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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声试探 ...


  •   晨光再次漫过宁朔城高耸的城墙,将军府在肃穆的寂静中醒来。

      沈青崖,或者说,顾离,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睁眼。宿醉带来的钝痛仍在颅骨内侧隐隐敲击,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昨夜残存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冰凉的丝帕,近在咫尺的惊惶眼眸,还有自己那些口无遮拦的醉话。

      她按了按额角,起身更衣。侍女送来的醒酒汤温度恰好,她沉默饮下,试图将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连同汤水一起咽下。攻略进度堪忧,自己还险些失态,真是糟透了。

      而漱玉院中,苏流萤起得更早。

      她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的不是经书,而是一张素笺。她提起笔,却久久未落,目光虚虚地落在院中那棵老梅虬结的枝干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笔杆。昨夜榻边那双带着酒意、却难掩深处焦灼与陌生的眼睛,反复在她眼前浮现。

      那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但……并非毫无可能。

      她搁下笔,将素笺收起。不能急,必须更加谨慎地观察。

      接下来数日,将军府表面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显“平和”。顾离依旧忙于军务,只是去漱玉院的次数似乎略多了些,停留的时间也长了些,虽然大多时候仍是各自无言。

      苏流萤的应对也依旧得体,温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她的观察,已从无意间的留意,变成了有意识的审视。

      她开始留意更多细节。

      比如,沈青崖用膳时的习惯。原来的沈青崖出身行伍,虽后来位高权重,但用筷姿势依旧带着军中的利落甚至粗放,不拘小节。而现在的“将军”,执筷时指尖的力道、夹取菜肴的角度,甚至咀嚼时下颌开合的幅度,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克制与规范。那不像一个在军营和沙场中浸淫多年的武将,倒更像某个对自身仪态有着严格要求的人。

      一次晚膳,厨房上了一道宁朔本地特色的炙烤羊肋,需用小刀辅助。苏流萤垂着眼,用余光清晰地看到,顾离拿起那柄银质小刀时,手腕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停顿,仿佛在脑中快速回忆握持方式。随后她切割的动作虽力求利落,但刀尖与骨瓷盘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她切割完后,下意识将小刀在盘沿轻轻一磕、摆正的动作,都透着一种生疏的模仿感。

      还有言语。

      苏流萤开始尝试在极日常的对话中,掺入一些只有真正熟悉北境、熟悉沈青崖过去的人才会知晓的琐碎信息。

      “将军可还记得,去岁这时节,北漠使团带来的那种叫‘酥酪’的奶食?妾身当时觉得腥膻,只尝了一口便搁下了。”她一边为顾离布菜,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声音轻柔。

      顾离正咀嚼着一片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咽下食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淡淡道:“些许小事,记不清了。”

      小事?苏流萤记得清楚,当时沈青崖见她蹙眉,难得大笑了几声,说边关将士就爱这口扎实的,还硬要她再尝,最后见她实在不适才作罢。这事虽小,却绝非沈青崖会轻易“记不清”的。

      又有一次,苏流萤在顾离来漱玉院看书时,“恰好”整理旧物,翻出一柄镶嵌着黯淡宝石的旧匕首。“这匕首,还是当年将军初到宁朔,第一次击退小股马匪后,在缴获物中特意留给妾身的,说虽不华贵,但刃口还算锋利,让妾身留着防身。”她指尖抚过冰凉的鞘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只是妾身笨拙,从未用过。”

      顾离的目光从兵书上移开,落在那柄匕首上,看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评价道:“样式是旧了些。”

      苏流萤的心微微沉了下去。这匕首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但其意义在于“第一次”和“特意留下”。依沈青崖的性格,即便不接话感慨几句,至少眼神也该有些许波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看待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陌生旧物。

