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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在破碎处画星星的人

      林晚抱着那只破旧的毛绒兔子冲进“逝水”时,温烬的数据库正在更新两条关键信息:
      1. 陆执昨夜睡眠质量:深睡占比仅12%,远低于健康阈值。
      2.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陆执无意识触碰陶瓷猫修复处37次——强迫行为指数升至橙色预警。

      而温烬没有记录的是,他自己在监控屏幕前,看着那个反复蜷缩又舒展的身影,心率出现了持续23分钟的、无法用数据解释的轻微紊乱。

      系统弹出提示:【检测到观测者投入异常。建议:保持专业距离。】

      温烬点了“忽略”。

      ---

      早上九点,雨又来了。

      不是暴雨,是那种细密、冰冷、仿佛要渗进骨头缝里的秋雨。林晚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扑扑的毛绒兔子,右耳朵几乎被扯断,仅靠几根线悬着。

      她十六岁,瘦得校服在身上晃荡,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

      “我……”她开口,声音劈了,“我的狗昨天……安乐死了。”

      温烬从工作台后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睛快速扫描:女孩的体温35.9℃(偏低),呼吸浅快,手在抖。这是典型的创伤应激状态。

      “请坐。”他起身,从恒温柜里取出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宠物信息?”

      林晚没接水。她把兔子放在桌上,像放下一具尸体。

      “它叫土豆,十三岁,金毛。肾衰竭晚期,疼得整夜哼。”她的眼泪砸在兔子脏兮兮的绒毛上,“昨天下午……我爸妈带它去的医院。我没去,他们不让我去,说‘看了难受’。”

      温烬在平板输入:“案例编号2023-0909。对象:林晚,16岁。事件:宠物安乐死,未参与告别。创伤类型:被剥夺的哀悼权。”

      陆执从二楼下来,手里拿着昨晚修复陶瓷猫的工具箱。他看到林晚,脚步顿了顿。

      “这是新客户?”他问温烬。

      “嗯。”温烬把平板转向他,“她的狗昨天被安乐死,这是狗最喜欢的玩具。她想修复。”

      陆执看向那只兔子。很普通,超市里几十块的那种,绒毛已经板结,左眼掉了颗玻璃珠,露出黑色的填充棉。右耳朵的断裂处有反复缝补的痕迹——针脚粗糙,应该是女孩自己缝的。

      “你想怎么修?”陆执问林晚。

      林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能让它就这么破着。土豆死的时候……我连摸它一下都没摸到。我妈说‘别摸了,晦气’,就把我拉走了。”

      她抬起手,手指在兔子断裂的耳朵边缘颤抖:

      “这是土豆小时候咬坏的。它长牙期,见什么咬什么。我骂它,它就叼着兔子耳朵,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后来它老了,不咬了,就每天枕着这只兔子睡觉。睡觉的时候,爪子会搭在耳朵上,像在保护它。”

      陆执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

      他想起青瓷。想起最后那几天,青瓷连跳上沙发的力气都没有,就趴在他工作台边的垫子上,看着他修复器物,琥珀色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也没能好好告别。如果不是遇见温烬,青瓷大概会被宠物医院“无害化处理”,像处理一件医疗垃圾。

      “可以修。”陆执说,声音有点哑,“而且可以修得很好看。”

      林晚猛地抬头:“真的?”

      “真的。”陆执看向温烬,“我记得你有一种……可以混入宠物毛发的金缮配方?”

      温烬点头:“金粉混合可降解胶基,可掺入不超过20%的动物毛发。固化后会形成独特的纹理,在光线下会产生虹彩效应。”

      他打开冷藏柜,取出一个小罐子。里面是金色的粉末,但仔细看,粉末中混着极细的、不同颜色的毛发——那是从过往案例中收集的、主人自愿捐赠的宠物毛发。

      “如果你同意,”温烬说,“修复完成后,我们可以用同样的配方,为土豆制作一个微型纪念章。你可以随身携带。”

      林晚的嘴唇颤抖:“我……我没有土豆的毛。我妈昨天把它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包括梳下来的毛球。她说‘死了就干净了,留着招病菌’。”

      “用兔子上沾的。”陆持忽然说。

      他拿起兔子,在断裂的耳朵根部,仔细寻找。那里有板结的、深金色的毛发——是土豆常年枕靠时脱落的。

      “这些就够了。”陆执用镊子小心取下几根,“不需要很多,只需要‘存在过’的证据。”

