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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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在时间的断裂处相遇
陆执抱着他死去的猫冲进“逝水”宠物殡葬工作室时，温烬正在为一只仓鼠举行告别仪式。
后来陆执总会想，如果那天青瓷没有死，如果那天雨没有下得那么大，如果温烬没有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用解剖般精确的手势为一只仓鼠盖上星空绒布——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发现，一个修复古物的人，和一个送别生命的人，原来在时间的两端做着同一件事。
为存在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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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砸下来的。
不是落，是砸。整座城市在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被按进深海，路灯的光在积水里碎成颤抖的金箔。陆执抱着用羊绒围巾包裹的青瓷冲过街道时，觉得自己像个盗取圣物的贼——偷一件正在冷去、正在僵硬、正在从“生命”滑向“物体”的东西。
“逝水”的招牌在雨幕里泛着幽蓝的光。
玻璃门内，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着街道，俯身在操作台前。他的动作太静了，静得像博物馆里修复文物的专家，但台面上躺着的是一只金丝熊仓鼠，巴掌大小，毛色在顶灯下像褪色的干花。
陆执推开门。
风铃没响——这里的风铃是用鸟类褪下的羽毛和极细的铜丝编成的，碰撞时只有沙沙声，像远去的脚步声。
“营业时间结束。”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手没停，正用一把细镊子调整仓鼠身下深蓝色绒布的褶皱，“如需服务请预约，系统——”
“它等不到预约。”陆执打断他，声音哑得厉害。
男人转身。
陆执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干净得不该出现在这里。白大褂一尘不染，银灰色头发在脑后扎成极短的低马尾，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最抓人的是眼睛——虹膜颜色极浅，近乎银灰，看人时像隔着玻璃观察标本。
他的视线落在陆执怀中的包裹上，停顿两秒。
“死亡时间？”
“三小时前。肾衰竭。”陆执抱紧了些，羊绒围巾渗出雨水和血水的混合液，滴在地板上，“它叫青瓷。”
男人——温烬，工作牌上是这个名字——从操作台下取出一个纯黑色的托盘，推到台面边缘。
“放置。我需要初步检查。”
不是“请放上来”，是“放置”。像在说一件物品。
陆执没动。他的手指抠进湿透的羊绒里，指节泛白：“你能……你能把它左后爪的伤疤记录下来吗？”
温烬的手停在半空。
他抬眼，这次真正地看向陆执。从湿透的黑发看到苍白的脸，从紧抿的嘴唇看到手臂上露出的旧伤痕——那些伤痕很特别，不是意外造成的凌乱，是排列整齐的、细密的划痕，像某种仪式的遗迹。
“伤疤？”
“三年前我刻刀脱手划伤的。”陆执的声音压得很低，“疤的纹理……和一件宋代建窑茶盏的开片一模一样。我想保存那个纹理。”
操作台角落的平板电脑发出一声轻响。温烬瞥了一眼，屏幕上自动弹出窗口：
【非标准需求录入】
关键词：伤疤保存、纹理比对、瓷器开片
关联性分析中……
他重新看向陆执，目光像扫描仪。
“你是修复师。”
不是疑问句。
陆执点头。
温烬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里，他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敲击，调出另一个界面——陆执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私人的“特殊案例收集库”。
