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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光断水,金诏惊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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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西三十里,黑水潭。她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污泥,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无论那莲心背后藏着什么,无论契墨渊打着什么算盘。看着师尊苍白的脸,面对琉璃镜贪婪的悸动。这两股绝望的力量,让她不敢有半分迟疑。她必须向前跑,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也比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要好。
按照契墨渊的指引,琉璃朝着沼泽西侧前行。越靠近黑水潭,环境越发诡异。瘴气转为深浓的墨紫色,黏稠得几乎阻滞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晕眩的腥甜腐蚀气息。手中那枚鳞片微微发烫,散发出精纯而内敛的魔气,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围蠢蠢欲动的毒虫与低阶魔物悄然驱散。
行进变得“顺利”,琉璃的心却不断下沉。契墨渊的力量在此地……如同君王。
终于,黑水潭出现在视野尽头。
潭水漆黑如凝固的墨汁,粘稠沉滞,水面平滑如镜,不起半丝涟漪,死寂得吞噬着一切声响。潭心处,一株莲花静静绽放。花瓣漆黑如最深邃的夜,唯独莲心一点,流淌着幽幽的冰蓝色光泽,妖异而神秘——墨玉莲。
就在琉璃看见它的瞬间,胸腔内沉寂许久的琉璃镜,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一种微弱的、近乎渴望的牵引。
琉璃深吸一口气,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同时小心翼翼地引导鳞片上那缕魔气。仙灵之力与魔气相斥,在她掌心激烈碰撞,又在全神贯注的压制下,勉强交织成一层极不稳定、微微颤动着的灰蒙蒙光晕。
她涉入潭水。
潭水的寒意无视了那层脆弱的防护,直接钻入经脉,冻结着她的灵力。紧接着,一股酸腐的麻痒从四肢百骸升起,仿佛有亿万只无形的蝼蚁在啃噬她的筋骨。她咬紧牙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寸失去知觉,唯有胸口那半面琉璃镜传来的闷痛,提醒着她还活着。她凭着本能,朝着那点幽蓝的光晕,艰难地挪动着逐渐麻木的双腿。
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却仿佛蕴含生机的莲茎时——
“嗡——!”
胸腔内的琉璃镜,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那是一种被更高位阶存在压制、本能瑟缩的惊惧!
同一刹那!
一道纯粹、磅礴、充满无上威严与净化意志的金色神光,如同九天裁决之刃,撕裂浓重的毒瘴与魔气,毫无征兆地自苍穹垂落,精准无比地轰击在琉璃与墨玉莲之间不足三尺的漆黑水面上!
“轰隆——!!!”
死寂的黑水潭仿佛被投入炽阳!恐怖的冲击伴随着净化一切邪祟的神圣气浪猛然炸开!琉璃被狠狠掀飞,重重摔回岸边,喉头一甜,血腥气弥漫。手中鳞片遭受神光直冲,发出“嗤嗤”的哀鸣,表面光泽瞬间黯淡大半。
琉璃咳着血,骇然抬首。
半空之中,神光渐敛,一道身影显现。月白云纹太子袍服,身姿挺拔如昆仑玉山。面容完美如神像雕琢,琥珀色的眼瞳清澈见底,却蕴含着九重天阙般的凛然威仪,正冷冷俯视着下方狼狈不堪的琉璃,以及她手中那枚“罪恶昭彰”的魔域鳞片。
曦昭明!天界太子!
他的目光扫过琉璃一身的泥泞与伤痕,落在她紧握魔鳞、指节发白的手上,最终,停留在她心口——那里,琉璃镜正因方才的神圣冲击与他的注视而不安悸动。
曦昭明那完美无瑕的眉宇骤然蹙紧,清澈的眼底瞬间冻结,震惊、怒意,以及深切的厌恶交织涌现。
“你——”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裹挟着天威般的压力,“身为仙门弟子,竟私联魔域,沾染此等污秽孽物?!”
琉璃想开口,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手中的魔鳞,意图采摘的魔域奇珍,体内那正与残留魔气及墨玉莲隐隐呼应的琉璃镜……一切,在他那坚信“非黑即白”的眼中,都构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
“殿下,此事……”她的声音干涩嘶哑。
但曦昭明并未给她机会。他的视线仿佛能洞穿血肉,直视那半面琉璃镜的异样,眉头锁得更深:“你体内之物……竟对魔气有此反应?难怪……你会被引至此等孽土!”