      温烬开始准备工具。

      陆执则做了一件温烬没想到的事——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林晚身边。

      “坐下。”他说,“看着。你不是客户,是参与修复的见证人。你得知道,你的悲伤,正在变成某种可以触摸、可以保存的东西。”

      林晚坐下,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

      修复开始了。

      温烬负责数据记录和流程控制,陆执动手。他没有直接缝合耳朵,而是先用消毒液清洁了断裂处——不是普通的酒精,是温烬特制的、pH值中性的植物提取液。

      “为什么这么麻烦?”林晚小声问。

      “因为这不是玩具,是遗物。”陆执说,“遗物处理的第一原则是尊重。尊重它承载的历史,尊重它沾染的生命痕迹。”

      他用极细的针,挑开女孩之前粗糙的缝线。那些线已经发黑,有的甚至勒进了绒毛里。

      “你缝的时候,很用力。”陆执说,“为什么?”

      林晚低头:“因为……因为我想让它快点好。土豆每次咬坏,我都急急忙忙缝,怕被妈妈发现骂我。”

      “所以你缝的不是兔子,是自己的害怕。”陆执的声音很轻,“现在不用怕了。慢慢来。”

      他用了四十分钟,才把所有旧线拆完。兔子的耳朵完全脱离,露出里面发黄的填充棉。

      温烬递来新的填充棉——不是普通的聚酯纤维,是有机棉混合薰衣草碎末,有极淡的安抚性香气。

      “薰衣草有助于缓解焦虑。”温烬解释,“数据表明,嗅觉记忆与情感记忆的关联性最强。以后你闻到这个味道,会想起的是修复的平静,而不是失去的痛苦。”

      林晚怔怔地点头。

      填充,塑形,准备缝合。

      陆执拿起针线——不是普通的缝衣线,是温烬提供的特制线:桑蚕丝为芯,外层裹着可降解的植物胶,线里捻着极细的金色丝线。

      “现在开始金缮缝合。”陆执说,“我会在接缝处用金粉描绘。但在此之前——”

      他看向温烬。

      温烬打开那个小罐子,用精密电子秤称取了0.15克金粉,又用显微镜镊子取了三根从兔子身上收集的、土豆的毛发。

      “毛发与金粉的比例:1.7%。”温烬说,“这个比例下,毛发不会影响结构强度,但会在特定角度下产生‘生命闪光’——就是毛发偶尔会反光,像还活着一样。”

      他把混合物递给陆执。

      陆执开始缝合。

      第一针,从耳朵根部穿入。针尖刺破绒毛时,林晚闭上了眼睛。

      “看着。”陆执说。

      林晚睁开眼。

      针线在陆执手中像有生命。他不是在“缝补”,是在“连接”。每一针的间距完全相等,线的松紧度经过计算——既要牢固,又要保留绒毛的自然蓬松感。

      缝到一半时,陆执的呼吸变了。

      温烬立刻注意到。平板上,陆执的心率从72升至89,手指出现0.5赫兹的微颤。这是强迫行为的前兆——他对“完美缝合”的执念开始失控。

      “陆执。”温烬开口。

      陆执没听见。他的眼睛只盯着针脚,已经开始反复调整同一处——那里有一针的角度差了大概0.3度,肉眼几乎不可见,但他就是知道。

      “陆执。”温烬提高音量。

      还是没反应。陆执的手指开始用力,针脚被拉得过紧,绒毛变形。

      温烬放下平板,走到他身边。

      他没有碰陆执的手,而是伸出手,轻轻覆在陆执的手背上。

      很轻的一个触碰。

      陆执猛地一颤,针停在半空。

      “数据提示,”温烬的声音平稳,“当前缝合完美度已达98.7%,超过‘情感修复需求阈值’的97%。继续追求极致,边际效益为负,且可能对操作者造成身心损耗。”

      他顿了顿:

      “建议:接受0.3度的偏差。因为正是偏差,证明这是手工制品,不是工业复制品。”

      陆执的手指慢慢放松。

      他转头看温烬,琥珀色的眼睛里还有未褪去的偏执,但多了点别的:“你……算了多少数据,才得出这个结论?”

      “137项数据,包括缝合力学、情感投射模型、创伤修复心理学。”温烬说,“结论是:对于哀悼性修复,适度的不完美,比绝对完美更具治愈力。”

      林晚在旁边小声问:“为什么?”

