼里清清楚楚,这就是个没吃过苦的少爷兵。

      周锐脸上的表情更加认真起来,他微微吸了口气,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王大队,我明白刑警工作的性质。选择了这行,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我来苏城,是我自己的选择,一定会努力工作,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哎,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刘少宽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轻轻拍了拍周锐的后背,“王大队也是关心你。行了,别在这儿光表决心了,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以后看行动。”

      王旭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看了周锐一眼。那老练的眼神似乎能穿透光鲜的表象,一下子就看到年轻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老刘,那你先带他熟悉一下环境,找个位子安顿下来。最近平岗镇那边不太平,队里人手也紧。”

      “好嘞,交给我。”刘少宽爽快地应着,示意周锐一起出去。

      周锐利落地起身,向王旭敬了个礼,转身跟着刘少宽走出办公室。在门关上的前一瞬,他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王旭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以及墙上那张有些年头的苏城市区地图,目光在标着平岗镇的区域短暂停留了一下。

      门轻轻合拢。王旭端起那个厚重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浓得发苦的茶,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愣头青。但愿别让恶水河那摊子淹到这儿。”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内部通报,首页赫然写着“关于平岗镇东木桥恶性碎尸案的情况通报”。

      二

      公安局老旧的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烟草,旧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周锐跟在刘少宽身后,皮鞋踩在磨损严重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略显突兀的“哒哒”声。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步伐,试图让声音轻一些。楼道两侧的墙面有些斑驳,贴着几张泛黄的规章制度和宣传海报。经过一扇半开的门时,他瞥见里面几个看起来经验丰富的老民警正围着电脑屏幕激烈讨论着,烟雾缭绕,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让周锐忍不住轻轻皱眉。

      “这边是技术中队。”刘少宽边走边介绍,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还产生点轻微回音,“喏,痕检,法医,化验都在这一层。你刚来,这些你慢慢都有机会接触。对了,你注意点法医室的老张,就是一个竖着络腮胡带着老花镜的老头子。技术没得说,就是脾气有点怪,你小子以后打交道可得机灵点。”

      周锐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墙上挂着的一张大幅合影吸引。照片已经明显发黄,上面是十几个穿着八九十年代老式警服的年轻人,个个意气风发,眼神锐利。最中间那个浓眉大眼,嘴角紧抿的年轻人,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是年轻时的王旭。

      “那是好多年前一个轰动全省的大案破获后的合影。”刘少宽一转头,人拉了好几米远,正在那里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也跟着凑过去,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感慨与炫耀,“那时候王大队还是中队长,带着我们这帮老兄弟,没日没夜地蹲守摸排,连续熬了二十多个通宵,最后愣是把案子给啃下来了。哎,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咯。”他还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周锐看着照片上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心中微微触动。他想象着那个年代的条件艰苦,但破案后的那种成就感,或许正是他所追寻的。

      楼道尽头是一间挂着“重案一队”牌子的大办公室。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烟草,速溶咖啡,泡面汤料包以及旧纸张和人体汗液混合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刑警队气息。周锐把眼睛闭上,或许是这澎湃的荷尔蒙熏晕了眼。

      七八张办公桌紧凑地挤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卷宗,文件袋,吃剩的方便面桶和各种各样的水杯。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空着,桌面上只放着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台式电脑显示器,键盘缝隙里能看到积灰,旁边是一盆绿萝,叶片蔫蔫的,盆里土都干裂,也没人管管。

      “以后你就坐这儿吧。”刘少宽指了指那个位置,“这位置通风好,视野也开阔。以前是老钱的位置,他上个月调去省厅了,算是给你腾了地方。”

      周锐放下手里崭新的公文包,注意到斑驳的桌角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旁边还残留着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疑似墨迹或干涸饮料的污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消毒湿巾,仔细地擦拭起桌面和椅子来。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旁边工位一个正在泡茶,头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刑警看在眼里。

      “哟,新来的同志挺爱干净啊。”

      老刑警端着个搪瓷茶缸踱步过来,倚在隔断板上,笑眯眯地说。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老警察肌肉记忆的审视。

      但这不是重点,这位置这么多灰,是个人都忍不了想擦擦吧。

      “我叫李强,队里都叫我强哥。叫周..小周是吧?听说是公安大学的高材生?从北京那大城市跑到我们这苏城小地方,屈才了吧?”

