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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巷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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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巷中影
颍昌府的秋雨,总是下得黏稠。
白雁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站在谢府西侧的巷口,目光落在青灰色高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在她脚边汇成细流,带走几片早凋的梧桐叶。
三天前,那封委托信出现在她临时落脚的下等客栈。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工整的小楷:“寻前朝玉雕双鲤共潮,谢府大小姐谢云舒处或知下落。定金五十两,事成再付一百五十两,附南下一应通关文牒。”
报酬丰厚得不寻常。尤其是“通关文牒”四个字,让她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需要南下。需要离开这座被金人斥候阴影笼罩的北地城池,去临安,去找到两年前在战乱中失散的竹马陈砚。
情报贩子的本能让她审视这笔交易的风险:谢家,颍昌望族,虽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却以藏书、鉴古闻名江南。大小姐谢云舒年方二十,擅金石书画,尤爱古籍,这倒符合。但一尊前朝玉雕,值这个价?
委托信的最后,有一行更小的字:玉雕疑似关联《宣和遗谱》残页下落。
那不是传说中记录靖康之难后,皇室与百家匠人南迁时分散藏匿文物地点的手绘图录么?民间传闻它早已被金人搜缴焚毁。一桩寻物买卖,怎会牵扯到这种前朝秘辛?
但一百五十两银子,加上南下的合法文牒……足够她在临安站稳脚跟,从容寻人。这个诱惑太大。
她接下委托,用了两天时间摸清谢府外围布局、护院轮值规律,以及谢云舒的习惯,每日申时三刻至酉时,这位大小姐会独自在藏书楼旁的小书房整理古籍,不喜人打扰。
今日是第三天,申时二刻。
雨声掩盖了大多数动静。白雁收起伞,轻巧地翻过那处墙头凹陷,那是她昨日伪装成送菜农妇时发现的,几块松动的砖石。落地时像猫一样无声,藏身在一丛茂密的南天竹后。
藏书楼是幢两层木构建筑,飞檐翘角。旁边相连的小书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低头书写的剪影。
一切如情报所示。
白雁贴着游廊的阴影移动,脚步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没有丝毫声响。这是多年刀尖行走练出的本事:观察、记忆、计算、行动。她的眼睛扫过廊柱间距、窗棂高度、可能的逃跑路线。
距离书房还有十步时,她停了下来。
不对。
太安静了。不仅没有仆役走动,连虫鸣鸟叫都没有。秋雨中的庭院,该有雨打芭蕉的声响,该有远处厨房隐约的动静。
但现在,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雨滴从屋檐坠落的单调节拍。
书房里的剪影,已经有一盏茶的时间没有动过。
白雁无声地后退半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贴肉绑着的一柄短匕,刀柄已被体温焐热。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被推开,而是被风吹开。门扉虚掩着,在风里微微摇晃。
透过那道越来越宽的门缝,白雁看见了。
先看见的是地上蔓延开的暗红色,在青砖地面上像一幅肆意泼洒的写意画,正缓缓漫过门槛,混入廊下的雨水中,被稀释成淡粉色的细流。
然后她看见了谢云舒。
那位传闻中才华横溢的谢家大小姐,此刻伏在书案上。一身月白色襦裙,后背心口处绽开一朵浓稠的血花,还在缓慢地扩散。她的右手向前伸出,手指蜷曲,像是想抓住什么。左手垂在身侧,掌心朝上,空空如也。
一把短柄匕首插在她的后心,刀柄是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纹饰。
白雁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冻住了。
谋杀。刚刚发生。
她的眼在极短的时间内扫视整个场景。书案上有翻倒的砚台,墨汁泼洒,染黑了半幅未写完的字、一个青瓷笔洗摔碎在地、窗户紧闭,从内闩着,除了正门,没有其他出入口。
杀手呢?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听见了极其轻微的、来自书房内侧,那排高大的书架后面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
如果此时逃跑,那会暴露背影,成为活靶子。白雁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向侧前方扑去,身体紧贴书房外墙,躲进了门扇打开的视觉死角。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道黑影从书架后闪出。
他们都穿着夜行衣,蒙面,动作迅捷如猎豹。其中一人直奔书案上的谢云舒,似乎想确认什么。另一人则直扑门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庭院。
