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身在异乡为异客 ...
-
杜钦站在路边,面色难看。
那两个家丁居然抛下她跑了?!
好一个树倒猢狲散。
来的时候家里为了凑出两人陪她,想尽办法,可惜家里的仆人一个个消息都灵得很,得知家里出事立刻走的走,散的散。
到头来只有零星几个在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人愿意留下来。
那两人便在其中。
临行前娘担心这两人出尔反尔对她不利,偷塞给她一小包金银细软,她还觉得是娘忧虑过重,说什么处了这么久自己自然是了解他们的为人的。
狗屁!
杜钦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双眼,怒火在她胸膛中灼灼燃烧,却无路可去,只能困在心里烧得她心烦意乱。
她几乎是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的。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杜钦念经似的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
她该庆幸那两人只是卷着娘给的盘缠和家当跑了,没对她做什么,更何况那两人也算是送她到了目的地,没把她扔在半路上让叫她自生自灭。
杜钦胸口不断起伏,她望着不远处镇子的轮廓,青墙黛瓦,高低错落,倚着山脚摊开一大片,也不知哪来这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不出所料的话,那多半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了。
幽奇镇。
一个听所谓听闻所未闻的小地方,单从景色上来讲相当不错,水秀山明,清幽静谧,一看就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可惜杜钦并没有多余的心情赏景。
她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石头飞出去一尺,砸在枯黄的草地上,压折了几根干巴巴的草秆,山风席卷,干瘪的叶片顺着树梢簌簌下落。
深秋时节,草木肃杀。
杜钦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顶着风往前走,她不敢在大路上晃悠,怕碰见截道的歹人,只能在路边稀疏的林子里艰难前进。
泪水沿着她腮边往下滑,滴滴答答地掉。
她不想离家。
动身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那日娘一大早就喊她过去,她还没跨过门槛,就又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隐隐约约带着点香气。这是第几次换药了?她记不清了。
娘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杜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到她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有一友……”杜家主缓缓张口。
出门时,杜钦整个人都是懵的,险些被门槛绊个正着,原因无他,她亲娘说要让她修仙。
简直是胡扯,她承认很爱看那种闯荡江湖飞升成仙的杂书,但她从来没考虑过这种扯淡事——毕竟这种事从一开始不就是编出来图一乐的吗?
然而娘的意思很明确,这仙她非修不可。
杜钦都快被气哭了,简直就是胡来。
可惜最后她作为一条小胳膊还是拧不过亲娘这条大腿,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连二姐居然都和娘坚定地站在一起,非把她送出去不可。
干嘛不把大哥送出去?
明明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只会坐吃山空,凭什么送她走?凭什么不要她!
杜钦越想越气,本来连贯如雨线得眼泪硬生生止住了,满胸膛的委屈和伤心渐渐化成了愤怒与不甘。
山间的风越来越大,九十月的秋风像把刀,刀刀割在她单薄的脊梁上,杜钦抬手胡乱拿袖口擦了擦脸,怒气冲冲背着妖风往前走,她可不想被这倒霉风吹出风寒。
镇子近在咫尺,杜钦却感受不到自己的激动,她反而紧张起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先前虽也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借宿过小村落,也住过大的都城,但无论碰上什么事那两个家丁都替她打点好了,她只需从容等着就行。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一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标准世家小姐要被迫混迹市井了。
杜钦想起娘那副唉声叹气的模样,情不自禁得也叹了口气,提起脚步,垂头丧气,任命般得往前走。
沿着青石板往前,一路居然尽是些小商小贩在吆喝,杜钦充满警惕地捏住了自己怀里的小钱包,没有多余的钱可供她乱花了,虽然此时她已经饥肠辘辘,但她不想为了点吃的停下脚步耽误自己的大事。
她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脑中思绪完全是一团乱麻,杜钦停下脚步,没被包子挡住的脚步终于是被自己的脑子挡住了,她试图理清思路——
首先,娘让她去修仙,并给出了地点,幽奇镇,正是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小镇。
其次,娘说到了幽奇镇之后自会有人接她去那个什么反正是修仙的峰来着。
最后,接她的那个人姓张,是娘的旧友,可以信任,但万万不能百依百顺全听他的,做人要以己身利益为先。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女的男的?怎么保证能接到她?
杜钦努力回想着,奈何回忆了半天,她最终确认,那个人的名字娘说了,但她忘了,剩余两项则一概没提。
出现了出现了,倘若这是本小说,下一行怕是就要写她被张什么接到什么山区修仙,至于其中细节,作者心情好估计会随便写两句,若是懒得写,怕是就直接略过不提了。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作者两行就能随意跳过的东西,此时成了端坐在杜钦面前的一座大山。
大山说:“该去哪里找到那个人呢?”
杜钦无言。
大山说:“万一那个人没找到你呢。”
杜钦沉默。
大山说……
叮零零——
叮零——
一阵清脆的檐铃声震碎了杜钦面前的大山。
杜钦下意识抬头望去,看到一排刀枪剑戟。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她还以为她回到了家,面前是二姐那堆心爱的兵刃。
甚至连二姐也站在她面前对她笑,二姐笑吟吟地开口道:“要买什么?”
杜钦一个激灵清醒了,眼前的二姐身高逐渐缩水,变得跟她差不多。
再定睛一看,哪来什么二姐,分明是个矮壮的女人,四肢粗短,看上去结实极了,一锤子下去地都得颤三颤,肤色黝黑,一双眼睛嵌在面上星星似得放着光。
很结实的铁匠盯着她看,面色稍带些不虞,杜钦心里奇怪极了,我又没得罪你,挎着个脸做甚?
