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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月光下的金缮与裂痕

      葬礼定在晚上八点十三分。
      温烬的月相软件显示,那是上弦月高度角最适宜“光路送别”的时刻。
      陆执不知道的是,温烬为这场葬礼准备了三十七页流程文档,其中包括:环境光强度、背景音乐频率、甚至空气湿度的微调方案。
      更不知道的是,温烬的数据库里新增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样本陆执-异常值观测记录】。
      第一条记录是:“对象在修复陶瓷小狗时流泪,泪液电解质成分显示为释放型而非痛苦型。这意味着,他的‘病’或许不是诅咒,是天赋。”

      ---

      晚上七点半,“逝水”工作室的后院。

      温烬正在调整设备。四盏柔光灯呈弧形排列,光线交汇处是一张铺着深灰色绒布的平台。平台边摆着青瓷的星空棉棺,棺盖暂时打开,露出里面安详的猫。

      陆执站在三米外,手里攥着一把银梳子——温烬给的,梳齿间距经过计算,不会扯断毛发但能带走浮毛。他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你的心率是102,呼吸浅快。”温烬头也不抬,手里拿着分贝仪测试环境噪音,“焦虑值偏高。建议执行深呼吸序列:吸气四秒,屏息七秒,呼气八秒。”

      “我没焦虑。”陆执嘴硬。

      “数据不说谎。”温烬终于看他,“你在害怕送别它。不是因为失去,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用‘修复师’的眼睛,看一场死亡。”

      陆执的手指收紧,梳子嵌进掌心。

      “你怎么知道?”

      “你背包里有一本笔记。”温烬转身走向工作台,拿起一本边缘磨损的牛皮笔记本——陆执的修复日志,“我经过你同意扫描了目录。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十一年记录,四百多件修复品。但没有一件是……生物。”

      他翻开其中一页,推到陆执面前。

      那一页记录着一件唐代金器的修复。陆执用极小的字写着:“接缝处有血迹,推测是匠人受伤所留。已过去千年,血已成尘,但疼痛还在器物里回响。”

      “你会感知器物的‘疼痛’。”温烬说,“那活物的疼痛呢?青瓷最后三天的肾衰竭疼痛,你能感知吗?敢感知吗?”

      陆执的脸色白了。

      温烬合上笔记,声音低了些:“今晚的仪式,我会引导你面对这个。不是要你痛苦,是要你明白——你修复古物,是因为它们死了,但疼痛还活着。而我送别宠物,是因为它们死了,但爱还活着。我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他递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金色的粉末。

      “金粉,你昨晚用的那种。我会在棺盖内壁描画疤痕纹路,但最后一步,由你完成。这是你的语言,你的道别。”

      陆执接过瓶子,金的重量很轻,却压得他手腕发沉。

      “为什么……”他声音哑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温烬沉默了很久。

      久到陆执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

      “因为我的数据库里,有四百零六只宠物的告别记录。其中三百二十七位主人在仪式后,生理数据出现正向改变:睡眠质量提升、焦虑指数下降、甚至慢性疼痛缓解。”

      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子在暮色中像两盏小灯:

      “死亡不是终结,是关系的转化仪式。我做的,就是确保转化是温和的、有尊严的。而你——”

      他指向陆执手里的金粉:

      “你让破碎的东西重新完整。本质上,我们在做同一件事:对抗无序的消逝。”

      风起了。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告别。

      “开始吧。”温烬说,“八点十三分,月光会准时抵达这个位置。”

      ---

      仪式第一步:清洁。

      温烬用温水浸湿软布,拧到半干,从青瓷的额头开始,顺着毛发生长方向轻轻擦拭。他的动作有明确顺序:头、颈、背、腹、四肢、尾。每个区域时长相等,压力均匀。

      陆执看着,忽然问:“你为什么记笔记?四百多本,手写,不是更费时吗?”

