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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剑擎天,寒崖断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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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宗的空气,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一直是凝滞的。昔日的仙气氤氲被一种名为“曦昭明”的恐慌所取代。长老们交谈时都压低了声音,弟子们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揣测。那个曾是仙界未来、光芒万丈的太子,如今“堕魔”,让整个仙界都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律宗的晨钟依旧准点响起。巡逻弟子回报:北境魔气遮天蔽日,曦昭明血洗整合了大片魔域势力。他练兵极严,目的明确——剑锋直指律宗。
“他称此举为‘血偿’。”一位刚从北境边缘侥幸脱身的长老,在议事殿上声音发涩,“那魔头说,律宗藏污纳垢,道貌岸然,当以血洗之。”
殿中死寂。污垢?所指为何?众人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座上面色苍白的律司。
而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律司的作息总精准得可怕。议事至深夜,辰时他必出现在静室,指尖的冰凉比往日更甚,渡来的灵力虽依旧稳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勉强维系着琉璃镜那被墨玉莲暂时“安抚”后、内里更加莫测的运转。
琉璃清晰地感觉了到不同。近日,琉璃镜对师尊的灵力产生了某种近乎贪婪的“辨识”与“牵引”,如同掠食者嗅到了最匹配的猎物。这感觉让她日夜难安。
“师尊,如今强敌环伺,您的灵力……”
“无需多虑。”他总用这句简短的话终结她的担忧,灰眸沉寂无波,“固守本心,便是应对。”
他的平静近乎异常,与外界的山雨欲来格格不入。
契墨渊便是在这种压抑到极点的气氛里,最后一次如幽灵般出现在琉璃院中。他没碰茶,倚着门框,望着静室的方向,眸色在阴影里深不见底。
“他要来了,”他开口,声音里没了惯常的戏谑,只有冷硬的笃定,“为‘复仇’而来。你猜,他第一个要撕碎的,会是谁?”
琉璃指尖冰凉:“师尊他……”
契墨渊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没什么笑意:“律司啊……他那身硬骨头,怕是宁愿碎了,也不会弯。”他目光落回琉璃脸上,带着审视,“你呢,小琉璃?你体内的东西,可快要藏不住了。”
他未再多言,身形消散前,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别让他真碎了。”
琉璃怔在原地。
魔军压境那夜,无星无月。
浓浊的魔气先于大军抵达,如同厚重的黑绒幕布,包裹了律宗七十二峰。护山大阵应激亮起,仙光流转,却在那无边黑暗的侵蚀下,显得单薄而脆弱。
曦昭明凌驾于万魔之上。玄甲覆身,额间赤金魔纹灼灼,昔日清冽的琥珀瞳仁已化作熔岩般的赤金,翻涌着沉郁入骨的恨意与暴戾。他虚虚一握,下方翻腾的魔气便凝聚成无数狰狞血刃,直指屏障。
“律司!”他的声音穿透屏障,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与彻骨寒意,“今日,便以你律宗上下之血,祭我道心之损!”
话音未落,静室方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光已撕裂黑暗,直刺其面门!这一剑毫无征兆,快逾闪电,带着摒弃一切浮华、只为“斩灭”而生的纯粹杀意。
曦昭明赤瞳一缩,魔气化盾。
“嗤——!”
剑尖点在盾上,并未发出巨响,反而是令人牙酸的侵蚀声。魔盾剧烈波动,竟被那凝练剑意刺入数寸!
律司的身影已然立于阵外虚空。掌门服素白,在滔天魔焰映衬下,白得刺眼,也孤绝得令人心窒。他面色如霜,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眸,沉静如万古寒潭,倒映着漫天血色与对面的魔尊。
“道心之损?”律司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太子殿下道心何在,本座不知。但犯我山门,其罪当诛。”
“诛我?”曦昭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魔焰轰然炸开,“就凭你这具已油尽灯枯的残躯?!”
他不再多言,赤金瞳孔中恨意暴涨,双臂一振,万千血刃汇成洪流,裹挟着鬼哭魔嚎般的凄厉魔音,向着律司席卷而去!攻势狂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恨意。
律司动了。
他的身法简洁得可怕,在血色洪流中穿梭,每一次移步,每一剑挥出,都精准地点在魔气最薄弱、流转最滞涩之处。剑光不再恢弘,却更加致命,精准地切割、瓦解着狂暴的魔力。他没有硬撼,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拆解着对方的攻势。
然而,曦昭明堕魔后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他根本不在意损耗,只是疯狂地倾泻着怒火与恨意。律司的拆解虽精妙,却如同在扑灭一片不断爆燃的火海,自身灵力与心神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琉璃看得心惊胆战。师尊的剑依旧稳,可他的气息……那原本深不可测的灵源,此刻传来的波动却如同风中之烛,明灭不定。每一次精准的拆招,他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下方,大战已全面爆发。魔军如潮水般冲击着各峰防线。
琉璃想冲上去,可脚步刚动,胸口琉璃镜骤然大震!一股冰冷尖锐的吸力猛然传来,目标赫然是高空那道素白身影!它竟想主动汲取师尊的灵力!琉璃强行压制,气血翻涌,险些站立不稳。靠近他,她竟是累赘!
琉璃镜与她共生三百年,它的每一次异动都疯狂地“渴求”纯粹灵力。
既然帮不了师尊,至少,不能让它成为曦昭明的帮凶!
这个念头压过了所有恐惧。她不再试图压制镜子,而是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本命灵力,连同墨玉莲残留的那股阴寒药力,作为诱饵,全部主动“喂”给琉璃镜!
她要用更直接、更“近在咫尺”的灵力源,转移镜子对高空那道濒危灵光的注意力!
