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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来乍到 ...


  •   意识被撕裂的剧痛骤然平息,顾离睁开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撞入眼帘的,是绣着繁复金线祥云的玄色帐顶,厚重,华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身下铺陈的触感细滑冰凉,是顶级的丝绸。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沉水香庄重宁神的底调,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清冽的,有点像雪后松针的味道。

      这不是她的床,不是她那间堆满文献和数据终端的单身公寓。

      “身份载入完成。”一个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音直接在她脑内响起,“当前时空:大朔朝宁朔城,镇北将军府。身份确认:镇北将军,沈青崖。核心指令:获取目标人物——将军夫人苏流萤的倾心。成功即可返回原世界。失败或目标死亡,意识将永久滞留。”

      潮水般的记忆碎片强行涌入,不属于她的经历、情感、本能,粗暴地拓印在她的意识层面。边关的风沙,兵刃的冷光,朝堂的暗流,还有……一个总是安静站在回廊下,身影单薄得像一抹月光的女子。

      顾离,或者现在该叫沈青崖,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底下中衣包裹的、属于这具身体的手臂线条,修长,紧实,蕴藏着长期习武铸就的力量感。她抬起手,指腹有常年握缰持剑留下的薄茧。这一切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在融合的记忆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熟悉。

      沈青崖。二十八岁,大朔朝最年轻的镇北将军,戍卫北疆六载,战功赫赫,权柄日重。而在府内,她有一位皇帝亲赐的夫人——苏流萤,出身没落书香门第,据说体弱多病,性喜清静。

      获取倾心?回到现代?

      顾离扯了扯嘴角,一个混合着荒谬与冷嘲的表情。她是个研究员,不是情圣。但那个“永久滞留”的威胁,像一根冰锥抵在后心。

      麻烦。她低声吐出两个字,既是抱怨这离奇处境,也是针对那素未谋面的夫人。

      既然没有选择,只能向前。

      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外间。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两个穿着利落短打、腰佩短匕的侍女垂首快步而入,动作轻捷,眼神低垂,毫无多余声响。这是沈青崖的亲卫,兼做近身侍候。

      顾离凭着记忆,沉默地任由她们服侍洗漱,更衣。铜镜中映出一张脸,肤色是久经风霜的浅麦色,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一双眉毛浓黑,斜飞入鬓,压得那双本该过于清冽的眼睛也带上了沉沉的锐气。是一副极具侵略性的武将相貌。只是此刻,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疑与审视。

      她推开房门。

      将军府邸的规制远超她想象。庭院深广,气象森严。青石铺地,廊柱粗壮,不见多少奢靡装饰,唯有兵器架上擦得锃亮的刀枪剑戟,以及偶尔走过的、步履沉稳眼神警惕的护卫,无声彰显着这里主人的身份和权力。

      空气干冷,呼吸间带着北方早春特有的凛冽。

      引路的侍女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躬身道,将军,夫人昨夜抄经睡得晚,此刻怕是还未起身。院落名漱玉,墙头探出几枝还未发芽的嶙峋梅枝。

      顾离略一颔首,没让侍女通报,自己走了进去。

      院内比外头更静,几乎能听到风吹过檐角铃铛的细微呜咽。陈设简朴得近乎清寒,只有几丛耐寒的兰草点缀石阶。正房门窗紧闭。

      她正待上前,右侧厢房的窗户却吱呀一声被推开半扇。

      一只素白的手腕先探出来,腕骨纤细,皮肤在黯淡天光下白得有些透明。随后,是半边侧影。

      只一眼,顾离脚步顿住。

      那女子未梳髻,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在颈侧。她正微微侧身,低头用小银剪修理窗台上一盆兰草的枯叶。脖颈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肩线单薄,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夹袄。晨光吝啬,只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极淡的、毛茸茸的光晕。

      没有惊艳倾城的绝色,甚至因为过分苍白和清瘦,显出几分弱气。但那种安静,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这肃杀庭院的一角。

      这就是苏流萤?

      似乎察觉到视线,窗内的女子动作停住,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清水脸,眉目淡远如雨后山岚,唇色很浅。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略淡些,像是上好的琥珀,清透,平静,看向顾离时,既无畏惧,也无惊喜,只有一片深潭水般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一丝极难察觉的疏离。

      她放下银剪,双手拢在袖中,隔着窗,微微屈膝,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冰面:“将军。”

      顾离喉头有些发紧,属于沈青崖的记忆在翻腾,但属于顾离的理智牢牢钉在原地。她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盆兰草,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起得倒早。”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舌头。这什么烂开场白。

      苏流萤似乎也顿了一下,才轻声回道:“妾身惯常如此。将军今日……可有要事?”她问得谨慎,将那点疏离包裹在礼节性的关心里。

      “路过。”顾离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转身欲走。攻略?这怎么攻略?对着这么一潭死水,她连话都不会说。