      “因为失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温烬看向她,“如果你把遗物修复得‘像新的一样’,那等于否定了它被爱过、被使用过、在时间中磨损过的历史。而接受修复痕迹的存在,是在说:‘我承认失去发生了,但我选择用温柔的方式,与这个事实共处。’”

      陆执看着温烬,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头,继续缝合。那针0.3度的偏差,他保留了。

      最后一步:金粉描绘。

      陆执用最细的毛笔,蘸取混合了土豆毛发的金粉胶液,沿着缝合线轻轻描绘。金线在灰扑扑的绒毛上亮起来,像在伤口上画了一条小小的星河。

      完成时,上午十一点。

      兔子还是那只旧兔子,左眼还是空的,绒毛还是板结。但右耳朵上有一条纤细的金线,在光线下,偶尔会闪过一点深金色的光——那是土豆毛发里的角质层在反光。

      林晚接过兔子,抱在怀里,脸埋进去。

      她哭了,但不是崩溃的哭。是那种闷闷的、释放的哭声。

      温烬的平板记录着她的生理数据:心率从112缓慢下降至81,呼吸深度增加,皮肤电导率峰值后平稳。这是健康的哀伤释放曲线。

      “纪念章需要三天制作时间。”温烬说,“三天后,你可以来取。或者我们邮寄给你。”

      林晚摇头:“我自己来取。”她顿了顿,“我……能常来吗?不是修东西,就是……看看。”

      温烬和陆执对视一眼。

      “这里不是心理咨询室。”温烬说。

      “我知道。”林晚抱紧兔子,“但这里……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我为一只狗哭是‘矫情’的地方。”

      陆执的心脏又被攥了一下。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养的第一只猫病死,他躲在房间里哭。父亲推门进来,看见他抱着猫的尸体,冷冷地说:“为个畜生掉眼泪,没出息。陆家的人,眼泪只能为两样东西流——传家宝碎了,或者手艺废了。”

      那天之后,他学会了不在人前哭。

      学会了把所有的眼泪,都转化成修复时过度用力的手指,转化成深夜无意识的自我划痕,转化成对“完美”的病态追求。

      “想来就来。”陆执听见自己说,“但有个条件。”

      林晚抬头:“什么?”

      “带着你的画。”陆执说,“温烬告诉我,你喜欢画漫画。带来,给我们看。修玩具我收费,看画……免费。”

      林晚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我爸妈……不准我画了。说耽误学习。”

      “那就在这里画。”温烬接话,“二楼有张空桌子,采光好,安静。每天放学后,你可以来画两小时。前提是,学校作业必须完成。”

      林晚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她离开时,抱着那只金线耳朵的兔子,背挺直了些。

      温烬看着她走远,在平板上输入:“新增长期观察样本:林晚。青春期创伤修复与艺术表达干预实验。预计周期:六个月。”

      陆执在洗手。水流冲过他手指上沾着的金粉,汇成金色的细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给她地方画画,这超出宠物殡葬的业务范围了。”

      温烬没抬头,继续输入数据:

      “数据模型显示,青少年在失去重要情感联结后,若没有健康的替代性出口,有34%的概率发展为长期抑郁或焦虑障碍。艺术表达是有效的干预手段之一。”

      “又是数据。”

      “数据是事实。”温烬终于抬眼,“而事实是,那个女孩需要的不是一只修复好的玩具,是一个被允许悲伤、被允许用自己方式纪念的空间。”

      他顿了顿:

      “你父亲没给你的空间,我想给她。”

      陆执关掉水龙头。

      水流声停了,工作室突然安静得可怕。

      “你……”陆执的声音发紧,“你知道多少我父亲的事?”

      “足够建立初步模型。”温烬把平板转向他,“根据你的行为模式、生理应激反应、对‘完美’的病态追求、以及昨晚修复陶瓷猫时的37次无意识触碰——我推测你的童年,是在持续的情感忽视和过度的行为控制中度过的。”

      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图表,标题是:【陆执-创伤形成假设模型】。

      “你的修复技艺,既是逃离父亲的出口,也是困住你的牢笼。你在用他教你的方式反抗他,这注定了反抗的不彻底。”温烬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语速稍快,“你需要建立全新的价值系统。而我认为,‘逝水’可以成为这个新系统的孵化器。”

      陆执盯着屏幕。那些冰冷的曲线、柱状图、百分比,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藏了二十八年的伤口。

      但他感觉不到疼。

      只觉得……被看见了。不是被怜悯,是被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确看见了。

      “你的分析报告,”他哑声说,“结论是什么?”