      他吹了吹茶缸里的热气,一股劣质茶叶的涩味飘了过来。

      周锐立刻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换上谦逊的笑容,热情的回应道。

      “我叫周锐,强哥您好。”说着还主动伸出了手。

      李强手里还握着茶缸,赶紧放下握了回去,还开玩笑的说,“没那么好。”

      “您真幽默。我就是觉得基层更能锻炼人,所以才主动申请来的。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都是纸上谈兵,以后还得靠您和队里的前辈们多指点。”

      “嘿,年轻人谦虚是好事。”李强喝了口茶,话锋却突然一转,压低了点声音,“不过干刑警的,跟学校里可完全不是一回事。特别是最近...”他用下巴朝窗外的大致方向点了点,“咱这下面有个镇,叫平岗镇,听说过吗?”

      “平岗镇?”周锐摇摇头。

      “离咱这市区几十公里。那边最近可不太平,出了个邪乎事儿。”

      周锐摇摇头,自己是真不知道,不过被李强这一句一句的,反倒勾起了好奇心。

      “发生什么了?不会是碎尸案吧?”

      “对,就是东木桥碎尸案!”

      我靠,还真叫自己猜准了。都说了,天生干警察的料子。

      旁边一个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年轻警员插嘴道。还带着点炫耀和分享八卦的语气,“发现的时候都快没人形了,脸被砸得稀烂,身上...啧,最关键的是,他身上那些器官都没了,什么肝肾还有心脏,都没了。也找不到在哪儿。估计是泡囊了,自己飘岸边才被发现了。泡得..咦,我看了两张现场照片,好家伙,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胃部,脸上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

      “听最早赶到现场的那个辅警说,就那味儿,隔着一百米都能闻到,苍蝇嗡嗡的跟乌云似的。”李强补充道,还似乎想看看这个新来的高材生会有什么反应,“更邪乎的是,发现尸体的那个老头儿,没两天就有点魔怔了。逢人就说撞见水鬼了,说是冤魂索命。“

      “要我说,他就是吓破了胆。”

      “不是说那河是恶水吗?”

      队里唠到这个,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周锐在这你一句我一句中,感觉胃里一阵轻微的翻涌,喉咙有些发紧。他强压下不适,但还是皱起来眉头。他揉揉鼻子,似乎眼前闪过实时画面,瞬间冒出一种对生命的惋惜与同情。

      “这么严重?那...案子有进展了吗?死者身份确定了没?”

      “进展?哼。”李强哼了一声,摇摇头,“脸都成那样了,指纹估计也泡没了,查个屁。那边的派出所压力大得很,直接报到市里来了,估计迟早得从咱们这儿抽人支援。”

      “那种小地方,监控都没几个,排查起来跟大海捞针似的。”年轻警员撇撇嘴,“要我说,指不定是外地流窜作案,或者...就是那帮人干的。弄得这么狠,得是多大的仇?再说了,除了那帮人,谁又有那胆儿。”

      什么人?哪帮人?他们在说什么呢?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还没走的同事也加入了议论,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着听来的各种骇人细节。周锐也插不上嘴,就在这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沉默地听着,脸色微微发白。虽说也实习过,哪怕不是真枪实弹,也是超级模拟。但真实事件摆在自己面前,勇气还是多少有点打退堂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那块冰凉的手表,试图冷静下来。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看你们把新来的吓的。”刘少宽的声音响起,他走过来,拍了拍手,“赶紧的,该下班下班,该值班值班。小周啊,别听他们瞎扯,干咱们这行,以后各种场面都得适应。走吧,我带你去食堂认认路。”