      走出几步,她却又停下,没回头,只对着空气般吩咐:“天还冷,少吹风。”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甚至有点命令的味道。

      身后一片寂静。过了片刻,才传来轻轻一声:“是。”

      走出漱玉院,顾离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像个拙劣的计时器:“初次接触完成,目标人物当前好感度估算:极度陌生且戒备。”

      顾离揉了揉眉心。行吧,至少没直接负一百。

      接下来的日子,顾离一边努力适应沈青崖的身份,处理堆积的军务、应对各方探子和明枪暗箭,一边尝试执行她那蹩脚的“攻略”计划。

      她记得苏流萤那屋子里清寒,便默不作声地吩咐管家,将地龙烧得更暖些,又让人寻来不易得的银丝炭送去,嘱咐说烟气少。库房里有御赐的极品雪缎,她瞥了一眼,让人全数送到漱玉院去裁衣裳。甚至某次部下从西域回来,献上一匣子异色宝石,她拿起一颗鸽子血,对着光看了看,觉得那浓艳的红,和苏流萤那张苍白安静的脸,有种诡异的、冲击力的相衬,也随手丢给了管家。

      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是完成一项目标明确的实验步骤,投入资源,观察反应。

      苏流萤的反应,是几乎没有反应。

      送去的东西,她安静收下,会在下一次见面时,用那种一成不变的、轻而疏离的声音道谢。她的屋子渐渐暖和,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件颜色稍鲜亮的衣角,但她的人,依旧像漱玉院那口古井里的水,波澜不起。

      唯一算得上“进展”的,是顾离发现,苏流萤似乎对甜食有些偏好。一次她无意看到小厨房给漱玉院送的点心里,有一碟糯米糖糕动得最多。后来,她便隔三差五,让亲兵从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带回些新巧的蜜饯或酥糖,照样面无表情地让人送去,从不提及是自己吩咐。

      苏流萤依旧道谢,但某次顾离清晨练枪回来,恰好撞见她在廊下喂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玳瑁猫,手里捏着的,正是前日送去的杏脯。阳光斜照,她低垂的眉眼似乎比平日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那猫蹭着她的裙角,她唇角好像……弯了一下?

      只是极快的一瞬,快得顾离以为是错觉。等她凝神再看,苏流萤已恢复了那副淡远模样,抱起猫,朝她略一颔首,便转身进了屋。

      好感度没动静,但顾离莫名觉得,那潭死水,或许底下也有极微弱的暗流。

      她开始允许,甚至“习惯”在偶尔不那么忙的午后,去漱玉院坐坐。不进屋,就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让人摆上桌椅,看她的兵书或公文。苏流萤通常待在房里,有时会出来,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做些针线,或是看一本厚厚的、似乎永远看不完的书。两人几乎不交谈,各做各的事,只有风吹过书页、针线穿过布料、或顾离翻阅公文时的细微声响。

      一种古怪的、沉默的“陪伴”。

      顾离有时会从公文上抬起眼,目光掠过那个安静的身影。苏流萤看书时极为专注,指尖轻轻捻过书页,速度不疾不徐。她偶尔会微微蹙眉,仿佛遇到了难解之处,那淡色的唇会无意识地轻轻抿一下。顾离注意到,她翻书的动作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手指抬起、翻页、抚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感——这不太像一个深闺女子漫不经心的消遣,倒更像……某种训练有素的习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顾离也没太在意。毕竟,苏流萤出身书香门第,有些不同寻常的阅读习惯也正常。

      直到兵部尚书之子,那个在京城就以风流纨绔闻名的王楷,随某支辎重队来了宁朔。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将军府里有一位“深藏不露”的夫人,竟在一次城中官眷举办的赏花宴后,借酒装疯,堵住了提前离席的苏流萤回府的车驾。

      消息传到顾离耳中时,她正在校场。亲兵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将军已夺了马,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长街之上,王楷锦衣华服,脸上带着酒意熏然的轻薄笑容,正拦在马车前,口称“仰慕夫人才华,特来请教”,手却几乎要碰到垂下的车帘。周围他的家仆围成半圈,将军府的车夫和两个随行护卫被隔在外围,敢怒不敢言。

      马蹄声如惊雷骤至!

