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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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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海市局三楼东侧的问询室,铅灰色的天光从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斜斜打在李岚瘦削的侧脸上。
她整个人陷在靠窗的椅子里,面前摊着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现场报告。
白纸黑字,冷冰冰地记录着一条人命的消逝。
死者信息??:
姓名:顾海昌
性别:男
年龄:58岁
身份:无业
??死亡时间??:2005年1月31日(农历腊月廿三)20点—22点
??死亡地点??:滨海市XX街道自建房
??发现时间??:2005年1月31日 23:05
??发现人??:死者妻子刘玉芬
??尸体位置??:自建房二楼书房内,呈仰卧位,头朝东,脚朝西。
??尸体状态??:
颈部有明显勒痕,皮肤呈紫红色,伴有表皮破损。
喉结处可见骨裂,气管受压变形。
其他部位无明显外伤,无防御性伤痕。
尸体被喷洒过大量的消毒水,疑似掩盖气味。
??现场遗留物??:
无凶器。
地面无打斗痕迹,周围无血迹。
??死亡原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勒死)。
??死亡性质??:涉嫌故意杀人罪(需进一步调查)
李岚把报告往桌上一扔,纸页哗啦响了一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顾思然走了进来。
她个子很高,一身黑——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的脖颈,黑色皮短裙下是笔直的双腿,像雪地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株黑桦树。
脸上干干净净的,什么妆都没化,皮肤白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只有眼底那两圈淡淡的阴影,透出些许彻夜未眠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
李岚的视线像钩子一样甩过去,牢牢钩住那双眼睛,那里面静得吓人,像结了层薄冰的深潭,什么都看不透。
“顾思然?”李岚的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
“是我。”
回答短促有力,音色清冷,她拉开椅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哑光黑的指甲油,像给十根手指都戴上了小小的丧戒。
“麻烦你跑这一趟了。”李岚照例说了句客套话。
“正好在滨海有个演出。”
顾思然的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值得研究的纹路。
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沉静,但这沉静底下,李岚嗅到了点别的东西——某种被冻得硬邦邦的,连情绪都结冰的东西。
李岚翻开卷宗,手指在死亡时间那一栏点了点:
“法医那边初步判断,你父亲是昨晚八点到十点之间出的事,被人勒死的。过程应该很快,没什么挣扎。”
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打在顾思然脸上:
“那会儿你在哪儿?”
顾思然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节泛出白色,但马上又松开了。
她抬起眼,冰封般的视线头一回真正对上李岚,没有躲闪,没有着急,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静。
“我在酒店。”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拉直的线,“家里的话....我妈应该在。不过她....”
她极轻地顿了一下,像是在挑拣合适的字眼,“她跟我爸,这些年处得不太愉快。”
“不太愉快?”李岚立刻咬住这个话头,“具体怎么回事?为什么闹矛盾?”
问询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顾思然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李岚,落在某个很远很冷的地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清清楚楚地吐出几个字:
“他早就该死了。”
这话像几颗冰珠子,劈里啪啦砸在水泥地上。
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愤恨难平,就是平平常常一句话,像在说“天该下雨了”一样自然。
李岚的后脊梁窜上一股凉气。
她办过太多命案,见过太多死了亲人的家属——有哭晕过去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整话的。
但像顾思然这样,用这么冷静、这么彻底撇清干系的态度,说自己父亲“该死”的,头一回见。
这平静比什么嚎啕大哭都吓人。
冰面底下,到底冻着什么?是恨到骨子里的怨毒?是某种说不出口的解脱?还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
单向玻璃后面,负责记录的小丁捏着笔的手心全是汗,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当口,走廊里猛地炸开一阵哭喊,像指甲刮过玻璃那么刺耳。
混乱的脚步声和警员压低的劝阻声混在一起,砰地一声,问询室的门被狠狠撞开了!
一个瘦小干枯的女人闯了进来,头发乱得像堆枯草,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眼睛通红,血丝蛛网似的布满眼白。
是刘玉芬,顾海昌的老婆,顾思然她妈,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警察同志!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哪个天杀的跑到家里来杀人啊....”
刘玉芬扑到桌边,双手拼命拍打着桌面,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破塑料袋。
她的目光涣散地扫过李岚,最后死死钉在顾思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不哭了,带着疯劲质问:
“你!你怎么回来了?”
“妈。”顾思然的声音还是那么平,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别这样。”
“别这样?你让我别这样?”
刘玉芬像是被这话点着了,嗓门猛地拔高,尖得能戳破人耳膜:
“现在你爸死了,你满意了?是那些人!肯定是那些要债的杀了你爸!”
她猛地扭过头,枯瘦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李岚脸上:
“队长!你们快去抓人!黄克武!肯定是他!海昌不就是欠他几个钱吗?至于下这种死手吗?”
她嘶吼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黄克武?”
李岚立刻咬住这个名字,敏锐地捕捉到刘玉芬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那绝不是普通债主欠钱该有的反应。
“这人什么来头?跟你丈夫什么关系?欠了多少?什么时候欠的?他最近找过你们没有?”
一连串问题砸过去,刘玉芬那股疯劲突然卡住了,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慌里慌张地乱瞟,不敢再看李岚。
刚才还嚷嚷着要抓人,这会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就....就是....以前一块儿做过买卖....老黄他....他是知道海昌那脾气的....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全是乱的!”
她猛地摇头,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光是提到那个名字就能要了她的命。
在这片混乱和指控的漩涡正中,顾思然还是那么坐着,视线飞快地扫过李岚的脸,随即又恢复成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母亲的崩溃、声嘶力竭的指认、那个一提起来就让空气瞬间冻结的“黄克武”....
所有这些狂风暴雨,好像都没能真正碰到她分毫。
她像一尊用千年寒冰雕出来的人像,被谁随手放在了这片铺满水泥灰的废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