      “好的,刘队。”周锐起身,礼貌地回应,实则后背早就出了一身冷汗。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苏城的夜已经悄然来临。再往远处看,好像还能看到古镇里亮着的灯和行走的人,在小桥流水间的倒影。

      但他的心思,似乎已经飞向了那个几十公里外,迷雾笼罩的平岗镇。

      三

      接下来的几周,周锐像一块被抛入水中的海绵,迅速吸收着刑警队的一切。他身上那层略显青涩的学生气,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警,笔录,整理卷宗和跟随老民警出现场调解纠纷这些琐碎工作的中,被慢慢打磨。

      他不再是最早到办公室,给饮水机换水,对着枯草微笑,对着空荡楼道躲着人群下意识练习敬礼的新人。而是会在老民警们泡上浓茶,开始交换昨夜值班的趣闻或牢骚时,看似专注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耳朵却像精准调频的收音机,捕捉着每一个关于案件的音节。大到当街持刀抢劫杀人,小到流浪汉偷包子,无一错过。

      他值完通宵班后,会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市局后面巷子里那家油烟缭绕的牛肉面馆,坐在最靠里的角落,慢吞吞地吃着面。眼睛偶尔有意无意地抬起来,然后扫视着店里形形色色的食客。他听着出租车司机抱怨油价的激涨,听着小贩嘀咕着生意难做。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碎片,都在他脑中自动归类,最终归于真操实践。

      王旭说,每个人的内心都像一个紧闭的蚌壳,而他或她隐藏着的秘密是其中柔软的□□。作为一个问询者,你的任务绝不是砸开它那样简单。因为这样只会收获一团血肉模糊的残渣。你需要做的,是耐心地寻找壳上那道裂缝。然后,将你的些许坦诚与尊重,化作一根细巧的撬棍,沿着缝隙探入。当内部拼命闭塞的压力因为这外来的有看似对等的力量而逐渐失衡,蚌壳便会自己张开。而你想要的秘密也会得到。

      所以,尽管周锐不抽烟,但他的兜子里也总习惯揣着两包烟。遇到胡搅蛮缠的那种人,也不再急躁,只是像朋友一样地拉到一旁坐下,然后递给他一根烟,熟练的点上。不过在那之前,他的目光会极快地掠过对方的手指,指甲缝以及袖口的磨损和污渍。

      跟着出现场,他也不再只是机械地拍照,拉警戒线。会蹲在痕迹旁边,从多角度拍摄,不仅拍物证本身,还会将周围的环境,参照物,甚至远处围观人群里某个迅速别开的脸也纳入镜头。

      他的笔录本上,除了当事人的陈述,页边还会留下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简写,标记着犯罪嫌疑人做笔录时的微小瞬间,如语气停顿,眼神闪烁,前后矛盾的时间点或不合常理的细节。

      就连没任务的日子,走在街上,周锐也改不了职业习惯。站的比谁都直,脖子伸的比谁都长,目光扫过人群,像探照灯到处乱闪。毕竟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每个人走在街上,都盯着自己的那个破手机傻笑。

      当然,由于腰板笔直,肌肉发达,身形和肩模太过优越,也经常有小女生管他要电话。周锐只是尴尬的笑笑,摆摆手,说自己现在不想谈恋爱。

      那次去朝前街的商城溜达,身上还穿着售货员给他挑的那件蓝色衬衫,转身的一刹那,余光就锁定了一个戴黑口罩的男人。他不根本没看商品,眼神四处游荡,最终落到行人的包。紧接着,男人装模作样走过去,贴向一位老太太,手一伸一缩,快得像错觉。

      手已插回口袋,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不是新手。他大摇大摆吹着口哨,准备得意洋洋地离开。可就在下楼的那一秒,恰巧和周锐目光撞上,明显僵了一下。周锐眼神如火炬般盯着他,盯着他手伸在里面的口袋。他挠挠左耳,赶紧低头快步离开。

      就是他。周锐在心里默念,赶忙跟了上去。

      周锐在后边和他隔了差不多十米的距离,那男人又不敢回头,只敢一个劲儿的往前走,心越虚,走的越快,走得越快,嫌疑越大。第六感告诉他,周锐下一秒就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时,拔腿就跑。

      “别跑,警察!”周锐眼见这男人从自己手底下钻了出去,自己也开始追。

      “哗啦!”