他似乎自行补全了某个令人不悦的猜测,周身原本就璀璨的神光骤然炽盛,那光芒纯净、排他,带着涤荡一切“不洁”的绝对意志。他眼中的失望与警惕几乎化为实质。
“即刻离开此地,返回律宗!”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将此间所见所行,原原本本禀明律司仙尊!若你仍执迷不悟,继续与魔域纠缠不清……”
他略微停顿,纯净的神光愈发凛冽,将他完美的面容映照得宛如无情的神祇雕像。
“……便休怪本太子依天规律法,行净化之权,涤除奸邪!”
琉璃望着他,望着那张沐浴在无尽圣光中、写满了“正统”、“秩序”与“绝对洁净”的面容,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无力与冰凉的洪流淹没了她。
他不知道琉璃镜是什么,不知道她为何命悬一线,不知道师尊正付出何等代价,更不知道这世间并非所有“魔气”包裹之下皆是纯粹的恶。
曦昭明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琉璃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失望、警惕,或许,还有一丝极深极淡、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探究。旋即,他化作一道惊天长虹,破开重重魔瘴,消失在沼泽上空。
死寂重新笼罩。
琉璃独自瘫坐在冰冷的岸边,手中是光芒黯淡的鳞片。
这束突如其来的“天光”,彻底照亮了路上的荆棘。琉璃几乎能想象到师尊听闻此事后的反应。
但那墨玉莲,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不能回去。至少,在拿到它之前,不能。
墨玉莲依旧静静立在潭心。
琉璃低头看向手中的鳞片。需要她的灵力混合它的气息才能采摘,这要求本身不就像一道嘲讽——仙灵之力与魔气,本该水火不容。
琉璃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她是律宗弟子,是师尊一手带大的琉璃,这个身份刻在她的骨血里。但正因如此,她才不能就此放弃。
再次涉入冰冷的黑水,那股腐蚀性的寒意几乎让她窒息。她运转灵力,同时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鳞片上那缕魔气。两道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指尖交织、缠绕,如同两条互相警惕的蛇。
靠近墨玉莲时,胸腔内的琉璃镜传来了清晰的悸动。一种近乎贪婪的共鸣。它渴望这东西,正如她渴望活下去。
她屏住呼吸,让缠绕着灵力和魔气的手指,轻轻触碰那漆黑的莲茎。
没有预想中的排斥或爆炸。莲茎入手冰凉,那幽蓝的莲心微微闪烁,一股精纯而阴寒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流入体内。大部分被躁动的琉璃镜贪婪地吸收,一小部分则融入她枯竭的经脉。
那一瞬间的变化竟如此清晰——那股日夜折磨她、仿佛生命在不断漏失的虚弱感,竟真的被抚平了少许。琉璃镜变得“安静”了,不再像个疯狂索取的无底洞,甚至反馈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滋养神魂的凉意。
契墨渊没有骗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松,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情绪覆盖。她终究还是借助了魔域之物。她将整株墨玉莲小心采摘下来,封入特制的玉盒。指尖残留的阴寒触感,像一句无声的提醒。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时,那个慵懒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看来,你做出了聪明的选择。”
契墨渊如鬼魅般倚在一株枯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中的玉盒,目光在她明显稳定了不少的气息上停留片刻。“太子殿下的警告,看来没能吓住你。”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的赞许。
琉璃握紧玉盒,指节泛白:“东西我拿到了,我们的交易……”
“交易生效。”他打断她,踱步上前,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血肉,直视那暂时被安抚的琉璃镜,“但别高兴得太早。墨玉莲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它就像给将熄的烛火添了点蜡,光亮些,但烛芯的短处补不了。源头的问题不解决,迟早复发,甚至……更严重。”
他的话如冰锥刺入她心口。那种源于根本的虚弱感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掩盖。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契墨渊靠近一步,魔域特有的幽冷气息几乎将她包裹:“想真正活下去,摆脱这半面镜子的控制,你迟早要选:要么逆了那套天道伦常,要么……找一个足够‘特别’的容器,替你承担反噬。”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沼泽微光下高深莫测,“而这两条路,你猜猜律司可允你?”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她紧握玉盒的手:“好好留着那鳞片,小仙子。那可是个好东西。”
说完,他身形缓缓消散。
琉璃独自站在沼泽边缘,手中玉盒传来墨玉莲的阴凉,怀中鳞片紧贴肌肤冰冷依旧。曦昭明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契墨渊的暗示却似深渊低语。
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琉璃离开了迷雾沼泽。来时心中尚存一丝孤勇与希望,归途却只剩满身疲惫与更深的迷茫。
临近律宗山门,那熟悉的清灵仙气扑面而来,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守门弟子见到她,什么也没问,恭敬行礼放行。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小院。
就在她对著玉盒中的墨玉莲出神时,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院中响起。
“啧,小琉璃,你这住处,也太素净了些。”
琉璃转过身。契墨渊不知何时已斜倚在她的院门边,一身墨紫长袍在律宗素净的背景里格外扎眼——一如这三百年来,他总是不请自来时那样。他手中把玩着一枝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桃花,桃花开得正艳,与他周身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没有说话,目光在她和玉盒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你……”她开口,“又偷偷溜进来。”