“呃啊——!” 经脉传来寸寸冻结又崩裂的剧痛,琉璃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衣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高空,拼命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
胸腔内那疯狂的吸力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更近的“血食”吸引,猛地调转方向,更加凶猛地吞噬起她主动献上的、混合着墨玉莲寒毒的本命灵力!
高空之上,曦昭明久攻不下,戾气更盛。他长啸一声,背后魔气凝成一道巨大的、模糊的破碎神像虚影——那虚影额间的纹路,竟与律司长剑上的符文有七分相似。他带着无尽的怨愤与堕落的神威,一拳砸落!
律司眸光一凝,第一次显露出紧张之色。他并指抹过剑身,清越剑鸣响彻天际,剑身亮起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凛冽白光,迎向那一拳。
“轰——!!!!!”
恐怖的能量如风暴般炸开。光芒散尽,只见律司手中长剑寸寸碎裂,他本人如断线风筝般向后抛飞,素白衣袍被染红大半,气息瞬间萎靡到极点。
“师尊!”琉璃嘶声喊道。
曦昭明眼中闪过快意与狰狞,魔爪探出,直击律司:“第一个!”
就在魔爪即将触及之时,一道幽暗的光华,无声无息地隔在了两者之间。
并非多么磅礴的力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消融”,曦昭明那含恨一击的魔气,触及这幽光,竟迅速消散了小半。
契墨渊摇着乌骨折扇,挡在了律司身前,桃花眼懒洋洋地瞥着面色骤变的曦昭明:“哟,太子殿下,火气不小啊。何必赶尽杀绝呢?”
曦昭明收爪,赤金瞳孔紧缩,惊怒交加:“契墨渊!你身为魔族至尊之一,竟阻我复仇?!”
“复仇?”契墨渊扇子轻摇,似笑非笑,“向谁复仇?律司?还是……”他扇尖似无意地点了点琉璃所在的方向,“别的人?”
他笑容微敛,声音里透出冷淡的嘲讽:“太子殿下,你堕你的魔,报你的仇,本君懒得理会。但九幽城,自有规矩。你惊扰了本君看好的‘变数’……那可不行。”
“你敢阻我?!”曦昭明周身魔焰剧烈起伏,显示出内心的震怒与权衡。他死死盯着契墨渊身旁重伤垂危的律司,又扫视下方战场——律宗抵抗顽强,契墨渊态度深不可测。
“阻你?”契墨渊挑眉,笑容加深,却无温度,“本君只是提醒你,报仇也好,泄愤也罢,看清地方。有些浑水,蹚得太深,当心把自己淹死。”
曦昭明胸口剧烈起伏,赤金眼眸中恨意、不甘与忌惮疯狂交织。最终,他狠狠一挥袖,魔气倒卷:“撤!”
魔云如潮退去,留下满地狼藉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琉璃惊骇地发现,许多魔兵的尸身上,都残留着被某种纯净灵力灼伤的痕迹,那灵力虽微弱,却霸道异常,仿佛能从根源上瓦解魔力。
契墨渊这才转身,低头看向几乎陷入昏迷的律司,皱了皱眉,迅速点了他几处大穴,喂下一颗丹药,随即将其轻轻推到琉璃身边:“带他回去。”他目光在琉璃脸上停留一瞬,低语道,“他的伤……很重。收好你的灵力,琉璃镜近期绝不可再引动。”
琉璃颤抖着接住师尊白得可怕的身体,重重点头。
静室的木门,在律司被送入后,闭合了整整二十日。
这二十日,宗门上下沉浸在悲怆与紧绷之中。曦昭明虽退,但“血偿”之言犹在耳侧。琉璃守在静室外,处理着宗门纷杂的事务,心却时刻系于门内那片死寂。师尊的气息一日日稳定下来,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却如影随形。
第二十一日,晨光熹微时,木门悄然开启。
律司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一身崭新的掌门常服,白发一丝不苟,除了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几乎看不出重伤初愈的痕迹。唯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似乎比万载寒冰更沉寂,所有情绪都被封锁在不可触及的深处。
“师尊!”琉璃急切上前,心中悬石稍落,却又因他过分平静的神色而莫名忐忑。
他并未看她,目光越过了她,落在廊外某片虚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纹:“即日起,你往寒寂崖闭关,非召不得出。”
琉璃猛地僵住,呼吸一滞:“师尊?”
没有解释,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也无需讨论的既定事实。
“师尊,”琉璃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困惑慌乱,“弟子……做错了什么?”
“去。”他打断琉璃,终于转过视线。
那目光落在琉璃脸上,却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在看某种更本质、也更令人不悦的东西。那里面没有怒,没有责,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绝对的距离感。然后,他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像是琉璃的错觉。
“无需多问。”他最后说道,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耗费心力的疲惫,“去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素白的袍角在晨风中划过一道冷淡的弧线。静室沉重的木门在琉璃面前无声闭合,严丝合缝,隔绝了内外所有的光线与声响。
廊下的风骤然变得刺骨,卷着深秋的寒凉,穿透琉璃单薄的衣衫。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头却像被一团浸透了冰水的乱麻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为什么?
寒寂崖,终年苦寒,灵气稀薄,寂寥如死地,是宗门惩戒重犯或修炼特殊凝滞心法之处。将她禁于彼处,意味着彻底的隔绝。
没有理由,没有期限。只有这不容置疑、也不容窥探的“去”。
师尊,你将琉璃放逐至那苦寒绝地,究竟是想保护,是想惩罚,还是……仅仅因为琉璃本身,已成了必须被暂时封存的“变数”?
琉璃望着那扇冰冷的木门,第一次感到,这扇她叩开了三百年的门,背后或许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