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异闻录》旻岁

1、第 1 章

　　天庆年冬月十二日，长宁有妖。
　　华灯初上，长宁的街道上鱼龙共舞，不远处的河岸边，铁匠一个大铁锤下去，“叮当”一声，火花乍现，整个长宁半边天都亮了。
　　河岸正对着的是一座参天酒楼，雕栏玉砌，宏伟至极。
　　那是长宁最有名的一座酒楼，名叫“思雪楼”。若是在平常，这思雪楼内定是灯火通明，笑闹声震天的。只不过现在，这楼从外看竟是黯淡至极，只透出少许光亮来。
　　路上有行人注意到这一场景，议论道：“哎，这思雪楼今日是怎的回事？”
　　另一人压低了声儿：“昨儿个夜里出了命案。官府的人来查，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听说啊，和妖有关。”
　　“妖？我们这地儿不是好几百年无妖了吗？”
　　“你知道什么？真要无妖，那缉妖司和天师阁能都在咱们长宁么？”
　　前些日子还好，天师阁的人只是在夜里巡视的时候发现了妖的踪迹，没想到昨夜就出了命案。缉妖司接到消息后便派人前来调查，不敢有丝毫松懈。
　　夜幕初临，百姓们都沉浸在此间繁华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思雪楼旁的暗巷，一个少年正从里走出。
　　他身着玄色锦袍，腰间挂着两样东西，一把长剑和一块玉佩。他抬眸，神色淡淡望着面前的酒楼。不多时便提步往面前的酒楼走去，衣摆随风而且动。
　　刚一踏入，酒楼内的姑娘便纷纷上前来，将他围住：“哎呦，小郎君来玩啊~”
　　少年面上没什么表情，垂眸淡淡扫了一眼姑娘们搭在自己胳膊上的纤纤玉手，从腰上取下一块令牌，声音没什么起伏：“缉妖司奉命前来查案，还请姑娘们配合。”
　　姑娘们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难以掩饰的尴尬。
　　她们面前的这位少年郎，眉眼深邃，双目颜色较常人偏浅，面上带着冷峻。是先天薄情郎的样。
　　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位远近闻名的缉妖师大人，柳烛南。
　　柳烛南抬脚走上二楼来到一间上房外，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
　　房间里只点了几根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血腥味扑面而来，柳烛南的视线在地上扫了一圈，在床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用血画的法阵。
　　他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的血迹，拿在鼻尖闻了闻。
　　这时，头顶传来呜咽声。
　　柳烛南微蹙着眉抬头，这才发现一白衣公子头戴玉冠，正被人五花大绑困在床头，嘴被人用粗布堵着，一双桃花眼被硬生生逼出泪来，看上去颇有些可怜，是论谁见了都会心下一颤的程度。
　　但柳烛南觉得，可怜倒是说不上，可疑倒是真的。
　　他眯了眯眼起身，抽出腰间的佩剑，直直指向面前的白衣公子。
　　眼见着剑就要劈下。谁知下一刻，柳烛南竟是将手中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斩断了绑在对方身上的绳子，又一伸手扯掉对方嘴里的粗布。
　　白衣公子脸颊被憋得通红，在呼吸终于顺畅后，开口第一句就是：“大人，误会啊，我不是妖！”
　　柳烛南歪歪头，眉间一挑：“误会？”他显然是不信，将剑往前挪了挪抵住他的脖子。
　　自己还没有说是来干嘛的，这人倒是先叫上自己“大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剑刃泛着寒光，映出柳烛南那双没有温度的眼。
　　“在下花负雪。”
　　“你说误会，那便与我讲讲事情经过。”柳烛南道。
　　花负雪这时却眨眨眼，张了张嘴又闭上。
　　柳烛南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问道：“怎么了？”
　　花负雪讪讪一笑：“不瞒大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下昨夜醒来便在这里了。”
　　他倒是没有说谎。他昨夜原本只是路过这酒楼，想着路途劳顿凑合一晚，结果再一醒来就见着满地的无头尸体和血污。
　　官府的人来看了一圈，但是没有在花负雪身上找到任何血迹和凶器。不过，在木地板上发现了用血画的法阵。
　　于是官府的人拿了绳子和粗布将人捆起来，说是将此人留着，等缉妖司的人来查办。
　　他们二人此刻一站一坐，柳烛南居高临下微微俯视，片刻后抓过对方手腕，将人从床上拽起就往外走去。
　　“哎等等，大人，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柳烛南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一个眼中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意；而另一个则是嬉皮笑脸，看上去着实有趣。
　　柳烛南将花负雪带下了楼，后者跟在身后叽叽喳喳，柳烛南被吵的耳根子疼，这才往旁边淡淡瞥了一眼。
　　这人的话着实多了些。
　　“大人，你看看，你看看我。”
　　花负雪眨巴眨巴眼：“大人，你觉得我长得像是妖么？”
　　柳烛南：……
　　见柳烛南没有理自己，花负雪伸手挠了挠鼻尖：“就算是妖，也不该是这种极恶之妖吧？在下如此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柳烛南用手一推将他推进思雪楼门前停着的那辆马车里。
　　“聒噪。”
　　马车一路驶过青龙大街，直至灯火阑珊才堪堪拐入一个巷子口。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柳烛南坐在他旁边，正闭着眼睛假寐，闻言淡淡吐出三个字：“缉妖司。”
　　“大人，我不是妖。”
　　“是与不是，还请公子跟我走一趟再说。”
　　花负雪一听，有些无奈往后面一躺：“我说你们缉妖司都是这么捉妖的么？”
　　柳南烛眼睛都没有睁一下：“怎么？”
　　“看眼缘？”
　　“……”
　　柳烛南没有再理他，那白衣公子也不再自讨没趣，也学着他的样子环抱着双臂闭上眼。
　　“吁——”
　　前面的马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柳烛南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还闭着眼的花负雪。
　　他也没有故意叫醒他，只是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
　　下一瞬金光乍现，花负雪的双腕间竟然是凭空多出一副镣铐来。
　　铁链冰凉，花负雪微一睁眼，在看到自己手腕间的东西后嘴角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这样垂下来看着什么东西的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柳烛南的视线莫名落在花负雪的眼睫上。
　　这人睫毛太长了，柳烛南不自觉凑近了点看，觉得有点像蝴蝶。
　　马车很快到到达缉妖司门口。柳烛南看得认真，直到车夫勒马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花负雪也在这时缓缓睁眼，却是猛的凑近柳烛南：“大人，方才盯着在下半天，是在下太好看了么？”
　　见被识破，柳烛南眉头一皱，有些没好气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下车。”
　　花负雪饶有兴致看着他微红的耳尖，一挑眉：“行啊大人。”