白雁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下,滑过眼角,她连眨都不敢眨。
“死了。”查看尸体的黑衣人低声道,声音沙哑,“但东西不在身上。”
“搜书房。”门外那人命令,同时缓缓转身,手中的短弩已经上弦,箭尖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白雁知道,只要他再转半个身位,就会发现躲在门后的自己。
她的大脑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着。
书房内两人,一人在尸体旁,一人在门外三步处。
武器有短弩一把,短刀至少两柄。
自己的位置暴露在即。
逃跑路线,来时的南天竹丛最近,但需要横穿六步开阔地,足够弩箭命中。
那么,只剩下一个方向。
门内。
在黑衣人转身的最后一刹那,白雁动了。
她像一道影子滑进书房,几乎是贴着那持弩人的身侧掠过。对方显然没料到猎物会自投罗网,动作慢了半拍。就是这半拍,白雁的匕首已经出鞘,不是刺向人,而是划向书案上那盏油灯。
灯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书房。
“抓住她!”沙哑的怒喝。
白雁在黑暗中翻滚,凭着进来时瞬间的记忆,躲到了书案的另一侧。她的手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然后,那只冰凉的东西突然动了。
是谢云舒的手。
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力气,却带着垂死之人最后的执念。谢云舒的手指,轻轻勾住了白雁的手腕。
白雁浑身一僵。
“接……着……”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书案方向传来。
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白雁的手心。硬物,长方形,边缘光滑,像是……一本极薄的书,或者一叠纸。
“守……藏……人……”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
那只手松开了,无力地垂落。
白雁握紧手中之物,来不及看,塞进怀中。黑暗是暂时的优势,对方很快会适应,或者点燃火折子。
她需要光,但必须是干扰对方的光。
她的手在书案上摸索,碰到了翻倒的砚台,还有一叠宣纸。几乎是同时,她听见火石擦响的声音,一点微弱的火光在书架旁亮起。
就是现在。
白雁抓起那叠宣纸,猛地朝火光方向掷去。宣纸散开,像一群白蝶扑向火焰。持火折的黑衣人下意识地挥手格挡。
趁这瞬间,白雁撞向了书房的窗户。
不是打开,时间不够,而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撞上去。木制的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她抱着头,裹挟着碎木和纸屑,滚进了窗外的雨幕里。
落地,翻滚,起身,奔跑。
一气呵成。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还有弩箭破空的尖啸。一支箭擦着她的耳际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
白雁没有回头。她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在谢府曲折的园林中穿梭,利用每一处假山、每一丛花木、每一道廊柱。雨越下越大,冲刷掉她留下的痕迹,也模糊了追兵的视线。
当她终于翻过那处墙头凹陷,跌进外侧的巷子时,身后的追兵似乎被谢府内的混乱绊住了,她听见了护院的呼喝声,兵刃交击声,还有谢府深处响起的刺耳鸣锣。
失火了。
不知道是她撞翻的油灯,还是那些散落的宣纸引燃了什么。
白雁靠在湿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雨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怀里的硬物硌着她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把它掏出来。
是一枚比手掌略小的玉板,薄如蝉翼,在雨夜的微光中泛着温润的青色。玉板上刻着极其细密的纹路,不像装饰,倒像是……地图?或者某种符号?
玉板的边缘,有几个小字,需要凑近才能看清:
山河有尽,藏脉无穷。守藏之人,薪火相传。
翻过来,背面只有三个更小的字,却像三道惊雷,劈进她的眼里:
谢道玄。
谢府那位名满颍昌的纨绔大少,谢云舒的亲弟弟。
雨声中,远远传来谢府方向更嘈杂的人声,还有马蹄声,官府的人到了。
白雁将玉板紧紧攥在掌心,冰凉刺骨。
她成了被凶手、被谢府、可能还被某些她尚不知晓的神秘力量,三方追杀的惊弓之鸟。
巷子深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
白雁抬起头,看见雨幕中,一柄朱红色的油纸伞缓缓移来。伞下的人一身锦袍,身姿慵懒,像是夜游归来的富家公子。
伞沿抬起,露出一张俊美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白雁身上,上下打量,最后停在她紧握的右手上。
“哟,”谢道玄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惯有的、令人牙痒的轻佻,“这位姑娘,雨夜独行,可是迷路了?”
他的笑容加深,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
“需要在下,送你一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