“偷偷?”他挑眉,笑容玩味,“小琉璃,你这话说得可真伤人。我明明是堂堂正正走进来的。”他踱步靠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盒上。
话音未落,另一道清冷如霜雪的声音自院外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
“你又来了。”
师尊律司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步履从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契墨渊,最终落在琉璃身上,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了然般的沉寂——他们总是这样,一个突然出现,另一个随后就到。
契墨渊见到他,非但没有任何被抓包的紧张,反而笑意更深,将那枝桃花随意抛在石桌上。“你这徒弟胆子可比你想象中大得多。”他踱步走向律司,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三尺,气氛一如既往地微妙而紧绷,“迷雾沼泽,黑水潭,墨玉莲——一个人就敢闯。”
律司神色未变,只是袖袍无风自动了一下。空气中响起极轻微的、仿佛冰晶碎裂的“咔嚓”声。契墨渊身侧的空间出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扭曲,随即平复。契墨渊低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袖。
“本座的弟子,自有分寸。”律司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感,“不劳城主费心。”
“分寸?”契墨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看她是胆大包天。不过……”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琉璃,“胆大得……倒有几分意思。”
律司没有接话,只是转而看向琉璃,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和依旧苍白的脸上。“既然有‘客’来访,”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特意加重了“客”字,“便奉茶吧。”
琉璃默然取出茶具,为两人斟茶。清冽的茶香弥漫开来,冲不散空气中那熟悉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律司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了一下,忽然开口,却不是对契墨渊,而是对琉璃:“墨玉莲性寒,虽能暂缓,却不可多服。每隔七日,取一丝莲心之气化入灵力运转即可,过量反伤神魂。”
琉璃的手猛的一颤,好在茶水一滴未洒。果然,他都知道。连服用方法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这种了然,是一种沉默的许可——他默许了她去寻找生路,甚至默许了她借助魔域之物。
契墨渊在对面轻笑出声,端起茶杯向律司虚虚一敬:“还是律司掌门考虑周到,连服用之法都替小琉璃想好了。看来我这‘坏人’,来这是多此一举了。”
律司抬眼,淡淡瞥他:“你若是真觉得自己是‘坏人’,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喝茶。”
“哦?那在掌门看来,我是什么?”
“一个……”律司顿了顿,抿了口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麻烦。”
契墨渊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开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彼此彼此。比起我这摆在明面上的‘麻烦’,掌门那藏在冰层下的……恐怕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碰撞,这一次,连院中的光线都似乎暗了一瞬。
最终,契墨渊先站了起来,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茶喝完了,戏也演够了。”他看向琉璃,眼神里的玩味褪去少许,多了点别的什么,“小琉璃,记住我的话,也记住你师尊的话。路怎么选,看你自己。”
他又看向律司,勾了勾唇:“至于我们的‘交易’,还得继续。”
律司放下茶杯,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契墨渊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空气中,消失了。只有石桌上那枝不合时宜的桃花,证明他曾经来过。
院内重归寂静。茶香袅袅,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琉璃站在原地,看着师尊。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手——这一次,他没有停顿,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探入,仔细检查着她体内琉璃镜的状况。
片刻后,他收回手,深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更深沉的忧虑。
“甚好。”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平淡,“勤加修炼,莫要多想。”
这一次,琉璃听出了这“莫要多想”之下,确实藏着一丝极淡的纵容——甚至,可能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疲惫。
他转身离去,依旧是那个冰冷完美、一丝不苟的律宗掌门。
琉璃看着他的背影,一路上心中的负罪感轻了些许。师尊知道一切,选择了默许。但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他和契墨渊之间那持续了三百年的“交易”,又是什么?
琉璃捏紧了玉盒,而就在她试图理清这纷乱的思绪时,一道传讯仙诀如同疾火般破空而来,悬停在她面前!是来自天庭的紧急召令!
仙诀展开,只有一行冰冷的金字:
“魔君曦昭明,已于北境堕魔,裂土称尊,即日起,三界共诛!”
曦昭明……堕魔了?!
那个在沼泽中,一身神光、威严地警告她远离“污秽”的天界太子,竟然……堕入了魔道?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她本已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原来仙与魔之间隔着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许只是一线之隔,甚至……本就是同一条路的两端。
仙魔大战的阴云,似乎已随着这纸诏令,轰然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