“放置。”温烬重复，语气没变，但补充了一句，“我会记录伤疤。用微距摄影和3D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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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被安放在黑色托盘里。
温烬的操作像一场精密手术。他先调整光源——不是普通的灯，是色温5600K的博物馆级无影灯，能最真实地还原色彩。然后戴上乳白色橡胶手套，不是直接触碰，而是用戴手套的手背先轻触青瓷的侧腹，测试僵直程度。
“尸僵已进展至全身，死亡时间确认在三至四小时间。”他低声自语，同时打开录音笔，“项目编号2023-0907，英国短毛猫，名‘青瓷’。接体时间凌晨零点零六分。”
陆执站在三米外，看着。
他看过无数修复大师工作——他的父亲、师祖、博物馆里的老专家。所有人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但那种专注是对着“物”的。而温烬……温烬对着这只死去的猫，用着同样的专注。
这很怪。怪得让陆执移不开眼。
温烬开始清洁。不是水洗，是用特制的绒毛刷轻轻梳理打结的毛发，用棉签蘸取宠物专用清洁液擦拭眼角、耳廓、爪垫。每一个动作都有明确的流程和时长，像在执行一套编写好的程序。
然后他拿起一台微距相机。
“现在记录左后爪伤疤。”他看向陆执，“请描述具体位置。”
陆执走近，手指悬在青瓷后爪上方。那里有一道三厘米长的浅色疤痕，毛发在这个位置长得略微稀疏。
“这里。当时伤口深约两毫米，我用了可吸收缝合线。愈合后纹理呈放射状裂纹，中心最密，向外渐疏——就像高温釉面在冷却时产生的开片。”
温烬调整焦距。相机快门发出极轻的咔嗒声，闪光灯在微距模式下变成持续光，照亮那道疤痕的每一丝细节。
屏幕实时显示图像：疤痕的纹理确实像某种陶瓷的开片，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你会画图吗？”温烬忽然问。
“……会。”
“请绘制疤痕的开片纹路与宋代建窑茶盏开片的对比图。”温烬递来纸笔，“我需要视觉化关联性。”
陆执接过笔时，手指在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某种更深处的东西——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不问他“为什么要记这个”，不骂他“对只猫的疤这么上心是不是有病”，而是直接说“请绘制”。
他坐下来，铅笔在纸上移动。
线条从颤抖到稳定。左边是青瓷疤痕的纹理，右边是他记忆里那件茶盏的开片。两者在形态上并不完全相同，但那种“从中心点裂开、向四周蔓延”的势态，如出一辙。
温烬看着图纸，沉默良久。
然后他说：“很美。”
陆执猛地抬头。
温烬的银灰色眼睛盯着图纸，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是阴天”：
“暴力施加的伤痕，在时间作用下演变成自然美学纹理。这很罕见。大多数创伤只会丑陋地增生或萎缩。”他抬眼看向陆执，“你当时很自责。”
不是问句。
陆执的喉咙发紧：“……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不在意，不会记得伤口深度和缝合线种类。如果你不自责，不会在三年前的事里记得毫米单位的数据。”温烬关掉相机，“自责是内化的暴力。你将对猫的伤害，转化为对自己的长期惩罚——比如，在身上留下类似的划痕。”
他的目光落在陆执小臂那些整齐的旧伤上。
陆执本能地缩手。
温烬没有追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透明的长方形盒子。盒子里铺着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上缀着细碎的、像星辰的光点。
“这是‘星空棉棺’，可生物降解材料，六个月内会在土壤中完全分解。”他将青瓷小心地安置进去，调整姿势，让猫看起来像在熟睡，“根据你的需求，我会在棺盖内侧蚀刻疤痕纹理图。这样当棺体分解后，图案会暂时留在土壤表面，直到被雨水和风抹去。”
陆执看着那只盒子，看着温烬用细毛笔在青瓷额间点了一滴清水——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启程之仪”，象征洗去此生尘劳。
“葬礼安排在明晚八点。”温烬说，“月相数据显示，那时上弦月角度最适合‘向光告别仪式’。你需要亲自为它梳理最后一次毛发，过程中我会录像。数据表明，主人的触碰频率能提升逝者在临终记忆中的存在权重。”