      “数据会丢失,云端会崩溃。”温烬没停手,“但纸和墨,如果保存得当,可以存续千年。就像你修复的那些古物——它们身上最珍贵的信息,往往是匠人无意间留下的指纹、划痕、甚至失误。”

      他换了一块布,开始清理爪垫:

      “我在做的,是另一种形式的修复。用文字修复记忆,让那些被爱过的生命,在人类文明的纸页里有一个坐标。”

      陆执的心脏像被什么攥了一下。

      第二步:梳理。

      温烬退后,示意陆执上前。

      梳子触到青瓷后背时,陆执的手抖得厉害。第一下,梳齿卡住了——是旧毛结,三年前青瓷生病时没精力打理留下的。

      “慢慢来。”温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数据表明,肢体接触能激活大脑的安慰回路。你现在感受到的,它会感受到。”

      “它已经死了。”

      “神经活动停止,但细胞层面的记忆还在。”温烬说,“最新的生物场研究显示,死亡后72小时内,生物体的能量场会缓慢消散。而亲密接触,会改变消散的轨迹。”

      陆执看了他一眼:“这也是数据?”

      “这是假设。”温烬诚实地说,“但我需要验证。所以请你继续,我会用红外热像仪记录温度变化。”

      陆执忽然笑了,笑得眼泪出来:“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

      梳子一下,一下。

      旧毛结被温柔地解开,浮毛被收集到一个小布袋里——温烬说之后会纺入棉线。陆执的动作从生涩到流畅,颤抖逐渐平息。他想起青瓷小时候,第一次跳上工作台打翻他的金粉,他气得吼它,它却蹭他满手金屑,像一只偷了星星的猫。

      “对不起。”他低声说,不知是对猫,还是对三年前那个因为疤痕而自责的自己。

      梳到左后爪时,他停顿了。

      那道疤痕在死后变得略微凹陷,像岁月在器物上留下的“缩釉”。他俯身,很近地看它,用修复师的眼睛看——

      疤痕纹理确实像开片。中心最密,呈网状龟裂,向外逐渐疏朗。这是典型的张力释放模式:皮肤在受伤瞬间收缩,愈合时从中心开始重建,形成这种放射状美学。

      “很美。”他喃喃自语,重复温烬白天的话。

      温烬的声音很近:“现在你看见了。不是伤痕,是它身体的历史文献。”

      陆执抬起头,发现温烬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边,手里拿着微距相机,镜头对准疤痕。

      “要记录吗?”温烬问。

      “要。”

      快门声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闪光灯下,疤痕的每一丝纹理纤毫毕现。陆执忽然意识到,这是青瓷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道“笔触”。就像古器上的匠人铭文,无声地说:我曾在此,我曾活过。

      第三步:着装。

      温烬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极小的小衣服。棉麻质地,染成淡淡的青瓷色——不是工业染色,是用植物染料反复浸染才得到的、那种雨过天青的色调。

      “这是……”

      “寿衣。”温烬说,“但不是传统意义的寿衣。这是‘归途衣’,面料可降解,上面的纹样是星图——根据青瓷出生那晚的星空绘制的。”

      他小心地为青瓷穿上。衣服很合身,领口处甚至绣了一行极小的字:“青瓷,2016-2023,被深爱。”

      陆执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崩溃的,是安静的、温热的,砸在青瓷的爪边。

      温烬没有安慰,只是递来一张试纸:“如果你同意,我想采集泪液样本。这种情境下的眼泪,电解质成分可能有研究价值。”

      陆执又哭又笑:“你真是……”

      “病态。我知道。”温烬接过他擦过泪的试纸,认真封存,“但你的眼泪,和青瓷的疤痕一样,都是存在过的证据。而我的工作,就是收集证据。”

      第四步:入棺。

      温烬抱起青瓷,放入星空棉棺。他调整了姿势,让猫看起来像蜷缩熟睡,前爪交叠,下巴搁在爪上。

      然后他取出金粉,用最细的笔,开始在棺盖内壁描画。

      他画的是陆执白天绘制的疤痕纹路,但做了一点改动——在放射状裂纹的末端,他加上了极细的星点,让裂纹像在向星空蔓延。

      “这是……”陆执凑近看。

      “疤痕是伤口,也是通道。”温烬没有停笔,“我让裂痕通往星空。这样当棺体分解、金粉融入土壤后,这片土地就会记得:曾有一道伤痕,从这里出发,去了星辰之间。”

      陆执说不出话。

      他修复古物十一年,听过无数玄之又玄的“器物有灵论”,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用如此理性、如此数据化的方式,践行着最极致的浪漫。

      最后一笔落下时,温烬把笔递给陆执:

      “你来点睛。”

      “点什么?”