      男人看周锐跑的实在快,赶忙把旁边的小推车横摆在路中间,小贩也跟着遭殃。

      “草泥马!瞎啊!”

      “狗日的!赶着投胎啊!”

      “你爹没了!赶着去奔丧吗!”

      摊主们怒吼炸开。周锐急刹,朝一个年岁大了摔倒了的卖桂花糕的摊主喊句“对不住!警察!”,便纵身追进更窄的巷子。叫骂声迅速甩在身后,耳边只剩风声与仓皇的脚步。

      七拐八绕,前方是堵高墙。男人刹住,回头看了眼逼近的周锐,竟铆足劲想爬上去。

      痴心妄想。

      周锐在他起跳的瞬间冲到墙下,看准时机,一把拽下!

      “啊!”

      瞬间泥水四溅。拧臂,上铐,一气呵成。

      “咔哒。”

      一切静止。周锐从他口袋里摸出个旧钱包,里面是身份证,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派出所,审讯室

      “刀疤,这月第三回了。钱包哪来的?”老民警敲敲桌子,眼神里满是对烂泥扶不上墙的厌倦

      绰号“刀疤”的惯偷歪坐着,一脸不屑的样子,“捡的。”

      “哪儿捡的?怎么捡的?”

      “街上呗。掉地上的。”

      坐在一旁的周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中心商城,星巴克门口垃圾桶旁边,下午2点47分。你‘捡’的时候,失主就在你左边三米,正在源顺祥服装店,看一件暗红色的羊毛衫。”

      刀疤一愣,斜眼打量这个生面孔。眼里有一丝不可思议。

      “你不用瞪我。”周锐向前倾身,目光钉在他脸上,“你挠了左耳。但一般人紧张是搓耳廓,你是拇指食指捏住耳垂,用力扯了一下。这是你的习惯动作。上个月28号地铁站那个手机失窃案,监控里你被盯上时,做的也是这个动作。大家都知道。”

      刀疤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

      周锐站起身,拿出那个旧钱包,轻轻放在桌上。

      “老人家今年66岁了,是个退休教师。钱包是她老伴留下的,用了三十年了,里面还有人两口子的合影。就这点念想,你也好意思抢走!而且,你拿走的那几张钞票,还有着她这个月的药钱!”他顿了顿,“你当然可以说你是‘捡’的。但我知道,你至少还没学会,偷东西的时候,别去看人家的眼睛。”

      审讯室静了几秒。

      “老人家教一辈子书,就为了把你这种人教的干净!没想到,还是在你身上掉了坑!”

      刀疤抽抽着嘴巴,垮下肩膀,啐了一口,“妈的..栽了。是,我拿了...”

      次日,办公室早会

      “听说了吗?周锐那小子,昨天休息日顺道抓了个惯偷!”队长笑着提起,“身手利索,脑子也快。”

      有同事调侃他,“周锐,你这休息日比上班还忙啊!逛街都带着任务指标?”

      周锐正整理笔录,闻声抬起头,很认真地回答。

      “肖哥,我觉得这身衣服穿上了,就不能分上下班。案子又不会专挑工作时间发生。”

      “这胳膊没事吧。”

      “没事。”周锐笑笑,“倒是昨天新买的那件衣服,牺牲了。”

      昨天给刀疤按墙上地时候动作实在是太猛了,自己地胳膊肘也刮到墙,直接戗了块皮,连新买的那件衬衫也跟着光荣下岗。

      李强笑着呷了口浓茶,慢悠悠开口,“热情肯定是好事,你们年轻人热血沸腾的,看见什么事情都想上去帮一脚。不过小周啊,咱这行干久了你就知道,热心肠得配副冷眼镜,路边事,十有八九是鸡毛蒜皮,唯独剩的那一件甚至能要了你的命。你没看见的,那可能就是没法生,就算你看见了的事情,也未必是真的。尘土漫天,还是要擦亮眼睛啊。”

      周锐听着这些话,清楚他的意思,灭火可以,但千万不要引火上身。可是,这正是警察应该做的,不是吗。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行了,都干活吧。”刘少宽走进来,“周锐,笔录这里,嫌疑人体貌特征和追击路线的衔接再顺一下。”

      “是!”