存在权重。
陆执咀嚼这个词。他修复古物，是为了让“过去”在“现在”仍有重量。而这个人送别生命，是为了让“存在”在“消逝”后仍有回响。
他们确实在时间的两端。
却面对着同一种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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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准备离开时，看见了它。
在工作室角落的置物架上，混在一堆殡葬用品中间——一个陶瓷小狗摆件，巴掌大小，但工艺拙劣得刺眼。身体是歪的，釉色上得不匀，左耳烧制时还磕缺了一角。最要命的是，断裂处用普通的透明胶水粘合，胶水溢出，在表面凝固成丑陋的疙瘩。
陆执的脚步停了。
呼吸停了。
温烬注意到他的变化：“那是客户的物品。一只去世的柴犬生前最喜欢的玩具，主人要求随葬，但不想修复——她说‘就这样吧，它活着时也不完美’。”
“不对。”
陆执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哪里不对？”
“不是‘不想修复’，是不会修复。”他走向置物架，手指悬在小狗上空颤抖，“用普通胶水粘陶瓷……酸性成分会缓慢腐蚀釉面，六个月后粘合处会发黄、脆化。还有这个缺口——”
他指着小狗的左耳：
“边缘没有打磨，直接涂胶。这样粘合力不足，稍受震动就会再次断裂。这不是在保存记忆，是在……是在慢性谋杀一段记忆。”
温烬看着他。
看着陆执的瞳孔放大，呼吸变浅，手指从颤抖变成一种高频的、病理性的微震。平板电脑发出轻响，生理监测模块自动启动——温烬给工作室装了传感器，能匿名收集访客的生理数据用于研究。
此刻屏幕显示：
对象A
心率：128次/分 →持续上升
呼吸频率：22次/分 →浅快型
皮肤电导率：激增37%
行为观察：强迫性注视，重复性低语，疑似创伤后应激触发
陆执没注意到这些。他的世界缩成那个拙劣的修复点。父亲的声音在脑子里炸开：
“陆执，你看好了。修复不是同情，是审判。你要从每一个破损里看出它是怎么毁的、为什么毁、毁的人配不配拥有它。然后你决定——是让它体面地活，还是让它彻底地死。”
那年他十二岁，父亲当着他的面摔碎了一件明代青花盘。
“这个，匠气太重，修好了也是污点。不如碎了干净。”
而现在，这只陶瓷小狗在哭喊。用歪斜的身体、用粗糙的粘合、用那个没被打磨的缺口，哭喊着：“救我。”
陆执开始解背包。
不是拿，是倾倒。工具哗啦散落一地：雕刻刀、骨胶、松节油、细砂纸、金粉、貂毛笔、还有一整套他自制的微形夹具。温烬迅速架起摄像机——这不是冒犯，是他的研究本能：一个修复师在非工作状态下的自发修复行为，是极珍贵的样本。
“你在做什么？”温烬问，声音依然平静。
“闭嘴。”
陆执已经听不见了。
他进入一种状态——温烬后来称之为“匠人通灵时刻”。陆执的眼眸焦距收束，世界退成模糊的背景，只有那只陶瓷小狗在视野中央放大、旋转、拆解成无数个需要修正的错误。
他先用溶剂软化胶水。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开，但陆执的动作稳得可怕——刚才的颤抖消失了，像被某种更高阶的程序覆盖。
旧胶被一丝丝剥离。
小狗重新裂成两半。断裂面暴露出来，温烬看见上面有细密的牙印——那只柴犬真的啃咬过它。
陆执也看见了。
他停顿了一秒，手指轻抚过那些牙印，然后低声说：
“这不是破损……这是使用痕迹。是爱过的证据。”
他没有打磨掉牙印。
相反，他用极细的刻刀，沿着牙印的边缘加深轮廓，让它们在光线下产生阴影，变成浮雕般的存在。然后他调制粘合剂——不是现成的，是用鱼鳔胶、蜂蜡和少量松香按祖传比例混合，在水浴锅上缓慢加热至半透明。
粘合时，他的呼吸屏住。
两片陶瓷严丝合缝地吻在一起。溢出的胶被他用热毛巾轻轻吸去，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是那个缺口。
陆执没有填补。他取出金粉，与少量清漆混合，用最细的笔，沿着缺口边缘内侧描了一圈。金色在拙劣的釉面上亮起来，像给一道伤口镶上光边。
“金缮。”他喃喃自语，“不掩饰破碎，让破碎成为器物历史的一部分。”
完成时，凌晨三点。
陆执瘫坐在地上，汗湿透后背，手指因长时间紧绷而痉挛。但他在笑，看着那只陶瓷小狗——它依然歪斜，依然拙劣，但断裂处有一道纤细的金线，缺口处有金边环绕。它从“破碎的垃圾”，变成了“被郑重对待过的存在”。
温烬关掉摄像机。
他走过来，蹲下，递给陆执一杯水。水温45℃，刚好入口。