      温烬指向疤痕纹理的中心点:“这里。用金粉点一个实心圆。在修复学里,这叫什么?”

      “叫……‘瞳’。”陆执接过笔,“有些器物损伤的中心点,匠人会故意加深,形成视觉焦点,叫‘伤瞳’。”

      “那就点一颗伤瞳。”温烬说,“让这道伤痕,有眼睛,能回望。”

      陆执的手很稳。

      金粉混入特制胶水,在疤痕中心凝成一个完美的圆点。光线下,它像一颗微缩的太阳,或者一颗从未流泪的眼睛。

      棺盖合上。

      晚上八点十三分,月光准时越过院墙,斜斜打在棺椁上。

      温烬启动音响。播放的不是哀乐,是一段混音——雨声、键盘敲击声、猫咪呼噜声、还有陆执昨夜修复陶瓷小狗时无意识的低哼。这些声音被处理成空灵的和声,在月色中飘荡。

      “这是青瓷生命里的声音拼贴。”温烬低声说,“我昨晚从你手机和工作室录音里提取的。数据表明,熟悉的声音场能提升送别的心理完成度。”

      陆执站在月光里,看着那具小小的棺,看着棺盖上隐约透出的金色纹路。

      他没有哭。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修复完一件极难的器物后,那种耗尽所有却无比踏实的疲惫。

      温烬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立。

      “仪式最后一步。”他说,“说出你想让它带走的话。根据声学分析,特定频率的声波能改变物质的振动模式。虽然尚无定论,但……说说看。”

      陆执看着月光中的棺。

      许久,他说:

      “青瓷,你爪上的疤,很美。像宋瓷的开片,像星空的裂痕。谢谢你……让我看见。”

      话音落下时,一阵夜风吹过。

      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几片叶子飘落,正好落在棺盖上,像绿色的星星。

      温烬的平板振动了一下。他低头看,是红外热像仪的记录曲线——在陆执说完话的瞬间,棺体表面温度出现了0.3℃的异常上升,持续七秒后恢复。

      他把数据给陆执看。

      “这可能只是环境干扰。”温烬说,“但也可能不是。”

      陆执看着那条小小的温度峰值曲线,像心跳图。

      “我选择相信‘不是’。”他说。

      温烬点点头:“好的。那么数据存档标签为:‘异常温度事件-可能关联情感投射’。”

      他保存,加密,放入那个名为【样本陆执】的文件夹。

      ---

      葬礼结束后的清理工作,温烬坚持独自完成。

      陆执坐在后院的长椅上,看着温烬用消毒液擦拭平台,整理工具,将用过的物品分类——可回收、可降解、需焚化。每一个步骤都有流程表,像实验室的SOP。

      他忽然觉得,温烬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件被过度修复的古物。

      用精确的数据和仪式,把那些可能失控的情感裂痕,修复成一丝不苟的、安全的纹理。

      “你为什么要做这行?”陆执问。

      温烬的动作顿了顿。

      “我的母亲是兽医。”他背对着陆执说,“她常带回被遗弃的、受伤的动物。有些能救活,有些不能。她会给每只死去的动物办个小葬礼,在院子里埋下,立个小木牌。”

      他拧干抹布,挂好:

      “我七岁时,她带回来一只被车撞的流浪狗。没救活。她在埋它时哭了,说‘这个世界不记得它来过’。那天晚上,我开始写日记——记录那只狗的名字、毛色、受伤的位置、最后的话。”

      “第一本笔记?”

      “嗯。”温烬转身,“后来母亲去世,我整理遗物,发现她也有同样的笔记。从她十六岁开始,到四十二岁去世,二十六本,记录了一千多只动物。”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陆执听出了某种裂纹:

      “她的葬礼上,没有人提到这些。大家只记得她是个‘心软的兽医’。那一千多只生命,好像从未存在过。”

      月光下,温烬的侧脸像玉雕。

      “所以我要记。”他说,“不仅要记,要让记忆有仪式、有重量、有数据支撑。我要证明,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都值得被郑重地、科学地、永久地存档。”

      陆执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你母亲……”他轻声问,“她是怎么死的?”