      玄色披风卷着尘土与煞气,黑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几乎擦着王楷的鼻尖落下。王楷吓得酒醒大半,踉跄后退。

      顾离高踞马上,甚至没完全勒停,只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马鞭,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厉的弧线,没有落下,却带着尖啸的风声,点在王楷胸口。

      “王公子,”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整条街一片死寂,“宁朔的风沙大,迷了眼是常事。但若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和舌头,下次迷的,就不只是眼了。”

      她没看马车,目光只钉在王楷那张血色褪尽的脸上,缓慢地,一字一顿:“滚回你的京城。再让我在宁朔地界看见你,我不介意替你父亲,管教一下他不成器的儿子。”

      王楷屁滚尿流地跑了。

      顾离这才调转马头,看向那辆安静的马车。车帘依旧低垂,纹丝不动。她驱马走近几步,隔着帘子,能感觉到里面人的存在。静了片刻,她只低声说了句:“回府。”

      当晚,管家来报,王楷连夜收拾行装,天不亮就灰溜溜离城了。顾离正在灯下看北境防务图,闻言“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夜深,她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漱玉院外。院内灯火已熄,一片漆黑静谧。她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巡夜的护卫脚步声靠近,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一切如常。她去漱玉院,苏流萤依旧在窗边修剪兰草。只是在她离开时,苏流萤忽然轻声开口:“昨日,多谢将军解围。”

      顾离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分内之事。”语气依旧平淡。

      但她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目标人物好感度估算:初步信任,进入观察期。”

      从极度陌生到初步观察。顾离扯了扯嘴角。真是……“巨大”的飞跃。

      几日后,宫中赏赐年节物品的太监队伍到了宁朔,领头的竟是皇帝身边颇得脸的张公公。宣旨,颁赏,一套流程走完,张公公却并未立即辞行,反而提出想在将军府“逛逛”,说是“皇上挂念将军起居”。

      顾离心中冷笑,面上却只能陪同。这张公公看似随意走动,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话里话外,打听着北境军备、将领调动,甚至……将军府内眷之事。

      行至一处临水的暖阁,张公公忽然笑道:“听闻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不知今日,可否有幸拜见夫人一面?回京也好向皇上、娘娘们细说,让他们放心。”

      顾离眼神微冷。这阉奴,手伸得太长了。她正欲婉拒,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回廊拐角,月白色的裙裾一闪而过。

      是苏流萤。她似乎正要回避。

      张公公也看见了,笑意更深,提高声音:“那边可是夫人?老奴这厢有礼了。”

      避无可避。苏流萤停住脚步,转过身,缓缓走来。她依旧穿着素淡,发髻简洁,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着张公公,依礼微微屈膝:“公公。”

      张公公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黏腻的虫子,尤其在苏流萤过分苍白清瘦的脸上多停了几瞬,嘴里却说着恭维话:“夫人真是清雅出尘,与将军英雄美人,佳偶天成……”

      顾离的耐心耗尽了。她上前半步,恰好挡在苏流萤身前半个身子,隔断了张公公的视线,语气是惯常的冷淡,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公公远来辛苦,流萤身子弱,吹不得风,见也见过了,便让她回去歇着吧。”说完,不等张公公反应,侧首对苏流萤道:“回去。”

      苏流萤抬眼,极快地看了她一下,那琥珀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她依言再次屈膝,转身离开,背影依旧单薄,步履却稳。

      张公公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将军真是……爱护夫人。”

      顾离没接话,只抬手示意前方:“公公不是还想看看府内景致?请。”

      晚间的接风宴,张公公似乎忘了白日的插曲,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只是席间频频向顾离劝酒,话里话外,暗示着京中某些大佬对北境兵权的“关切”,以及若能得将军“倾心相交”,他在御前必会“美言”云云。

      顾离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烧起她心头的火。这种无处不在的算计、刺探、交易,让她厌烦透顶。沈青崖的记忆里充斥着这些,而属于顾离的部分,只想把面前这张虚伪谄笑的脸,连同这令人窒息的宴席,一起砸个粉碎。

      但她不能。她只是更沉默地喝酒。

      宴席终散,张公公被搀扶去客院。顾离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主院。她没有去书房,也没有唤人伺候,径直进了卧房。

      房间里有地龙,很暖,暖得让人头晕。她扯开紧束的领口,踉跄走到榻边,和衣倒下,手臂横在额前,挡住眼前摇晃的烛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长。房门被极轻地推开,又合上。

      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一股清冽的、雪后松针般的淡香,混着一点极熟悉的、温暖的皂角气息,悄然靠近。

      顾离没有动。她能感觉到来人停在了榻边。

      然后,一方冰凉柔软的丝帕,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动作有些生疏,却足够小心。

      是苏流萤。

      她来做什么?看她笑话?还是又来道谢?