“你的心率在最高点时达到147，持续17分钟。”温烬说，“这对心脏是极大负荷。为什么？”
陆执接过水，手还在抖：“因为……它需要被修好。”
“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修好。”
“但所有被爱过的东西，”陆执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疲惫中发亮，“都值得被好好对待。哪怕方式笨拙，哪怕结果不完美。”
温烬看着他。
很久，他说：“你的猫，青瓷。它也被爱过。”
陆执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不是痛哭，是安静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流泪。温烬没有安慰，没有递纸巾，只是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个微型传感器，贴在陆执手腕上。
“哭的时候，心率反而会下降。”他看着平板上的数据，“皮质醇水平在降低。这是一种释放，不是崩溃。”
陆执笑了，带着泪：“你又用数据。”
“数据最诚实。”温烬说，“比如现在数据告诉我，你需要睡眠。楼上有客房。”
“你不怕我是坏人？”
温烬站起身，银灰色的眼睛俯视他：“你的工具总价值超过五万，都是专业定制款。你修复一只价值不超过三十元的陶瓷狗用了三小时，材料成本超过它本身。坏人不做这种亏本生意。”
他转身走向楼梯，又停下：
“另外，你碰那只狗的时候，手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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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七点，陆执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房间极简，几乎像无菌病房，但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底压着纸条：
「水温40℃，pH7.2，建议起床后20分钟内饮用。
早餐在楼下。
青瓷的遗体保存在3号冷藏柜，稳定。」
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陆执下楼时，温烬正在工作台前写东西。不是用电脑，是用钢笔在纸质笔记本上书写，仪态端正得像在抄经。
“你在写什么？”
“日志。”温烬没抬头，“记录每一次送别。主人的故事、宠物的生平、仪式的细节。第407册。”
陆执看向墙边的书架。整整一面墙，四百多本一模一样的黑色笔记本，按年份排列。
“这些都是……”
“都是存在过的证据。”温烬合上本子，转身，“早餐在厨房。煎蛋七分熟，全麦面包，蔬菜沙拉。营养配比符合成年男性晨间需求。”
陆执走进厨房。餐盘已经摆好，刀叉角度精确，煎蛋的蛋黄位于盘子几何中心。他坐下，吃了一口，然后愣住了。
蛋里撒了极少量的黑松露盐。青瓷最喜欢的零食就是松露味的猫条，他总会在自己吃饭时分它一点。
“你怎么知道……”他回头。
温烬靠在厨房门框上，手里拿着平板：
“昨晚你睡着后，我扫描了你背包里的物品。其中有一包已开封的黑松露盐，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消耗量约30%。推测是你常用调味品。而猫条包装袋上有同样品牌logo。”
他顿了顿：
“数据串联，能还原生活的真相。这是存档的意义。”
陆执低头继续吃。煎蛋很嫩，面包烤得恰到好处，蔬菜新鲜。他吃了很久，然后说：
“我父亲今天会派人来。”
温烬没说话。
“他会逼我回去。回陆家，继承那个……那个要求完美的牢笼。”陆执放下叉子，“如果我不回去，他会公开我的医疗记录。十七岁时，他送我去‘治疗’——因为我对不完美的器物有生理性厌恶，他说这是病。”
温烬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诊断是什么？”
“强迫性人格障碍倾向。建议避免接触锐器。”陆执笑了，笑得很苦，“你看，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一个被诊断‘不该碰刀’的人，成了修复师。”
温烬沉默片刻，然后说：
“我也有诊断书。‘情感隔离’‘存在性焦虑’‘病理性囤积行为’。建议建立稳定的人际联结。”