      温烬抬眼看他。银灰色的眸子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未被数据过滤的痛楚。

      “过劳。为了救一只难产的猫,连续工作三十小时,突发脑溢血。”他说,“那只猫活了,生了四只小猫。后来都被领养了,现在应该都老了。”

      他顿了顿:

      “我常想,如果那时有更完善的临终关怀数据,如果她知道如何平衡工作与自我照顾,如果……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我现在做这些,既是为动物,也是为她。”

      陆执伸出手,轻轻放在温烬肩上。

      这是协议之外的触碰。没有数据支持,没有风险评估,只是因为他想。

      温烬的身体僵了一瞬,但没有躲。

      “你母亲的笔记,”陆执说,“我能看看吗?”

      温烬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

      他带陆执上二楼,进入一间从未开放过的房间。房间三面墙都是书架,摆满了黑色笔记本。正中央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二十六本颜色各异的旧笔记本,每本都贴着标签:年代、数量、特殊病例。

      “这是她的‘生命档案馆’。”温烬说,“她死后,我继承了它。也继承了……这种‘病’。”

      陆执走到玻璃柜前,看其中一本摊开的笔记。纸页已经泛黄,字迹工整:

      1998.3.12,小雨
      虎斑猫,无名,约三岁。车祸后肢骨折,内出血。手术中死亡。
      临终时看着窗外,可能想回家。
      埋在后院东侧第三棵树下,陪葬玩具:红色毛线球。
      备注:下次遇到类似病例,应优先止血而非接骨。

      陆执一页页翻看。

      每一页都是一段被遗忘的生命史。有些只有几行,有些写满一整页。有成功的喜悦,有失败的懊悔,更多的是平静的记录:来过,活过,走了。

      他忽然明白温烬的“病”从何而来。

      这不是病理性的囤积,是传承性的使命——像匠人世家传下来的那套刻刀,像修复师必须记住的每一道古法配方。温烬在用数据科学,完成母亲未竟的、质朴的愿望:

      让世界记得。

      “你很了不起。”陆执合上笔记,认真地说。

      温烬愣住:“数据模型显示,听到夸奖时人的反应有73%是愉悦。但我现在……感受不到愉悦。只感到……沉重。”

      “因为这不是夸奖。”陆执看着他,“这是确认。确认你做的事,和你母亲一样,是在对抗人类最大的暴力——”

      他指向那些笔记:

      “遗忘的暴力。”

      温烬的呼吸停了片刻。

      然后他点头,很轻,但很坚定。

      ---

      凌晨一点,两人在厨房吃宵夜。

      温烬煮了面,依旧精准:面条重量200克,煮制时间3分20秒,酱料配比按营养表。但他在陆执那碗里多放了一勺辣油——昨晚他注意到陆执吃煎蛋时蘸了辣椒酱。

      陆执吃了一口,笑了:“数据连口味都能算?”

      “观察。”温烬坐下,“你手机壳是辣椒图案,钥匙扣是小米辣形状,背包侧袋有辣条包装——综合推断嗜辣。”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嗜辣吗?”

      “心理分析模型显示,嗜辣者可能有两种倾向:一是寻求感官刺激,二是用痛感掩盖其他痛感。”温烬顿了顿,“你是第二种。”

      陆执筷子停了。

      “我父亲不吃辣。”他低声说,“说刺激性的东西会破坏味觉的纯净度。一个合格的修复师,必须保持感官的绝对敏锐。所以我从小就偷偷吃,在学校小卖部,在朋友家,在任何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吃了口面,辣得眼眶发红:

      “后来他发现了,把我攒钱买的辣酱全扔了,说‘你再碰这些,就别碰陆家的刻刀’。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第一道——用刻刀。不是很深,但够痛。我发现……辣味的痛,和刀割的痛,能互相抵消。”

      温烬放下筷子。

      他的手伸过来,握住陆执的手腕——不是采样的握法,是温热的、用力的。

      “从今天起,”他说,“你想吃多辣就吃多辣。在我的工作室里,没有‘必须纯净’的规矩。”

      陆执看着他,眼眶更红了:“你这是……纵容病人的病态行为?”

