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镜影疑云,瘴潭逆旅 ...

  •   晨雾如纱,廊柱高耸。
      琉璃端着灵雾茶,走得比往日更慢了些。她的心跳……胸口那半面琉璃镜的搏动,比这廊下的风还要滞涩。
      静室就在前方,她推门而入。
      律司正伏案书写,霜白的道袍垂落如静止的瀑布。天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自动变得克制而审慎,只敢为他清绝的侧颜勾勒一层极淡的金边。他执笔的姿势纹丝不动,腕骨悬停,笔尖行走时的沙沙声,是这静谧中唯一的节奏。
      三百年间,她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他批阅卷宗时,连影子都仿佛遵循着某种无形的尺度,朱笔提起、落下,永远停在律条最恰当的断点。仙界称他为“无瑕玉律”,琉璃深以为然——那是一种非人间、非尘世的美与严,是法则本身的化身,静默,精确,遥不可及。
      她将茶盏轻搁案边,正欲如常退下。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笔下的纸页。
      雪白的宣纸上,没有公文,没有批注。
      只有两个字,被反反复复、力透纸背地写满了每一寸空隙——琉璃。
      起笔时,尚能看出他一贯的克制风骨,端正而冷峻。但往下看,笔锋渐乱,墨迹愈重,到最后几行,那两个字已近乎狂草,每一划都像要挣脱纸张的束缚。最下方那个“璃”字的最后一笔,甚至狠狠撕裂了纸面,浓墨沿着裂缝洇开,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琉璃的呼吸,很轻地,碎了。
      自她有记忆起,体内便植有半面琉璃镜。师门皆知,那是师祖当年为她续命所置。三百年来,它寂静运转,如同第二副无形的骨骼。律司从不提及,她也早已习惯它的存在,如同习惯呼吸。
      但此刻,这两个与她同名的字,在他笔下为何会化作如此汹涌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情绪?
      律司就在这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琉璃看见他眼中那片仰望了数百年的、永冻般的平静冰原,第一次迸发出清晰的裂痕——惊愕、震动,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的手掌猛地覆上纸面,指节按得发白。
      “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琉璃听出了那平稳表层下,一丝极力压抑的……震颤。
      琉璃垂首退下,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师尊,你究竟在遮掩什么?
      廊下的风忽然停了。
      一股冷冽如暗夜幽昙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住她,紧接着,一个慵懒讥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耳廓:
      “杵在这儿,是等着律司继续替你续上这半口气?”
      琉璃骤然回神,猛地转身。契墨渊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墨紫长袍的宽袖垂落,随着微风轻荡。他看琉璃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件精致却布满裂痕的古董瓷器,兴趣盎然之下是冰冷的审视。
      “不劳城主挂心。”琉璃冷声回应,指尖却因他话语中赤裸的残酷而微微蜷缩。
      他低笑一声,身影一闪,便已绕到她身前,周身那缕独特的香气愈发浓郁。
      “小琉璃,”他微微倾身,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琉璃心口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这三百年,你就没想过,为何你这‘病’……非但不见好,反如附骨之疽,日渐沉重?”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像淬过毒的钩子:“那半面镜子,当真是续命的仙药,还是……缓慢汲取你生机的蛊?”
      一瞬间,琉璃浑身血液仿佛冻结。
      这句话,残忍地掀开了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敢细思的疑窦。无数次灵力濒临枯竭的痛苦边缘,琉璃确曾恍惚感到,那琉璃镜传来的并非滋养的暖流,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汲取感。
      “你究竟知道什么?”琉璃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因紧绷而干涩。
      契墨渊却已直起身,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闲散模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乌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
      “多用用这里,小仙子。”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倚靠他人,终究是悬丝渡渊,终有断时。”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广袖一拂,身影便融入天色渐渐淡去。
      悬丝渡渊,终有断时。
      这几个字在琉璃脑中反复冲撞、轰鸣。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尊为了自己油尽灯枯,更不能将自己生存的希望,全然系于他人摇摇欲坠的牺牲之上。
      当夜,琉璃再次潜入溯光阁。这一次,目的明确而紧迫——寻找任何可能替代律司灵力、自行维系琉璃镜生机的方法,或者,至少弄清它到底是什么。
      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简与古籍,因急切而微微颤抖。在翻检了无数无关的记载后,终于,在一卷关于上古混沌遗宝的残破玉简中,瞥见了“琉璃镜”三字。
      呼吸凝滞,琉璃逐字读去:
      “琉璃镜,伴混沌初分而生,有映照大千、承载本源、转化阴阳之能。然镜分阴阳,一体双生,互根互用,若阴阳失衡,则……”
      关键的后文,被一种霸道而彻底的力量生生抹去,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
      阴阳失衡……后果是什么?镜碎人亡?
