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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伪齐客 ...

  •   第3章伪齐客

      小楼内,灯芯噼啪炸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白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一层层渗进来。但比寒意更刺人的,是谢道玄此刻的眼神。他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了,就那么沉沉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委托信,是通过城南‘归云斋’的掌柜转交的。”白雁吸了口气,知道隐瞒最愚蠢。她需要抛出一些真实信息,来换取喘息和判断的时间。“没有署名,笔迹工整,像是惯用右手但刻意换了左手书写。定金五十两足银,承诺事成后另付一百五十两,并……提供南下的通关文牒。”

      “文牒。”谢道玄重复这个词,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底跳跃,“一百五十两已是巨款,何须再画蛇添足,许诺一份寻常人根本弄不到的通关文牒?除非……委托你的人,不仅知道你需要钱,更断定你有必须立刻南下的理由,且此理由,让你无法通过常规渠道获得文牒。”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剖开白雁未曾深想的疑点。

      “一个身手不凡、观察入微的情报贩子,甘冒奇险潜入我谢府,所求若非血海深仇,便是……至关重要的人。”他目光锁死白雁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是前者吗?不像。那你便是后者。你要去南方找一个人。一个让你不顾一切、甚至甘愿成为他人手中刀的人。”

      白雁后背渗出冷汗。他没有确凿证据,但已无限逼近真相。

      谢道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倒是戳中了你的要害。继续。”

      “信中提到玉雕‘双鲤共潮’,说令姐或知下落。最后还有一行小字,说此物可能关联《宣和遗谱》残页。”白雁一边说,一边紧盯着谢道玄的反应。当提到《宣和遗谱》时,她看到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你知道《宣和遗谱》是什么吗?”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前朝秘藏图录,传闻记载靖康后文物南迁隐匿之所。”白雁如实回答,“正因如此,我觉得此委托风险异常,但……”

      “但你需要钱和文牒南下。”谢道玄替她说完,目光锐利如刀,“找谁?”

      白雁抿紧嘴唇,不答。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谢道玄似乎也没指望她现在就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姿态看似放松,但紧绷的下颌线出卖了他。“归云斋……汪掌柜。”他低声念道,眼中寒光一闪,“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显然知道这家铺子,甚至可能知道掌柜是谁的人。白雁的心往下沉,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我用了两天时间观察谢府外围,探听令姐习惯。得知她每日申时后会在藏书楼旁小书房独自整理古籍,不喜打扰。”白雁继续陈述,语速平稳,尽量不带任何主观推测,只陈述事实,“今日申时二刻,我翻墙潜入,位置在西侧巷口墙砖松动处。接近书房时,察觉异常安静,书房内人影久未动弹。我疑心有变,上前查看,发现门扉被风吹开,然后……就看到了现场。”

      她省略了自己试图救援和拿到玉板的细节,只道:“当时书房内还有至少两名黑衣人,藏身书架后。我被发现,不得已撞窗逃脱。”

      “黑衣人。”谢道玄咀嚼着这个词,“看清样貌或特征了吗?”

      “夜行衣,蒙面,动作训练有素。一人查看令姐……伤势,另一人持短弩追出。他们对话简短,提及‘东西不在身上’,要‘搜书房’。”白雁顿了顿,“他们不像寻常盗匪或杀手,更像……军伍中人,或是大族私下豢养的死士。”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谢道玄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手指又开始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缓慢而压抑。他在消化信息,更在权衡。

      白雁趁机迅速打量这间屋子。陈设简洁,书架上多是账册舆图类书籍,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看起来价值不菲但毫不张扬的器物,像是经常使用的会客或书房。这里大概是谢道玄私用的地方,并非正堂。空气中弥漫着和他身上类似的、极淡的冷冽檀香,掩盖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就在她试图分辨那气味时,谢道玄忽然开口,话题陡转:“如今是何年何月,姑娘可知?”

      白雁一怔,下意识答道:“绍兴七年,九月。”

      “是啊,绍兴七年。”谢道玄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沉重的讥诮,“颍昌府,乃至这淮南东路大片疆土,名义上属江南朝廷,可这城里城外,说话真正管用的,是谁?”