      最令苏流萤心中疑窦丛生的,是顾离对一些常识的反应。

      那日有亲兵来报,说是城中“永盛典当行”的东家送来拜帖,并附上一对品相极佳的辽东老参,感念将军维持地方安宁,聊表心意。顾离听了,只随意挥挥手:“收了,按老规矩入库便是。”

      苏流萤当时正在一旁翻阅一本地方志,闻言,指尖微微一紧。

      永盛典当行……她记得,约莫两年前,这典当行曾牵扯进一桩不大不小的私贩禁铁案,虽最后查明主要罪责在其外地分号,东家也被罚没了不少钱财才脱身。自那以后,沈青崖便明令府中,不再与永盛有任何银钱礼物往来,所谓“老规矩”,便是拒收。

      这位“将军”,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一個個細微的、不合常理的碎片,如同散落的珠子,在蘇流螢心中被無形的線索串聯起來。異樣的舉止,空白的記憶,對某些人事不同尋常的淡漠,以及对另一些无关紧要细节过于刻意的关注……

      所有这些,都隐隐指向那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但她还需要一个更关键、更确凿的证据。

      机会来得偶然。

      顾离似乎终于觉得,总是送东西、解围、干坐着,这“攻略”进度实在缓慢得令人绝望。她决定采取更“主动”的方式——至少是沈青崖这副壳子可能会采取的方式。

      她邀苏流萤去城郊的梅林赏景,美其名曰“春日散心”。

      苏流萤没有拒绝。

      马车出了城,到了梅林。北地春迟,大片梅树仍只是缀着些稀疏的花苞,远谈不上绚烂,但清冷的空气与嶙峋的枝干,别有一番孤峭的意味。

      顾离本就不善风雅,对着这片萧索景致更觉无话可说。两人沿着小径默默走了一段,气氛比在漱玉院对坐时还要凝滞几分。

      顾离正搜肠刮肚想找点话题,目光瞥见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散落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形状还算规整。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曾看过的某个恋爱攻略里提过,展现“不经意”的体贴和男友力有助于提升好感。

      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略有坑洼、积着些许残雪泥泞的小径:“路滑。”然后很自然地,伸手虚虚扶向苏流萤的肘弯,“小心些。”

      这个动作本身并不出格。但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流萤衣袖的刹那,苏流萤仿佛恰好要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向上抬了一下。

      顾离的手,便落在了她的手腕下方。

      隔着衣袖,顾离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苏流萤腕间戴着的一串珠子。那似乎是一串打磨光滑的木珠,触手温凉。

      就在这一触即分的瞬间,苏流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不是因为被触碰,而是因为顾离指尖传来的力道和位置——那不是一种随意的搀扶,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寻找支撑点的动作。而且,她的指尖在碰到珠串后,有一个极其快速、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叩击”的微小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

      很轻,很快的节奏。

      这个节奏……

      苏流萤的呼吸停滞了半拍。她借整理鬓发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腕收回袖中,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个节奏……她太熟悉了。

      在另一个时空的实验室里,每当那个叫顾离的学生陷入紧张思考,或是等待数据跑出来的焦灼时刻,她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在桌面、键盘边缘,或者任何触手可及的平面上,敲出这样一段独特的、快而轻的节奏。

      那是顾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习惯。

      一种深入骨髓、几乎成为本能的身体记忆。

      梅林的冷风似乎骤然变得刺骨,穿透了厚重的衣衫。苏流萤缓缓抬起头,看向身侧正因这尴尬的“搀扶未遂”而略显不自在、目光游移向别处的“将军”。

      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那拧起的眉头,紧抿的嘴角,以及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与这具杀伐果断的躯壳格格不入的烦闷与生涩……

      苏流萤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她奇异地冷静下来。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将军,”她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小心脚下。”

      顾离转过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只觉得那琥珀色的深处,似乎比往日更加幽邃难明。她心头莫名一跳,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依旧沉默。

      苏流萤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仿佛真的有些倦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那串木珠。

      而顾离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寂景色,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她总觉得,刚才在梅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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