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子清澈见底：
“我囤积记忆，你修复物品。我们都在用错误的方式，对抗同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遗忘。”温烬说，“你怕器物被时间遗忘，我怕生命被世界遗忘。我们都是……专业的守墓人。”
窗外，雨停了。晨光刺破云层，照进厨房，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切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陆执看着温烬被光照亮的侧脸，轻声问：
“今晚青瓷的葬礼……你会怎么做？”
“我会为它清洁、梳毛、播放它喜欢的雨声音频——从你手机里提取的。然后放在星空棉棺里，在月光下举行仪式。最后火化，骨灰可以交还给你，或撒入指定地点。”
“没有更特别的？”
温烬想了想：“如果你提供青瓷的毛发，我可以将它纺入特制的线，编成一条手绳。这样它在物理层面仍与你连接。”
陆执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你会这个？”
“我是动物殡葬师。”温烬说，“我的工作不是处理尸体，是处理关系。尸体只是关系的最后一枚印章。”
他站起来，走向工作室：
“你今天可以留在这里。但下午三点前需要决定——是回去面对你父亲，还是留下来，看我如何送别青瓷。”
陆执跟着他：“如果我留下？”
温烬在操作台前转身，晨光从他背后涌来，给他镀上毛茸茸的金边。
“那么从今天起，‘逝水’宠物殡葬工作室，将多一位古物修复师驻场咨询。”他的嘴角极轻微地扬起，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雏形，“收费标准：以故事换技术。你为我修复客户送来的破损遗物，我为你提供数据化存档服务。”
“什么数据化存档？”
温烬举起平板，屏幕亮起，上面是陆执昨夜修复陶瓷小狗的全程视频，旁边滚动着生理数据曲线。
“比如这个。你进入‘匠人通灵状态’时的生理特征数据。心率变化、呼吸模式、手部稳定性曲线……这些数据能帮你理解自己的‘病’，甚至预测它的发作。”
陆执怔住：“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的‘病’，在我的数据里呈现为一种极其罕见的美学感知模式。”温烬的语气像在描述一个新发现的物种，“我想研究它。作为交换，我帮你建立应对机制，让你能在发病时……不那么痛苦。”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而且，你修复那只狗的样子……很像我在为宠物梳理最后一程毛发时的样子。我们都用过度专注，来对抗失去的虚无。”
两人对视。
风铃沙沙响。
陆执说：“好。”
温烬点头，在平板上操作。几分钟后，打印机吐出一份文件。
【逝水工作室驻场顾问协议（草案）】
甲方：温烬（动物殡葬师）
乙方：陆执（古物修复师）
合作内容：乙方为甲方客户提供遗物修复服务，甲方为乙方提供生理数据监测及创伤应对支持
特别条款：当一方职业性病症发作时，另一方有权以专业身份介入干预
有效期：暂定三个月，可续签
陆执看完，笑了：“‘有权干预’？具体指什么？”
“比如你再次因不完美修复而失控时，我可以要求你停止，并启动‘五感再锚定程序’——播报环境数据，帮你回到现实。”温烬说，“同样，如果我因过度收集数据而陷入虚无，你可以用修复仪式帮我……重新触摸到存在。”
“听起来像某种……共生协议。”
“就是共生协议。”温烬递来笔，“两个病人，用彼此的病当药。你敢签吗？”
陆执接过笔。
笔尖悬在签名处时，门铃响了。
不是客人那种轻触，是持续的、带着怒意的长按。温烬看向监控屏幕——黑色轿车，三个穿西装的男人，为首的那个与陆执有五分相似，但更冷硬，像大理石雕出来的。
陆执的堂兄，陆骁。
也来了。
“签名。”温烬把笔往前推了推，“签了，我就有立场替你说话。”
陆执看着监控里那张脸，看着陆骁不耐烦地抬手看表，看着另外两人像门神一样立在车旁。
然后他低头，在协议上签下名字。
笔迹很稳，比他想象中稳。
温烬收起协议，走向门口。在开门前，他回头看了陆执一眼：
“记住，从现在起，我们是协议共生体。你的问题，是我的研究课题。你的敌人，是我的数据干扰源。”
他拉开玻璃门。
晨光和陆骁冰冷的声音一起涌进来：
“陆执，玩够了吗？父亲给你的最后期限是今天中午十二点。要么回来，要么——”
“要么怎样？”温烬打断他，声音平稳得像在问天气。
陆骁的目光像刀一样刮过温烬，落在后面的陆执身上：