      体内的这半面,是阴,还是阳?这日益加深的无力与衰竭,是否正是因为……失去了另一面的维系?
      是谁抹去了这些?师尊吗?他为何要隐瞒?
      掌心贴合着冰冷的玉简,琉璃只觉胸口那半面琉璃镜的搏动愈发沉重迟缓。她尝试运转灵力,一股尖锐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毫无征兆地袭来!琉璃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勉强扶住书架才撑住。
      剧痛中,脑海仿佛被劈开——巍峨肃杀的刑罚高台,罡风烈烈。时间感极其古老,远非当世景象。一个白发矍铄、面容笼罩在威严与悲悯双重光影中的老者,正以某种宏大的天律宣判:“……,司掌生命与治愈之神,恃权妄为,私纵镜域失衡,祸及三界根基……今依天律,剜其神心,以儆效尤,镇其神魂,以赎其愆!”
      视野被神血染红。
      她看见自己的手无力垂下,胸口一个空洞的血窟窿,正汩汩地流淌着金色的生命本源。
      最后,是那白发老者俯身,将一枚仍在搏动的“神心”收起时,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贪婪的满意。
      画面戛然而止。
      琉璃冷汗涔涔,心口处传来空荡荡的抽痛,仿佛那个可怕的幻景真实地挖走了什么。神?剜心?那老者……是微生师祖吗?可时间对不上,感觉太古老了。是这琉璃镜残留的前代主人的记忆碎片?还是……自己某个被彻底遗忘、扭曲了的“前世”?
      她想起宗门里语焉不详的传说:师祖微生真人于数百年前游历上古遗迹时,发现了一面即将碎裂、内蕴残魂的琉璃古镜,以及一个与之共生、奄奄一息的幼童。微生真人慈悲,以莫大法力将古镜残片与幼童性命相连,为其续命,带回宗门,并嘱咐当时尚年轻的亲传弟子律司收为徒弟,细心照拂。律司遵师命,三百年来从未懈怠。
      这琉璃镜,这残破的神心……到底是谁的?
      琉璃不敢再想下去,但求生的本能更加强烈。如果连赖以生存的“起源”都可能是一场迷雾,那么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次日清晨,琉璃依例前往静室向律司请安。
      他端坐于高案之后,手握朱笔批阅卷宗,姿态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完美,仿佛昨日静室中那短暂的失控只是幻觉。
      只是为琉璃渡送灵力时,过程比以往简短了许多。结束时,他的指尖在琉璃腕脉上停留了一瞬。那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浮。
      “师尊,”琉璃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哀恳,“或许……另有他法可以维系琉璃镜?弟子不愿再见您……”
      律司缓缓抬眸望来。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此刻看来更像覆着薄冰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幽深难测。
      “勿作他想。”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恪守本分,勤修不辍。”
      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隐痛。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重新执笔垂眸。
      可琉璃却分明瞥见,在他低首的刹那,那浓密如鹅羽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心中那点关于“神心”和古老刑罚的疑影,在这份沉重的“恩情”与师尊显而易见的憔悴面前,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个决心一旦形成,便无法再安坐于宗门之内。
      没有禀告,没有辞行。在一个晨雾浓得化不开的清早,琉璃悄然离宗。
      临近结界,琉璃正欲寻隙潜入,却发现空气中的灵力波动有些异样。晨雾比往日粘稠数倍,其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高明的幻术气息。它并未屏蔽结界,而是巧妙地扭曲了光线与感知。岗亭边的师兄依旧在一丝不苟地巡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恰好与结界的灵力节点形成了短暂的共振。
      就是现在!
      琉璃几乎是本能地踏了出去。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也化作了一缕雾气,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穿透了那道森严的壁垒。
      直到走出数里之外,那股幻术的气息才悄然散去。琉璃回头望去,晨雾中的律宗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在一本残破的南疆游记中,“还魂草”的记载成了琉璃眼中微弱的光。或许它能稳固她因琉璃镜而日渐涣散的神魂。琉璃直奔南疆边境那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迷雾沼泽。
      湿热窒闷的空气裹挟着腐殖质与毒瘴的腥气。琉璃服下避毒丹,握紧佩剑,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危险上。更令琉璃不安的是,胸腔内的琉璃镜一进入沼泽范围,便变得异常沉滞。运转灵力时,能清晰感觉到一种晦涩的拉扯。
      依靠模糊的记载和直觉,琉璃艰难地向沼泽深处推进。毒虫噬咬,伪装成草地的泥潭,弥漫不散、能侵蚀灵力的瘴气……好几次,凝光的剑锋堪堪斩断偷袭的藤蔓,只从毒鳄口边惊险掠过。灵力消耗速度远超预期,而琉璃镜的运转越来越像生锈的机括。
      就在琉璃判断已接近还魂草可能生长的区域时,脚下看似坚实的苔藓地骤然塌陷!