      温烬翻到最后一页。

      【结论】:

      1. 对象具备卓越的修复天赋,但天赋与创伤深度绑定。
      2. 当前生存模式不可持续——强迫行为指数以每年3.2%的速度递增,预计在四十岁前后出现严重身心健康危机。
      3. 干预建议:建立以“允许不完美”为核心的新工作场景;发展非血缘的深度情感联结;将创伤感知能力转化为职业优势而非负担。
      4. 风险提示:干预过程可能触发剧烈心理反弹,需24小时监测支持。

      陆执看完,笑了:“所以你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是你的协议伙伴。”温烬纠正,“根据协议第一条:当一方职业性病症发作时,另一方有权以专业身份介入干预。我正在干预。”

      “用数据干预。”

      “用事实干预。”温烬关掉平板,“数据只是工具。真正干预你的,是你自己刚才的选择——留下那针0.3度的偏差,给那个女孩画画的空间,还有……”

      他顿了顿:

      “允许我碰你的手。”

      陆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但门铃又响了。

      这次不是客户那种小心翼翼的按铃,是连续的、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温烬看向监控。屏幕上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质感很好的休闲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正皱着眉看表。

      “周砚。”温烬说,“我师兄。也是……心理咨询师。”

      陆执挑眉:“你还有师兄?”

      “我母亲的徒弟。”温烬起身,“她去世后,他接手了她的部分客户。我们……理念不合。”

      他走过去开门。

      周砚进来时带进一阵冷风。他扫了一眼工作室,目光在陆执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温烬身上。

      “你又接这种案例了。”周砚的声音很好听,但有种公式化的温和,“青少年宠物哀伤辅导?温烬,你知道这不在你的专业范畴内。”

      “我的专业范畴由我定义。”温烬说。

      周砚笑了笑,那种“我理解你的固执”的笑。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工作台上。

      “市心理协会下周有个研讨会,主题是‘当代哀伤辅导的伦理边界’。”他说,“我帮你报了名。你需要听听主流的声音,温烬。你不能一直躲在数据后面,用仪器和笔记本代替真正的人际互动。”

      温烬没看文件:“我的方式有效。”

      “对,有效。”周砚点头,“但健康吗?你每天面对死亡,记录死亡,沉浸在别人的悲伤里——温烬,你母亲就是这么垮掉的。”

      陆执看见,温烬的手指收紧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温烬有明显的情感动摇。

      “我母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不是职业倦怠。”温烬的声音冷了几度。

      “但诱因是长期情绪过载!”周砚提高了音量,又很快压下去,恢复那种专业的温和,“听着,我是为你好。协会最近在讨论制定‘宠物殡葬行业心理准入标准’,像你这种……没有心理学学位,却深度介入客户情感状态的做法,可能会被限制。”

      他看向陆执,微笑:“这位是?”

      “陆执,古物修复师。我的合作伙伴。”温烬说。

      周砚的眼睛亮了:“修复师?有意思。你们这组合……一个修死物,一个送死物,倒是般配。”

      这话听起来像夸奖,但陆执听出了里面的刺。

      “周医生,”陆执开口,语气很平静,“您刚才说,温烬的方式不健康。那您认为,健康的方式是什么?”

      周砚转向他,那种“我乐意为你解惑”的姿态:

      “健康的哀伤辅导,是帮助客户尽快回归正常生活。是让他们明白,宠物就是宠物,死了就死了,生活还要继续。而不是……”他指了指温烬满墙的笔记本,“而不是把每一次死亡都变成一场需要三十七页流程文档的仪式,把客户的悲伤‘存档’,然后自己也沉浸进去。”

      他看向温烬,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不赞同:

      “温烬,你母亲记录了一千多只动物,然后她死了。你现在有四百多本,你想记到多少?一千?两千?然后呢?你会不会像她一样,最后除了这些笔记本,什么都没有?”

      工作室死寂。

      雨声从窗外渗进来,沙沙的,像无数细小的蚕在啃食桑叶。

      温烬很久没说话。

      陆执以为他会反驳,会用数据论证,会冷静地列出研究论文。

      但温烬只是说:

      “师兄,你结婚了吗?”