“要么，全行业都会知道，陆家这一代的继承人，是个有‘强迫性精神病倾向’的残次品。”
陆执的手开始抖。
但温烬向前走了一步，刚好挡在他和陆骁之间。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平板，调出一份文件，屏幕转向陆骁。
“这是陆氏家族企业过去三年的财报摘要。利润下滑41%，市场份额被新兴工作室侵蚀23%，三次融资失败。”温烬的声音没有起伏，像AI播报，“你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正常’的继承人，需要一个能吸引年轻受众、重塑品牌形象的标志人物。”
陆骁的脸色变了。
温烬继续：“陆执的‘病’，在当代传播语境里可以重新包装为‘匠人偏执’‘极致美学追求’。而他选择的合作伙伴——”
他侧身，让陆骁看清身后的工作室，看清那些精密的仪器、整齐的日志、还有昨晚陆执修复后摆在展示架上的陶瓷小狗。
“——是一位将宠物殡葬做到极致的专业人士。我们的结合，能产生的故事价值，远超过一个‘正常’的陆家继承人。”
陆骁盯着他，很久，忽然笑了：
“你是在和我谈生意？”
“我是在提供最优解。”温烬说，“陆执作为独立修复师与陆氏合作，提升品牌调性。我们作为联合IP运营，吸引多元受众。双赢。”
“如果我拒绝？”
温烬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个人信息保护法》相关条款。以及，我昨晚整理了陆氏过去五年所有公关危机的数据模型。如果发生声誉战，你们的胜率不超过37%。”
晨风中，三个男人站在宠物殡葬工作室门口，像一幅荒诞的画。
陆骁最终看向陆执：
“你怎么说？”
陆执走到温烬身边，肩并肩。晨光照亮两人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几乎没有缝隙。
“我签了协议。”他说，“这里是我的新工作室。至于陆家……我们可以合作，但规则要重写。”
陆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定格在他们并肩的姿态上。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容变得复杂：
“协议共生体……有意思。父亲会‘喜欢’这个概念的。”
他转身走向轿车，拉开车门前回头：
“医疗记录的事，暂时搁置。但陆执，记住——你选择的这条路，比回家难走一百倍。”
车驶离。
温烬关上门，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
陆执靠在玻璃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手还在微微颤抖。
温烬没说话，只是倒了杯水递给他，然后走到操作台前，开始准备工具——今晚葬礼要用的梳子、绒布、录音设备、还有那卷特制的、可以掺入毛发的棉线。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像在筹备一场重要的手术。
陆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数据能说服他？”
温烬没回头，手没停：
“因为人会说谎，但数字不会。而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最怕的不是刀枪，是有人能看穿他们华丽袍子下的真实数据。”
他顿了顿：
“就像我能看穿，你刚才怕得心跳过速，但现在……你在笑。”
陆执摸自己的脸。真的在笑。
“今晚的葬礼，”温烬转身，手里拿着那卷棉线，“我会用你修复陶瓷小狗的金缮工艺，在青瓷的棺盖上画疤痕纹路。用金粉。”
陆执怔住。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语言。”温烬说，“而我学会了翻译。”
晨光彻底漫进工作室，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亮温烬银灰色的眼睛，照亮陆执手中那杯水微微晃动的涟漪。
也照亮操作台上，那只被金线勾勒过的、歪斜的陶瓷小狗。
它在光下闪着微弱的、温柔的金光，像一道愈合中的伤口，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像所有未被遗忘的存在，在时间的断裂处——
悄然回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