      白雁心头一凛。她当然知道。伪齐,刘豫。金人扶植的傀儡政权,虽国号“大齐”,年号“阜昌”,但谁不知其背后是金人的刀兵?颍昌地处前沿,双方势力交错渗透,形势诡谲复杂。这也是她急于南下的原因之一,此地绝非久留之乡。

      “公子何意?”她谨慎地问。

      “我的意思是,”谢道玄站起身,踱到窗边,背影对着她,“能在颍昌地界,轻易调动疑似军伍死士,设下如此精妙陷阱,将时间和动机都算得恰到好处,并且有信心将一场涉及我谢氏嫡女的命案压下去或引向他处的……屈指可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敲在白雁心上。她之前只想到自己被嫁祸,却未深想这嫁祸背后需要何等能量。

      “你是说……”

      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打断。

      “咚咚咚。”

      声音不重,但在这寂静的雨夜和小楼里,格外清晰。

      谢道玄倏然转身,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又恢复成那种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眼神锐利如常。他快步走到白雁面前,看了一眼屏风,低声道:“进去。”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雁没有犹豫,立刻闪身躲到屋内一侧的山水画屏风之后。屏风厚重,透光性差,她只能勉强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晃动。

      谢道玄整理了一下微湿的衣袍袖口,走过去打开了门。

      “呦,这么晚了,什么风把斡鲁补大人吹来了?”他的声音瞬间切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熟稔的热情,仿佛来的是一位深夜造访的酒肉朋友。

      “谢郎君。”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生硬、带着明显异族口音的汉话声调,“深夜叨扰,实在抱歉。只是城中不太平,听说贵府上走了水,还有些别的动静?我家主人担心郎君安危,特命在下前来探望。”

      斡鲁补?白雁在屏风后屏住呼吸。这是一个女真名字。来人果然是金人,或者说,是伪齐政权中的女真官员或将领!

      “劳您家主人挂念了。”谢道玄的声音笑意盈盈,侧身让开,“不过是藏书楼走了水,惊扰了家姐,眼下已无大碍,正在歇息。下人毛手毛脚,倒让外头看了笑话。斡鲁补大人快请进,喝杯热茶驱驱寒。”

      脚步声响起,不止一人。至少两人走了进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带着军伍特有的沉重感。

      “茶就不必了。”那位斡鲁补大人似乎站在了屋子中央,声音平淡,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既然府上无事便好。只是……”他顿了顿,“近来市面上有些不太安稳的流言,关于前朝旧物,还有些……不该再被提起的图册。我家主人希望,谢氏作为颍昌著姓,更能体会现今阜昌治下的安宁来之不易,莫要与那些不安分的东西,或人,扯上关系才好。”

      话语里的敲打和警告,赤裸裸毫不掩饰。

      “大人说笑了。”谢道玄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笑,甚至多了几分商贾的圆滑,“谢家世代经商,偶尔收藏些古玩字画,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生意往来。什么前朝旧物、隐秘图册,那都是市井谣传,当不得真。我们谢家,最是安分守己,只求在这阜昌年间,做点安稳买卖,孝敬上官,便是本分了。这点,您家主人应是知晓的。”

      “哦?是吗?”斡鲁补似乎走动了几步,白雁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可我怎听闻,今夜的走水,似乎有些蹊跷?谢郎君,你我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有些话不妨直说——若府上真有什么麻烦,或来了什么不该来的人,尽早处置干净,免得污了贵府清誉,也让我家主人难做。毕竟,这颍昌的盐铁茶马,许多生意,还得仰仗谢郎君通达呢。”

      “大人提醒的是。”谢道玄从善如流,语气甚至带上了两分感激,“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大人挂心,谢某自会处理妥当。至于生意……请转告您家主人,一切照旧,只会更加顺畅。”

      “如此最好。”斡鲁补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语气缓和了些,“夜色已深,不便久留。谢郎君,好自为之。”

      “大人慢走。王管事,替我送送斡鲁补大人。”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门外而去。关门声传来,随后是落锁的轻响。

      屏风后的白雁,却感觉比刚才更加寒冷。

      谢道玄没有立刻唤她出来。外面一片沉寂,只有他缓慢的踱步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近乎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听到了?”他的声音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但似乎更沉了些。

      白雁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他。他背对着她,站在刚才斡鲁补站立过的位置,身姿挺拔,但肩膀的线条却透出一种僵直。

      “伪齐的官?还是金国的将领?”她问。

      他走到桌边,拿起冷透的茶壶,也不用杯,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冷茶,喉结滚动。

      “我谢家的生意,铺得广,有些确实绕不开他们。”他放下茶壶,看向白雁,目光锐利如初。

      白雁感到口干舌燥。她本以为只是一场恶劣的嫁祸,一次危险的逃亡。但现在看来,她落入的是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漩涡,任何一方都能轻易将她碾碎。

      “那你呢?”她直视谢道玄,“你属于哪一方?看起来,你和金人……和伪齐,关系‘匪浅’。”

      谢道玄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避。窗外雨势渐歇,天际泛起一丝朦胧的灰白,长夜将尽。

      “我属于能让谢家活下去,能让该留下的东西留下的一方。”他的回答模棱两可,“至于手段是圆滑还是狠辣,是笑脸迎人还是背后插刀,重要吗?”

      他朝她走近一步,身上那股冷冽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湿气,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现在,该你回答了。你南下,真的只是为了寻人,还是……也和某些‘不该碰’的东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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