      周锐接过文件,立刻投入修改。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肩头的警徽上,亮得有些晃眼。

      李强端起茶杯,又看了一眼那个挺直的年轻背影,将一丝笑意混着茶,咽了下去。

      “有点少爷脾气,但确实是块干刑警的料。”

      然而,无论日常警务多么忙碌,那桩发生在平岗镇东木桥下的无名碎尸案,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周锐的心头。他利用空闲时间,悄悄查阅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关于这个案子的零星资料和简报。尸体被发现时的惨状,身份确认的困难,当地调查陷入的僵局,以及那些关于“水鬼索命”的荒诞流言,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一种强烈的,想要揭开真相的冲动。

      我在警告一次,不要引火上身。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队里传开:

      平岗镇派出所再次向市局请求刑侦技术支持和人手支援,因为案件调查几乎完全停滞,社会上的恐慌情绪和流言蜚语有蔓延的趋势。

      下午的案情分析会上,气氛凝重。投影仪上展示着有限的现场照片和法医报告。尽管关键部位已做模糊处理,但依然能感受到案件的诡异和凶残。支队长王旭通报了平岗镇的请求,然后环视会议室。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所里压力很大,需要我们派个人下去,长期驻点,协助他们梳理案情,寻找突破口。任务很艰巨,环境也比较艰苦,谁愿意去?”

      会议室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案子棘手,条件艰苦,而且很可能费力不讨好。

      就在这时,周锐站了起来,声音清晰而坚定。

      “王大队,我申请去平岗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这个新人身上,充满了惊讶与不解,甚至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王旭眯起眼睛,盯着他,“周锐?你说什么?”

      “我申请去平岗镇,协助侦破东木桥碎尸案。”周锐重复了一遍,腰板挺得笔直。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知道那案子有多麻烦吗?”王旭的语气带着质疑,“你才来了几天?”

      “我知道平岗镇条件艰苦,案子也很复杂。”周锐眼神坚定,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正因为案子重大,影响恶劣,才更需要尽快侦破。我在学校系统的学习过刑事侦查理论,也参与过模拟重案侦破。我年轻,没有家庭负担,可以全身心投入进去。”

      “那你爸妈——”

      “我也相信这是一个极好的学习和锻炼机会,也相信我能为破案贡献一份力量。”周锐地声音洪亮且坚决,也在盖过那一句爸妈。

      实话讲,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但眼神深处,燃烧着一团烈火,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摆脱家庭光环的强烈渴望,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或许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正义感。

      李强在旁边低声劝道,“小周,别冲动!那地方..邪性得很,案子也血腥,你刚来,没必要...”

      “强哥,谢谢您。但我考虑清楚了。”周锐态度坚决。

      王旭沉吟了片刻,手指敲着桌面,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周锐,仿佛要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他缓缓开口。

      “好。既然你主动请缨,勇气可嘉。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准备一下,明后两天会有车来接你。平岗镇派出所所长姓张,叫张建喜,到了有什么事情直接找他。还有,一旦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及时向队里汇报。”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锐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四

      消息很快传开。下班后,周锐在宿舍里收拾行李,手机响了起来,是他母亲方萍打来的。

      “周锐,我听刘队说,你主动要求去平岗镇?”母亲的声音透着焦急和难以置信,“那个出了碎尸案的地方?!”

      “嗯,妈,是我申请的。”周锐一边将几件熨烫平整的衬衫仔细叠好放进旅行袋,一边平静地回答。

      “你疯了?!”方萍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种乡下地方多危险!还出了那么可怕的案子!我跟你爸说了,让他赶紧找关系把你调回来!或者至少换个岗位!你不能去!”

