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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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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小年夜,滨海市的海风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肌肤。
空气中凝结的不仅是刺骨的寒意,还有鞭炮炸裂后悬浮的硫磺颗粒,如同这座城市挥之不去的记忆尘埃。
凌晨十二点整,自建房片区那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被几道警用手电的光柱切得七零八落。
四周突兀的犬吠声,像死亡的配乐,彻底撕裂了夜的静寂。
顾海昌死了。
这个消息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在这片老城区荡开一圈圈诡异的波纹。
过年那点喜庆劲儿,瞬间就没了踪影。
李岚把羽绒服领子往上拽了拽,迈过门槛走进二楼书房。
一股浓得呛人的消毒水味直冲脑门,熏得她眼睛发酸。
“有点意思。“李岚掏出纸巾捂住鼻子,“用消毒水盖味儿,这倒像是在搞什么仪式。”
旁边的小警员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
“队长,顾海昌之前卷钱跑了五年多,这才刚回来不久。听说他特别爱干净,家里常备这个。”
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桶,桶身上“高效消毒”四个字都快褪没了颜色。
桶已经空了,可那要命的味儿还在不停地往外冒。
李岚别开脸,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书房不大,布置得倒是挺讲究,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字画。
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摆在正中,配套的椅子歪在一边。
桌上摊着本厚厚的硬壳账本,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文房四宝和雕刻工具散乱地摆着,像是主人刚离开不久。
最扎眼的是书桌对面那尊白瓷观音像——
它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栽在墙角,脸紧紧贴着墙壁,后脑勺对着整个房间。
佛像后脑勺缺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灰扑扑的胚子。
李岚咂咂嘴,绕过那尊姿势古怪的菩萨,走到书桌前。
她没碰那账本,只是伸着脖子看。账本摊开的那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人名和数字,都是些“张三欠贰万”、“李四还伍千”之类的流水账。
字是用毛笔写的,一笔一划都透着力道。
她的目光从账本上移开,落在门边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躺着一根红绸带,褪色褪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一道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接着是车门开关的动静,一阵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哒、哒、哒”,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神经上。
李岚往楼下看。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正穿过院子往楼里走,冷风掀起她大衣的下摆,勾勒出修长的身形。
等她走上二楼,李岚才看清她的脸——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细白的脖颈。
那张脸精致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此刻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冷得吓人。
就算走得急,她身上那股子清冷劲儿和舞台范儿也一点没少。
李岚心里咯噔一下——这张脸,她昨天早上还在省城早报的娱乐版上见过!标题写得耸人听闻:《天鹅陨落?舞蹈家顾思然疑陷婚变漩涡》。
顾思然!二十九岁,死者的大女儿!
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顾思然却像是闻不到似的。也可能,这味道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根本没看屋里任何人,直勾勾地盯着书桌后面、阴影里那具僵硬的尸体——她的父亲。
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没有眼泪。
只有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无声地诉说着平静外表下正在翻腾的惊涛骇浪。
李岚的视线在顾思然雕塑般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慢慢移开,重新打量起这间弥漫着死亡和消毒水气味的书房。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像警犬在分辨空气中复杂的气味。
李岚忽然想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在法医看来,过度使用消毒水往往不是为了掩盖死亡的气味,而是想要抹去某个特定时刻的存在痕迹。
这让她想起考古学里的“地层叠压”——每一层气味都记录着不同时间段发生的故事。
“气味会说话,”李岚轻声嘀咕,“只是我们还没学会怎么听懂它们的话。”
在消毒水的强势掩盖下,她隐约嗅到一丝铁锈味,还有一种更隐秘的、像是旧书发霉的气味。
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想起那些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剧场道具,在黑暗中慢慢腐朽的过程。
这个凶案现场就像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每件道具都摆在特定的位置,每个角色都带着自己的故事登场。
而现在,李岚感觉自己不只是在查案,更像是个突然闯进某场未完演出的观众,正努力从散落的线索里拼凑出真相的模样。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时间错位感”——
有些东西新得过分,像是刚摆上来不久;另一些却又旧得可疑,仿佛已经在这里静静等待了很多年。
她走到那面壁的观音像前,蹲下身仔细端详。
佛像底座上积着一层薄灰,看那灰尘的厚度,这样的摆放姿态应该时间不短。
顾思然还站在门口。
她的目光终于从父亲的尸体上移开,落在了那根红绸带上。
那一刻,李岚看见她眼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顾小姐,”李岚朝她走去,“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顾思然缓缓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请问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
“你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没有。”
“那他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
“不知道。”顾思然的声音依然很轻,“我很久没回来了。”
李岚点点头,不再追问。
这个案子就像一锅炖杂了的汤,什么味道都有,却尝不出主料是什么。
李岚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观音倒,祸事到。”
是老剧团里的迷信说法,排练时要是道具观音倒了,那天的演出准得出问题。
“顾小姐,”李岚突然问,“你相信命运吗?”
顾思然抬眼看着她,眼神复杂:“我只相信自己。“
“那你怎么看这尊倒下的观音?”
“巧合罢了。”
李岚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夜晚还很长,而真相,还藏在层层迷雾后面。
她看了一眼顾思然,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谁都没有先移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还在不知疲倦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