      “这是尊重个体差异。”温烬松开手,恢复理性语气,“而且,辣素能促进内啡肽分泌,对缓解慢性压力有实证效果。从健康角度,适度的辣对你有利。”

      陆执笑了,笑着低头吃面。

      吃到一半,温烬的平板响了。是门禁系统的提醒:有人在前门停留超过一分钟。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去看监控。

      屏幕上,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一个中年女人推着,正仰头看着“逝水”的招牌。老人怀里抱着一件用布包裹的东西,抱得很紧。

      女人在按门铃。

      “这么晚……”陆执皱眉。

      温烬却已经走向门口:“宠物殡葬没有固定时间。死亡不挑时辰。”

      他开门。

      夜风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轮椅上的老人大概八十多岁,瘦得几乎脱形,但眼睛很亮。推车的是他女儿,四十来岁,神色疲惫但恭敬。

      “请问……”老人的声音沙哑,“你们这里,能修复东西吗?”

      陆执一怔。

      温烬已经蹲下,与老人平视:“我们送别动物,也修复与动物相关的遗物。您想修复什么?”

      老人颤抖着手,揭开怀中的布。

      里面是一只陶瓷猫摆件,白色,蓝眼睛,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廉价工艺品。但猫的右耳缺了一大块,身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

      “这是……我爸的猫。”女儿代为解释,声音哽咽,“不是真猫,是摆件。我爸年轻时在陶瓷厂工作,这是他自己烧的第一件作品。后来他老年痴呆,只记得这只猫,天天抱着。前天……他不小心摔了,摔碎了耳朵。他哭了一整天,说‘猫疼’。”

      老人紧紧抱着那只残破的陶瓷猫,像抱着婴儿。

      “能修吗?”他看着陆执,眼神近乎哀求,“不要修得太好……就修得不疼就行。”

      陆执的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接过那只陶瓷猫。很轻,釉面粗糙,断裂处参差不齐。但在老人手里盘磨了几十年,边缘已经被磨得温润如玉。

      温烬已经在平板上调出相关资料:“陶瓷修复,技术可行。但您父亲的情况特殊——如果修复得‘太完美’,可能会打破他现有的认知平衡。”

      女儿点头:“是,医生说最好不要让他觉得‘换了一个’。最好就是……看起来还是原来那只,只是不破了。”

      陆执明白了。

      这不是修复一件器物,是修复一个认知体系。

      “需要多久?”老人急切地问。

      陆执和温烬对视一眼。

      温烬调出日程:“青瓷的后续处理需要四小时。如果您愿意等待,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修复。预计天亮前完成。”

      老人用力点头,眼泪掉下来:“等,我等。多少钱都行。”

      “不收钱。”陆执说,“但需要您女儿提供一些信息——您父亲和这只猫的故事。我们需要了解‘背景情感数据’。”

      女儿愣了:“这……和修复有关系吗?”

      “有。”温烬解释,“修复不是单纯的物理拼接。我们需要知道这只猫在您父亲生命中的‘情感权重’,才能决定修复的‘度’——要让它看起来被爱了五十年,而不是被保存了五十年。”

      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它叫小白……是我媳妇儿起的名字。她走的那年,我烧了这只猫,因为她说想要只猫,但我对猫毛过敏……烧得不好,歪了,但她喜欢,说像我们养的、那只总偷鱼的流浪猫……”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久。

      说陶瓷厂倒闭的那天,他抱着这只猫在车间坐了一夜。
      说儿子出生时,他把猫放在婴儿床边,“让小白看着弟弟”。
      说媳妇儿癌症晚期时,总摸着猫耳朵说“小白,你要替我看着他”。
      说他开始忘事时,唯一记得的就是“小白饿了,该喂了”。

