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未歇》墨泠弦

15、长河入海

　　正式对外开放的前一夜，展馆内外灯火通明。技术人员最后一次巡检温湿监控，安保人员模拟观众动线排查隐患，策展组在展厅里做最后的标签核对与灯光微调。沈砚舟站在文献展区，指尖轻触一册刚修复好的清代诗稿封底，那纸张在特制的无酸托衬下泛着柔和的象牙色。

　　“明早第一批观众八点半入场，媒体专场七点开始。”林疏月抱着相机走过来，把一张流程表递给他，“你七点在讲解台候着，别迟到。”

　　沈砚舟接过表，笑了笑，“我又不怯场。”

　　“上次媒体通气会你稳得一批，可这次是全开放，人会更多，问题也可能更杂。”林疏月眨眨眼，“不过我相信你。”

　　他抬头环顾四周——高窗透进夜色里的微光，展柜里的古籍像沉睡的舟，安静地泊在时光的水面。他想起刚到京市时在高铁站看见的陌生天际，想起陆承骁在测光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父亲在病房里说的“能遇到一个愿意与你同舟的人，很难得”。如今，这条长河已从南方的河湾蜿蜒到北方的城心，并将在明日，真正向世人敞开它的温度与重量。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承骁的信息：“还在馆里？”

　　沈砚舟回：“嗯，收尾。”

　　陆承骁：“我也在，顶层最后一组灯。”

　　他乘电梯上到顶层，一出轿厢便看见陆承骁站在廊道的尽头，正低头检视一盏轨道射灯的投射角度。那人穿着深灰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灯光把他的侧影勾勒得锋利而沉静。

　　“灯位偏了零点五度，会影响绢本画的阴影过渡。”陆承骁没有回头，只用手势示意技术员调整。

　　沈砚舟走过去，站在他身侧，“明天会很顺利。”

　　陆承骁转头看他，眸色在灯下深得像夜海，“顺利与否，不只靠设备，还要靠人心稳住。”

　　他们并肩站在廊道，俯瞰楼下展厅的布局——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每一处细节都凝结着无数人的心力。沈砚舟忽然意识到，这场预展不仅是文物的亮相，也是他们共同抵御风波后的一次证明：证明专业可以消弭误解，证明情感可以在现实礁石上开出航道。

　　翌日上午，预展开放的热度超出预期。观众在文献展区驻足良久，沈砚舟的讲解让许多人在一封封旧信的字里行间红了眼眶。陆承骁则在建筑与空间规划展区接受几家主流媒体的专访，谈到事故整改时，他依旧冷静坦率，并特意提到“团队里每一位成员的专业与责任心，是我们守住底线的原因”。

　　采访结束后，陆母的电话打了进来。陆承骁走到展馆外的露台才接起，背景是城市流动的喧嚣。

　　“今天场面不错，看来你们的公关很成功。”陆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从容，却像一条细链绕在话尾。

　　“我们只是把事实说出来。”陆承骁望着远处展馆的轮廓。

　　“事实？你和砚舟并肩站在台上，记者自然会编故事。你父亲当年最看重体面，我不希望你在感情上丢了他的脸。”

　　陆承骁的指尖在栏杆上收紧，“妈，我和砚舟的事，不是为了丢脸或争面子，是因为我们认定了彼此。”

　　“认定？”陆母轻笑，“认定能挡住家族的规矩？承骁，你该清醒。林沁那边，我还在帮你维持联系，她对你的项目很有诚意。”

　　陆承骁沉默了几秒，语气依旧平稳，“我不会和她有工作之外的牵扯。请您尊重我的选择。”

　　“尊重？”陆母的声音冷了一度，“我给你铺的路，你不愿走，那就自己承担后果。”

　　电话挂断，陆承骁在露台上站了很久，直到冷风把心口的燥意一点点压平。他知道，这场家族谈判已不可避免——母亲不会轻易放手，而他必须在捍卫爱情与维系亲情之间找到一种不摧毁任何一方的平衡。

　　当晚，陆承骁回了陆家老宅。餐厅里灯火通明，陆父坐在主位，神情沉稳，陆母坐在右侧，林沁也在座，依旧是那身得体的套装，仿佛专为这场家庭会面而来。

　　饭局开始得客气而疏离。陆父先问了预展的情况，陆承骁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复检结果与公众反馈。陆父点头，转而切入正题：“承骁，你和那位沈砚舟，到底怎么打算？”

　　陆承骁放下筷子，正视父亲，“我们是认真交往，未来会一起走。”

　　陆母接口：“他的出身、圈子、稳定性，都不符合我们对伴侣的要求。你若执意，会影响你在公司与家族的信誉。”

　　林沁垂着眼，不插话，却用存在本身加重了压力。

　　陆承骁深吸一口气，“信誉不是靠牺牲感情来维护的。我在专业上守住了底线，在事故里承担了责任，这和砚舟的身份无关。感情是我们的私事，但它也让我更完整。”

　　陆父沉吟片刻，“你母亲担心的是，外界会用他的背景攻击你，影响你未来的合作与地位。”

　　“那我就用成绩让他们无话可说。”陆承骁的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会因为怕被攻击就放弃一个值得的人。”

　　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几秒。陆母的眼神冷得像冰，“你若真要走这条路，就别指望家族资源再为你兜底。”

　　“我从来没指望过。”陆承骁站起身，“但我也不会因为规则就丢掉真心。”

　　他朝父母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陆父忽然开口：“承骁，感情的路，你自己看清了再走。”

　　陆承骁没有回头，“我看清了。”

　　回到公寓，沈砚舟正在整理预展的观众反馈表。见陆承骁推门进来，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结束了？”

　　陆承骁点头，把外套挂好，神情有些疲惫。沈砚舟走过去，伸手替他按揉紧绷的肩颈，“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

　　“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要么我按他们的规矩选伴侣，要么失去家族的支持。”陆承骁闭着眼，声音低沉，“砚舟，我可能会被孤立一段时间。”

　　沈砚舟的手顿了顿，随即更轻地按着他的肩，“那我也陪你走这段孤立的路。”

　　陆承骁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腕，“你不必为我放弃安稳。”

　　“我没觉得这是放弃。”沈砚舟直视他，“从你陪我回南方照顾父亲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一条船上了。长河入海，不可能一直风平浪静，但只要是和你一起，我就不怕。”

　　陆承骁的喉结动了动，忽然伸手将他拉进怀里。两人的呼吸在静夜里交叠，心跳像鼓点，把所有的压力与不安敲成一种更坚硬的信任。

　　窗外，京市的灯火绵延如海，展馆的灯光依旧亮着，像指引归舟的灯塔。他们知道，这场谈判只是人生长河里的一道险滩，跨过去，便是更开阔的水域。

　　预展开放持续到周末，观众的热情与好评如潮。沈砚舟的讲解被多家媒体报道称赞为“有温度的学术表达”，陆承骁的空间设计则被评为“在保护与展示之间找到了最美的平衡”。事故的风波在成绩面前渐渐淡去，舆论的焦点转向了展览本身的价值。

　　周末的傍晚，两人再次来到展馆外的河边长椅坐下。沈砚舟靠在陆承骁肩上，轻声说：“我们做到了。”

　　陆承骁看着河面映出的落日，“是我们一起做到的。”

　　“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继续走。”陆承骁握住他的手，“不管家族、舆论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停桨。”

　　河水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像在低诉——长河未歇，他们亦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