      顾离懒得睁眼,酒精在血液里奔流,烧得她理智的堤坝脆弱不堪。白天张公公黏腻的目光,席间那些虚伪的言辞,连日来积压的烦躁,还有眼前这怎么也“攻略”不下的、像口古井一样的女人……各种情绪混杂冲撞。

      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只正要抽离的、拿着丝帕的手腕。

      触手冰凉,纤细,腕骨凸出得有些硌人。但皮肤细腻。

      苏流萤似乎吃了一惊,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挣扎,只是僵在那里。

      顾离依旧闭着眼,手上却用力,将那冰凉的手腕连同整个人,往自己这边一带。

      苏流萤低低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跌坐在榻边。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顾离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还有那骤然急促了些的呼吸。那股清冽的松针香更清晰了。

      顾离终于睁开眼。

      烛光跳跃,映入眼帘的是苏流萤近在咫尺的脸。依旧苍白,但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靠近,那淡色的唇微微张着,琥珀色的眼眸里,那片惯常的沉寂被打破了,漾开清晰的惊愕,以及一丝……强自镇定的慌乱。

      她似乎想往后缩,可手腕还被顾离牢牢攥着。

      “将军……”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您喝醉了,妾身去叫人煮醒酒汤……”

      “别动。”顾离开口,声音因醉酒而低哑沉滞,像磨砂的石砾。她没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略略撑起上半身,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酒气混合着沈青崖身上惯有的、冷冽的沉水香,将苏流萤周身那点清冽气息完全包裹住。

      顾离的目光有些涣散,却紧紧锁着苏流萤的眼睛,像是在研究什么难以破解的谜题,又像是纯粹酒意驱使下的放肆打量。从她颤动的眼睫,到挺秀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双颜色浅淡、此刻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

      “苏流萤……”她念着她的名字,语调有些古怪,像是玩味,又像是困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流萤呼吸一窒,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垂下眼,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更轻:“妾身……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不明白?”顾离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愉悦,只有酒意蒸腾出的烦躁和某种莫名的、尖锐的情绪。攥着腕子的手又收紧了些,指腹感受着那薄薄皮肤下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急促而紊乱。

      “你怕我?”她问,热气几乎拂在苏流萤脸上,“还是讨厌我?或者……觉得我这武夫粗鄙,配不上你这书香门第出来的、清高的将军夫人?”

      这话出口,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沈青崖记忆里某些淤积的刺,以及顾离此刻无处宣泄的憋闷。

      苏流萤猛地抬起眼。

      这一次,她眼底的惊惶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激烈的情绪翻涌,像是沉寂的深潭终于被投入巨石。那琥珀色的眼瞳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晶亮的光,她看着顾离,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带着酒意和戾气的脸,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顾离因为醉酒和烦躁而泛红的眼尾,掠过她紧抿的、线条变得有些陌生的唇,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深处。那里面,除了属于沈青崖的锐利和此刻的迷蒙,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一种苏流萤近段时间以来,在眼前这人身上逐渐察觉到的、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异样。

      那些异样,曾经只是漂浮的疑点。比如,沈青崖某次无意间脱口而出一个奇怪的短词,音调奇特,不似任何方言。比如,她对某些本该熟知的府内旧例,流露出片刻的茫然。又比如,她看兵书时,手指会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敲击出一种固定的、轻快的节奏,与往日沈青崖沉思时凝重缓慢的叩击截然不同。

      最让苏流萤暗自心惊的,是前几日,她故意在闲聊时提起一桩旧年朝堂典故,那是沈青崖亲身经历、绝不可能忘记的事。而眼前这位将军,听她说完,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飘忽了一瞬,然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一刻,苏流萤几乎能确定,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此刻,酒气氤氲,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顾离眼中那种混合着陌生感、研究欲和深藏焦躁的眼神,与苏流萤记忆深处另一双眼睛,在醉意的催化下,诡异地重叠起来。

      那双眼睛,她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身份下,曾经每日相对的那个人。那个年轻、聪明、固执,时常因为实验进度和数据问题与她争执,会在背地里偷偷骂她变态甲方、数据疯子的研究员。

      也是那个,会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对着失败的数据皱眉苦思,手指无意识敲击桌沿,敲出同样轻快节奏的……学生。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无数细微线索累积下变得难以忽视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被强行抑制住。不能慌,不能打草惊蛇。这太离奇,需要更多确认。

      顾离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那点耐心终于告罄。她松开钳制苏流萤手腕的手,带着酒意的烦躁挥了挥,语气不善:“算了,你回去吧。”

      手腕上的压力骤然消失,苏流萤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她慢慢站起身,抚平微皱的衣袖,又恢复了那副安静顺从的模样,只是脸色似乎比来时更加苍白。

      她对着榻上重新闭上眼、眉心紧蹙的顾离,极轻地福了一福:“将军好生歇息,妾身告退。”

      转身离开时,她的脚步依旧很轻,却比来时多了几分凝滞。走到门边,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烛光下,顾离和衣躺在那里,领口微敞,手臂搭在额前,呼吸渐渐沉缓,仿佛已经睡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未曾舒展的痕迹,却暴露着主人深藏的不安与挣扎。

      苏流萤轻轻带上门,将一室暖光与酒气,连同那个惊心动魄的猜测,一起关在了身后。

      廊下的夜风寒凉刺骨,吹散了她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她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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