      周砚愣住:“……什么?”

      “你去年开始相亲,今年三月订婚。”温烬的声音很轻,“未婚妻是银行高管,漂亮,能干,门当户对。你们计划明年结婚,后年要孩子。一切都符合‘健康的人生轨迹’。”

      周砚的脸色变了:“你调查我?”

      “公开信息。”温烬说,“但我想问的是——你爱她吗?”

      “这和你无关。”

      “有关。”温烬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子像结了霜的玻璃,“因为你在用‘健康’的标准,评判我的‘不健康’。但你的‘健康’,建立在回避所有深刻情感联结的基础上。你选择婚姻,是因为‘该结婚了’。你劝我‘回归正常’,是因为我的不正常,映照出你的正常有多么……空心。”

      周砚的脸白了。

      陆执屏住呼吸。

      “我母亲死的时候,”温烬继续说,声音平稳得可怕,“除了我,没有人记得她那一千多本笔记。包括你,师兄。你接手她的客户,但你把她的笔记本锁进了储藏室——因为‘没用’。可对我而言,那些笔记本就是她存在过的全部证据。”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翻开:

      “1999年7月4日,三花猫,五岁,难产死亡。母亲写:‘接生到第三只时,母猫没力气了。我握着它的爪子说,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它看了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我哭了一整夜,因为没能救活它,也没能救活它的孩子。’”

      温烬抬眼,看向周砚:

      “这是‘不健康’吗?为一只猫哭一整夜,是病态吗?”

      周砚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总说我在‘沉浸悲伤’。”温烬合上笔记本,“但有没有可能,我不是在沉浸悲伤,是在抵抗遗忘?抵抗这个世界对微小生命的、系统性的漠视?”

      他走回工作台,拿起林晚留下的、修复好的兔子:

      “那个女孩的狗死了,她父母说‘晦气’。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的悲伤是正当的,她的纪念是值得的,她可能会学会一件事——把所有的情感都藏起来,直到某一天,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他把兔子放回展示架:

      “师兄,你的‘健康’,是教人如何不痛。而我的‘病态’,是教人如何带着痛,继续活。”

      周砚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

      很久,他说:“你会毁了自己的,温烬。就像你母亲一样。”

      “也许。”温烬点头,“但至少在我毁掉之前,我让一些人知道——他们的爱,不是可耻的。他们的悲伤,不是需要被‘治愈’的病。”

      周砚离开了。

      门关上时,风铃沙沙响。

      温烬站在原地,背挺得笔直,但陆执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平板上,温烬自己的生理数据正在报警:心率异常、呼吸紊乱、皮质醇水平飙升。

      但他没有动。

      陆执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温烬的手腕。

      很紧的握法,像要把他从什么地方拽回来。

      温烬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

      “数据……”他低声说。

      “去他妈的数据。”陆执说。

      他拉着温烬,走到工作台前,按他坐下。然后从保温柜里拿出那杯林晚没碰的水——还是温的,递到温烬手里。

      “喝。”

      温烬机械地喝水。

      陆执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喝。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睫毛低垂,看着他因为用力握杯而泛白的指节。

      “你师兄说得对。”陆执忽然说。

      温烬抬眼。

      “你这种方式,会毁了你。”陆执说,“太耗了。把别人的悲伤当自己的课题,把每一场告别都当成需要完美的仪式——这比修复古物还耗神。古物至少不会哭,不会问‘为什么是我’。”

      温烬没说话。

      “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陆执蹲下来,和他平视,“我在想,如果十七岁那年,我抱着死去的猫不知所措时,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可能不会在手臂上划下第一道。”

      他伸出手,指尖很轻地碰了碰温烬的眼角——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温烬,你让我看见一件事。”陆执说,“‘病’不是诅咒,是天赋的另一种形态。我的完美主义让我成为顶尖修复师,你的数据依赖让你建立了一套比任何心理咨询都精准的哀伤辅导系统。”

      他顿了顿:

      “你师兄想要你‘健康’。但我想说——去他的健康。我要你活着,用你‘有病’的方式,热烈地、精确地、不被理解地活着。”

      温烬看着他。

      很久,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

      不是崩溃的,是很安静的、几乎察觉不到的一滴。

      陆执用拇指擦掉它。

      “这也是数据。”温烬哑声说,“第一次在非客户情境下流泪。需要记录吗?”