眼见着对面准备赶人,杜钦脑子一抽,顺手从边上那堆复制粘贴似的铁剑堆里抽出把长剑,一口开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把多少?”
铁匠的脸色却依旧没好看多少,反而看上去更无语了,隐约还带着些为难。打量了她好半晌,才吐出来一句话。
“五百文。”
杜钦摸出小包,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拿出两贯,生怕别人瞧见了她那包里的金银,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却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
铁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位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大小姐,伸手接过其中一贯铜钱,拆成两半,一半自己收了,一半还给杜钦。
杜钦尴尬极了,默默收好剩下的一贯半铜钱,接过那柄红布包好的剑,转身欲逃离这个让她丢尽脸面的地方时,却被叫住了。
“往前走有颗大柳树,边上有家客栈,那家价格最公道,老板人也还行。”
杜钦愣了一瞬,随即向她道谢,然而谢字刚说完一半,却又被堵回去了。
女人硬往她怀里塞了俩包子,边塞边絮絮叨叨:“明日清早仙人就来了,参选的地点在镇子中心的小广场上,到时候若是没被选上,就乖乖回去,别让家里人挂念太久,知道吗?”
杜钦心里一阵苦涩,张口欲解释,可最终也没说出来,只是草草道谢后抱着剑转身离开。
转身没走两步,她下意识回头看那铁匠,此时临近日落,那人坐在摊边的小桌子上,抱着碗饭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一片宁和景象。
杜钦默默在心里又道了声谢,随后顺着她指得方向寻去。
她边走边咬了口包子,肉馅的,汁水很足,烫呼呼的。
顺着青石板路,没一会便找到了那客栈,边上长了颗大柳树,枝条随风荡漾。
杜钦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向里看去。
客栈不大,装潢却素雅得很,看来老板也是个讲究人。
大堂里零星有几个人,或衣着朴素,或气度不凡,小二弯腰擦着桌子,听见响声回头一看,立马笑得跟朵花似的迎了上来。
“客官您来啦?请——不知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杜钦摸摸怀里的剑,暗自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过门槛。
“住店。”
“客官您来我们这可真是选对了,咱们家呀可是……”
杜钦跟着伙计上了二楼,那伙计是个健谈的,一路上滔滔不绝连叮嘱带打听,把明日邵阳峰招新的事同她讲了个门儿清,杜钦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
“地字房二号到了,您请——”
伙计打开门,一侧身,冲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杜钦冲门里看了看。
小房间不大,布置却丝毫不差,楠木雕的方格纹窗棂透着外头的鸟鸣日光,那光打在窗棂上,照的整个室内光影斑驳。
墙上还裱了幅山水画,用笔潇洒,山水逍遥,看得出来画这副画的人醉心山水。
花几上瓷瓶里还插了两只菊花,用了些松枝点缀着。
终于安顿下来了。
杜钦伸了个懒腰,揉揉酸痛的肩颈,她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买剑来着?
她又不会用。
从前二姐初学武艺时,娘请师傅了教她,还特意问杜钦要不要一起学。
小杜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着自己的拒绝与不满。
她杜钦生来就是为了读天下书的,三岁识得百家姓,七岁能作古诗文,虽然写得有些狗屁不通,但到底还是写出来了,杜钦自认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文昌降世,但至少还是有点文采在身上的。
她理想的人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舞刀弄枪这种粗鄙之事,莽夫之好才不要出现在她的人生里——当然了,就事论事,让她学她定然是要狠狠鄙夷贬低一通的。
但又不是她学,是二姐学,二姐喜欢肯定有二姐的道理,她的好姐姐是披文握武的英杰,将来要做大事的人。
至于她的话,将来自然是要考取功名的,至于等考完之后如何,现在想这些未免为时过早。
总之对杜钦来说,她往后的人生平庸也好,出人头地也罢,武艺是无论如何都跟她扯不上关系的。
想到这里杜钦再度沉默。
早知道就老老实实跟着学了,装什么清高书生,这下好了,自己坑自己。
现如今她抱着把脑子一热从路边摊买的剑,无所适从。
她干嘛买这多余的东西——不,不能这么想,杜钦抱紧了剑。
往后的日子要自己想办法了,她总得保护好自己。
她到底是个惜命的,就算人生的转折再大,杜钦也不想就此止步,让自己的一生于此戛然而止。
她有很多没做过的事,有很多没读过的书,有很多想去但没去过的地方,有想回却暂时回不去的家,想见却见不到的亲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娘要送她来这修什么仙。
但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她人都到幽奇镇上了,不愿修真,又能去哪呢?
她没得选,她只能埋头按着娘指的路往前走。
她不敢回头看。
她不愿回头看。
她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但愿百年之后,能与家人再团圆,哪怕身死道消,黄泉相见也好。
话虽如此,她可不想碰到什么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倒霉事。
窗外月光冷冽,风声萧萧,柳树枯黄的枝条随风乱舞,好生可怜。
月光照在杜钦脸上,照在她怀里那把出鞘的剑上,照得寒光闪闪,剑气凛然。
杜钦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说不定怀里的剑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显赫身世呢?
比如什么红尘沉浮千百年可惜无人识得,直到被她买下之后,一如千里马遇伯乐——杜钦狠狠摇头。
有点扯淡了,她哪来这么好的命碰见这种事,这就是把普通铁剑而已。
她重重叹了口气。
想都不敢想。
这算什么事啊!
杜钦望着远处漆黑的山脉,望着那轮凄冷的明月,突然福至心灵。
奔至桌前,研磨备纸,提笔开写。
东望望春春不在,更无晴日柳含烟。
云山万重归路遐,风动琅珰月向低。
她收剑归鞘,临收前拍拍剑身,自言自语道:“叫望春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