      “妈!”周锐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再讲一次!这是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的决定。我来苏城,就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做点事情,不想永远活在你们的安排和庇护下!那个案子很恶劣,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人去查。我是个警察,这是我的职责。”

      “职责?什么职责比你的安全还重要?那尸体..我听人说器官都没了!得多变态的凶手才干得出来!你万一...”方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没有万一。”周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静一点,至少也能让母亲觉得心安,“妈,我会注意安全的。而且我是市局派去支援的,又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最后,方萍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担忧:“...你这孩子,从小就倔...跟你爸一个德行!那你一定要千万小心!每天必须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有什么事一定要跟领导说,别逞强..”

      “知道了,妈,放心吧。我先挂了,还得收拾东西呢。”周锐挂断电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解决和应付了一个大麻烦。

      可来自父母的关系,如今又被自己说成了是种麻烦,多少是沾点不孝顺。他从头到尾都清楚,爹妈是为了自己好,就像是从小到大,一直在为自己铺路。念书的时候呆在最好的班级,有着各科最优秀的老师,还请来的按时收费的家教帮自己补习,就算在警校里,也没少托关系帮衬着。他都知道。

      可是呢,自己一边吃着,一边嫌饭碗脏。或许,自己就是个傻子。

      要说父母有很强的控制欲吗?其实也没有,就像是自己拒绝了省厅的安排,独自一人来到苏城,也没说被抓回去又怎么样。可自己就是觉得心累,觉得自己永远活在父母的监视下,人生都没了方向。

      他继续收拾行李。除了必要的警用装备和换洗衣物,他还带上了几本厚厚的刑侦专业书籍,一个新的笔记本,一盒高级钢笔和几包消毒湿巾。

      当他拿起那套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警用多功能腰带时,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了案件资料里那些血肉模糊的马赛克图片,胃里又是一阵轻微的痉挛,对血腥和污秽的本能排斥感袭来。但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套沉重的腰带稳稳地塞进了行李袋的最外层。

      “必须克服。”他对自己说。

      五

      出发的早晨,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周锐拎着行李来到支队。

      王旭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个厚厚的,贴着“平岗镇东木桥案”标签的加密文件袋。

      “这是目前掌握的全部资料,副本。到了那边,多看,多听,多学,少说。张所长是老公安了,经验丰富,你要多尊重他的意见。遇到困难,及时沟通。”

      “是。”

      王旭抖抖烟盒,递给他一根烟,周锐摆手谢绝。王旭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犹犹豫豫,低声说,“小子,去了平岗,机灵点。那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周锐笑了,“难不成真有恶水鬼。”。

      王旭眯着眼,看着窗外,“你还别不信。那地方,老话叫‘歪水’,河湾又多又绕,以前是跑船贩私盐的地方,民风彪悍得很。现在嘛..哼。”

      他弹了弹烟灰,“那案子不简单。脸砸烂,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肝肺肚子什么都掏空了,那些器官那边的人到现在都没找到,为什么?难不成做交易被献祭了?这个人,来头不一定大。但杀他的人一定不简单。真是个恶水鬼啊,哎。”王旭吸掉最后一口烟。

      水鬼?讨替身?

      王旭的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凝重与惆怅,他又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迷蒙的雨雾,“有些案子,破不了,不一定是能力问题。有时候,时机未到。或者..阻力太大。保护好自己,是第一位的。别忘了,你是个警察,但首先得是人,活着的人。”

      周锐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凉意。

      “我明白,王大队。我会谨慎行事,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量力。”王旭纠正道,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去吧。车在楼下等着了。”

      刘少宽和李强几个老同事也过来送行。李强塞给周锐一包当地产的香烟,“拿着,乡下地方,有时候递根烟比啥都管用。自己提神也行。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周锐谢着接过,眼看窗外,一辆白色的大巴车已经悄然到达。

      “下去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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