      “不记录。”陆执说,“存档在我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温烬的眼睛微微睁大。

      然后他做了一个陆执没想到的动作——他倾身向前,额头轻轻抵在陆执的肩膀上。

      一个很轻的、几乎没有重量的依靠。

      陆执僵了一秒,然后抬手,环住他的背。

      两人就这样,在堆满修复工具和死亡记录的工作室里,安静地拥抱。

      没有数据支持,没有协议约定,没有风险评估。

      只有雨声,心跳声,和两个人都不太熟练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很久,温烬低声说:

      “你的心跳很快。”

      “你的也是。”

      “这是非理性生理反应。”

      “那就让它非理性。”

      温烬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睛很近地看着陆执:

      “根据协议第四条,我们应该维持专业距离。”

      “协议可以修改。”陆执说。

      “怎么改?”

      陆执想了想:“加一条补充条款:当双方生理数据同时出现‘非理性共鸣’时,允许暂时性接触。时长不超过……十分钟。”

      温烬的嘴角很轻微地扬起:“需要写进电子协议吗?”

      “不用。”陆执说,“这是口头协议。只在此时此刻生效。”

      他松开手,但没退开。

      温烬也没退。

      两人之间只有一拳的距离,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陆执。”温烬忽然说,“我想做一件事。可能……不符合协议。”

      “什么事?”

      温烬抬起手,手指悬在陆执脸颊边,像那天陆执对他做的那样:

      “我想采集你现在的面部微表情数据。用触觉采集——就是……碰触。”

      陆执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理由?”

      “研究非语言情感传递的效率。”温烬说,声音有点不稳,“以及……我想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不是用相机,是用触觉记忆。”

      陆执点头:“批准。”

      温烬的手指落下来。

      很轻地,从陆执的眉骨,滑到颧骨,再到下颌线。他的指尖微凉,但触碰的地方像被点燃。

      陆执闭上眼睛。

      触觉被放大。他感觉到温烬手指的每一丝纹路,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感觉到那种近乎贪婪的、想把一个瞬间刻进细胞里的专注。

      最后,温烬的拇指停在陆执的唇边。

      “这里……”他低声说,“你在笑。”

      “是吗?”

      “很细微的弧度,但确实在笑。”温烬的拇指轻轻擦过,“数据显示,人在感到安全时会无意识微笑。所以……你感到安全吗?在我这里?”

      陆执睁开眼。

      琥珀色的眸子像融化的蜜:

      “不安全。但……真实。”

      温烬的手指停了。

      然后他收回手,后退一步,恢复了那种精准的、数据化的姿态:

      “触觉采集完成。数据已存档。”

      但陆执看见,他的耳尖红了。

      平板上跳出一条新通知——不是生理监测,是门禁系统的历史记录回放请求。

      温烬点开。

      屏幕上显示,上午十点四十二分,有人在前门放置了一个包裹。不是快递员,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放下包裹后对着摄像头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包裹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手写的编号:VZ-1995。

      陆执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什么?”温烬问。

      “……我父亲。”陆执的声音发紧,“VZ是陆执的缩写。1995年……是我出生的年份。”

      温烬立刻起身:“我去拿。你留在这里。”

      “不。”陆执拉住他,“一起。”

      两人走到门口。

      包裹是一个朴素的木盒,二十公分见方,没有锁,只有简单的搭扣。

      陆执的手在抖。温烬握住他的手腕:“需要我打开吗?”

      “我自己来。”

      陆执深吸一口气,打开搭扣。

      盒子里没有危险品,只有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本陈旧的、封面破损的笔记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四个字:《陆氏修复谱》。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陆正国,始记于一九七八年。

      第二样,是一张便签纸。上面是陆执熟悉的、父亲凌厉的笔迹:

      “你烧了族谱,说不要传承。
      好。
      那这本我写了四十五年的修复笔记,你也要烧吗?
      ——父”

      陆执盯着那张便签,很久,忽然笑了。

      笑得很苦,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重组。

      “他在逼我选。”陆执说,“要么回去,继承他的一切——包括这本笔记代表的‘正统’。要么,烧了这本笔记,彻底断了和陆家、和修复的所有联系。”

      温烬拿起笔记本,没有翻开,只是用指尖感受纸页的质感。

      “这是手工造纸,纤维长度均匀,抗老化处理过。”他顿了顿,“如果保存得当,可以存续三百年以上。”

      “我知道。”陆执说,“我小时候,他总说,陆家的传承不在那些器物,在这本笔记里。每一代修复师的心得、错误、发现,都记在里面。这是……陆家的魂。”

      “你想烧吗?”