      流沙泥潭!
      粘稠冰凉的淤泥瞬间吞没脚踝,并以可怕的速度向上蔓延。强大的吸力从地底传来。琉璃心下一凛,立刻全力运转灵力试图挣脱,可就在灵力涌向四肢的刹那,胸腔里的琉璃镜猛地一震!
      运转骤然停滞!
      就是这要命的一瞬凝滞,淤泥已没至腰际!冰冷和窒息感扼住喉咙,越是挣扎,下沉越快。琉璃镜此刻非但不是依仗,反而成了将琉璃拖向死亡的锚。意识开始被冰冷的黑暗侵蚀,濒死的绝望中,那些曾被刻意遗忘或封锁的碎片,再次汹涌撞击——
      “待老夫以你神心为皿,温养的神格成熟……这三界天道,也该易主了。”老者的声音遥远而冷酷。
      “呃啊——!”
      “啧。”
      一个熟悉的、带着慵懒戏谑的叹音,如同幻觉般在琉璃即将被吞没的头顶响起。
      琉璃竭力仰头,浑浊的视线里,契墨渊不知何时已立在泥潭边缘。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得不合时宜的墨紫长袍,银线绣成的暗纹在沼泽惨淡的光线下流转,双手拢在袖中,正垂眸看着琉璃,嘴角那抹弧度似笑非笑。
      “律宗高徒,怎的如此……仪态尽失?”他慢悠悠地开口。
      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救……”声音因窒息而嘶哑。
      “救你?”契墨渊挑眉,“本王看起来,像乐善好施之人么?”
      他缓步走近,蹲在潭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桃花眼近距离锁住琉璃狼狈的脸。“不过,谈谈交易倒无妨。告诉本王,你孤身犯险,闯这九死一生之地,所求为何?”
      淤泥已到胸口,压迫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奢侈的折磨。
      “还……魂草……”琉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还魂草?”契墨渊低笑出声,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那东西稳固寻常神魂尚可,对你体内那‘玩意儿’引起的衰竭,没什么用。律司已经蠢到允你为此涉险?还是说……”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是你自己察觉时日无多,病急乱投医了?”
      琉璃瞳孔骤缩。
      “看来是了。”契墨渊站起身,拂了拂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做个交易如何,小仙子?本王拉你出来,顺便……指你一条或许能多喘几天气的路子。”
      一条……生路?
      “……什么交易?”琉璃声音嘶哑。
      契墨渊笑了,那笑容在沼泽弥漫的灰绿色光线里,妖异而冰冷。
      “很简单。”他声音低沉清晰,一字一句,“他日若律司要取我性命,你需……站在我身旁,一次。”
      琉璃心头剧震,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不。”
      契墨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意外。他眯起眼,仔细看了看琉璃濒死却依然倔强的眼神,然后,竟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哼了一声,转身,墨紫色的袍角在瘴气中一晃,真的就那么消失在了浓雾深处。
      他……真的走了。
      最后一丝外界的关注也消失了。彻底的冰冷和黑暗包裹上来。琉璃闭上眼,不再挣扎,任由沉重的淤泥将身躯吞噬,意识向着无尽的黑暗沉沦……
      就在最后的光线即将消散的刹那,一股精纯霸道却控制得极为巧妙的魔气猛地席卷而来!
      那力量如一只无形之手,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琉璃从泥潭深处托起,稳稳置于岸边坚实的地面。
      琉璃瘫倒在地,剧烈呛咳,泥水混合着冷汗浸透全身。视线模糊中,看到那双熟悉的墨紫色锦靴又回到了眼前。
      契墨渊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面前,低头俯视着,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戏谑笑容,眼神里有些复杂的、看不懂的东西。
      “蠢得要命。”他最终吐出四个字,听不出情绪。
      手腕一翻,他掌心多了一物,凌空抛来,落在琉璃手边的地面上。是一片掌心大小、边缘锋利的漆黑鳞片,表面流转着暗哑的光泽,散发着纯正而内敛的魔气。
      “向西三十里,黑水潭,去采墨玉莲。”他的语气恢复了几分慵懒,但比平时简洁得多,“用你自身灵力裹住这鳞片的气息去采。莲心或许能让你多撑几日。”
      他顿了顿,目光在琉璃沾满泥污却依然紧握剑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道:“至于代价……先欠着。等本王想清楚什么代价你付得起,再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彻底消失在浓重瘴气之中。
      她摊开手心,拿起那片冰冷的鳞片。随后握紧鳞片,抬起头,望向黑水潭的方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