      女儿在旁边哭,温烬安静记录,陆执的手指轻抚过陶瓷猫的裂痕。

      那些划痕,是老人痴呆后无意识抠划的。
      那个缺口,是他某次摔倒时用身体护住它,自己磕破了手肘,猫却只碎了耳朵。

      这不是摆件。
      这是一个人用六十年时间,写给世界的情书。笨拙,粗糙,满是错误,但每一个错误里,都住着一段活着的历史。

      “我明白了。”陆执轻声说。

      他抱着猫走向工作室,温烬推着老人的轮椅跟上。

      凌晨两点的灯光下,陆执开始工作。

      他没有用金缮——太华丽,不适合这只质朴的猫。他选择了最传统的糯米胶混合瓷粉,调成与原有釉色接近的灰白色。修复缺口时,他故意留下一点点不平整,让接缝处有微弱的触感差异。

      “这样您父亲摸到时,能感觉到‘这里修过’,但不会觉得‘这是新的’。”陆执解释。

      温烬在旁记录数据:室温、湿度、胶水固化时间、老人心率变化。

      修复到那道最深的划痕时,陆执停了。

      “这道划痕……”他看向老人,“是您用指甲划的,对吗?”

      老人怔怔点头:“媳妇儿疼的时候……我划的。划在猫身上,好像就能替她疼一点。”

      陆执沉默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填补这道划痕。

      相反,他用极细的针,沿着划痕的走向,刻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凹线。然后在凹线里填入一点点银粉——不是闪亮的银,是氧化后的哑光银,像陈旧的老照片。

      “这是‘记忆沟’。”陆持说,“不修复,但标记。标记这道伤,是爱的证据。”

      温烬看着他的动作,手指在平板上快速输入:

      【观察记录】
      对象陆执在修复过程中展现出高阶共情能力。
      将物理损伤转化为情感叙事的能力,超出标准修复师模型。
      可能关联其自身创伤经历——将痛苦美学化的防御机制。

      修复完成时,凌晨四点。

      陶瓷猫还是歪的,还是粗糙的,右耳有一圈淡淡的灰白接缝,身上那道划痕里藏着哑光的银。

      但老人接过它时,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

      他抚摸猫耳,抚摸那道银线,然后紧紧抱住它,把脸埋在猫身上,肩膀颤抖。

      女儿哭着道谢,推着父亲离开时,老人忽然回头,对陆执说:

      “你修的不是猫……是我。”

      陆执站在门口,看着轮椅消失在晨雾里。

      温烬走到他身边,递来一杯温水。

      “数据反馈:老人的焦虑指数在修复完成后下降了62%。皮质醇水平恢复正常范围。”他顿了顿,“你的修复,有临床意义。”

      陆执接过水,没喝。

      “我刚才在想……”他轻声说,“如果我父亲老了,痴呆了,他会在乎什么呢?他那些完美的修复品?还是……”

      还是那些他摔碎的东西?

      还是那个被他诊断为“有病”的儿子?

      温烬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很轻地放在陆持背上。一个没有数据支持、没有协议约定的动作。

      晨光从东边渗出来,天快亮了。

      工作室里,青瓷的棺椁静静摆在月光曾照过的地方。
      工作台上,那只陶瓷猫被老人落下的一根白发,粘在哑光的银线上。
      而两个人站在门口,肩与肩之间有一道狭窄的、温暖的缝隙。

      “今天下午,”温烬忽然说,“会有一个新客户。一个十六岁女孩,她的狗昨天被安乐死。她父母不同意办葬礼,说‘狗而已’。她偷偷带着狗的玩具来了。”

      陆执看向他:“你接了?”

      “接了。”温烬说,“而且我打算请你一起。那件玩具是一只毛绒兔子,被她狗咬坏了耳朵。我想……你可以用金缮补兔子的耳朵,就像补青瓷的疤痕。”

      “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孩需要看见,”温烬说,“破碎的东西可以被修复,而且修复后,会有一种不一样的美。”

      他转身走进工作室,开始整理工具。

      陆执站在晨光里,看着他的背影。

      然后他跟着走进去,拿起那把银梳子,开始梳理工作台上残留的、青瓷的浮毛。

      一下,一下。

      像在梳理这个夜晚所有的断裂与缝合,所有的死亡与记忆,所有的病与甜。

      而晨光终于漫进窗户,照亮那些金色粉末,照亮笔记本的纸页,照亮两个人沉默的、并肩工作的身影。

      也照亮陶瓷猫身上,那道藏着银粉的划痕。

      它像一条小小的星河,蜿蜒在粗糙的白釉上。

      安静地,回响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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