      陆执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不想。”

      温烬看向他。

      “但我也不想回去。”陆执继续说,“我不想成为他,不想活在他的规则里,不想把‘完美’当成唯一的神。”

      他接过笔记本,很轻地翻开。

      第一页,是父亲二十二岁时的字迹,工整,青涩: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晴。
      今日修复一件明代青花碗,釉下有一道暗裂,肉眼不可见。师傅说:‘真正的修复师,要能看见看不见的伤。’
      我看见了。
      但我的手抖,没修好。
      师傅罚我跪祠堂,说:‘记住这个痛。下次手就不抖了。’
      我记住了。”

      陆执一页页翻。

      看见父亲第一次独立修复的兴奋,看见他遇到难题的焦虑,看见他成为父亲后的记录里,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

      “执儿今日碰了我的刻刀,我没骂他。他还小。”
      “执儿七岁,给他第一把练习刀。手抖,但没说。”
      “执儿十二岁,修复第一件器物——民窑碗。匠气太重,我摔了。他哭了。我也……难受。”

      翻到最后一页。

      日期是三个月前。字迹已经有些颤抖,但依然清晰:

      “执儿离家三年了。
      听说他在外面,用陆家的手艺,修些不相干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的笔记该传下去了。
      但他不要。
      那就算了吧。
      就让陆家的修复谱,断在我这一代。
      至少……他活着。”

      陆执的眼泪砸在纸页上。

      他慌忙去擦,但泪水已经晕开了墨迹。

      温烬递来吸水纸。陆执小心地吸干,但那个泪痕永远留在了那里——在“他活着”三个字旁边,像一枚潮湿的印章。

      “温烬。”陆执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想做一件事。可能……很疯。”

      “说。”

      “我想把这本笔记数字化。每一页扫描,建立数据库。”陆执说,“然后,把原件还给他。告诉他:陆家的传承,我不会用他的方式继承。但我会用我的方式——修复所有值得修复的东西,不论它是国宝还是玩具,不论它来自哪个朝代,属于哪个阶级。”

      他抬眼,眼睛通红,但亮得惊人:

      “我要让他看见,‘修复’这个词,可以比陆家的定义,大得多。”

      温烬看着他。

      很久,银灰色的眼睛里浮起一层很薄的水光。

      “我帮你。”他说,“我有最高精度的扫描设备,有数据库架构经验,有……时间。”

      陆执笑了,带着泪:“这不在协议里。”

      “那就修改协议。”温烬说,“加一条:当一方决定做一件重要但可能失败的事时,另一方必须提供技术支持及情绪支持。”

      “听起来很亏。”

      “数据模型显示,长期来看,这是双赢。”温烬顿了顿,“而且……我想看你父亲收到数字化笔记时的表情。一定很有研究价值。”

      陆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抱着那本笔记,像抱着一个新生儿,也像抱着一座墓碑。

      而温烬已经开始行动:架设扫描仪,调整光线,准备数据录入模板。

      雨还在下。

      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绿。

      但工作室内,灯光温暖,仪器嗡嗡低鸣,两个“有病”的人开始做一件可能没有任何人理解、但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的事。

      扫描第一页时,陆执忽然问:

      “温烬,你相信灵魂吗?”

      温烬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他思考了很久,然后说:

      “我相信数据。而数据显示,当一个存在被足够深刻地记录过、被足够郑重地告别过、被足够长久地记忆过——那么从信息论的角度,它就实现了某种程度的不朽。”

      他看向陆执:

      “所以,如果灵魂是‘存在过的信息’,那么我相信。”

      陆执点头。

      他翻开笔记的扉页,那里是父亲写的一句格言:

      “修物即修心,物完则心安。”

      陆执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一行:

      “但若心已碎,便先修心,再修物。
      ——陆执,二零二三年秋”

      温烬扫描了这一页。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陆执想:

      也许这就是他和温烬在做的事——

      在时间的断裂处,为所有破碎的存在,画上星星。

      而他们自己的裂痕,也在这样的涂抹中,慢慢长出了金色的、温柔的边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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