　　缉妖司很大，进去后能看见一个长长的回廊通向四周不同的房屋。
　　这些屋檐上都挂着四角铃铛，横着竖着的梁上刻着麒麟，白泽等瑞兽。
　　花负雪朝四周张望，忽然开口：“大人，你们缉妖司没什么人啊。”
　　柳烛南没说话，一路领着人走到回廊尽头，手一挥，只见面前沉重的青石大门缓缓而开，露出后面的院子来。
　　这院子正上方是露天的，最中间有一株三人粗的梅花树，直通向院顶。
　　花负雪看见那梅花树的一瞬间有些愣神，可惜柳烛南没有注意到。
　　他带着花负雪一路往里，从缉妖司前殿到后面的牢狱，有一条长廊，里面只有零星几盏灯火。
　　“大人真的觉得我像妖么？”身后被捆着的花负雪忽然开口。
　　柳烛南一边押着他，一边往狱里走：“嗯，像你这种油嘴滑舌且长得太好看的，基本上都是妖。”
　　花负雪倒是没想到柳烛南会这么说。他低低笑了一声：“好看？”
　　“我倒是觉得大人您也长得好看。”花负雪冷不防道。
　　“什么？”柳烛南眉心微蹙，旁人看到或许是有些生气的。
　　但花负雪比他高了半个头，从他的角度看，柳烛南眉眼间的锋利少了许多，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花负雪话中带笑：“说你好看。”
　　“油嘴滑舌。”

　　走廊尽头，牢房的门被柳烛南打开，他将花负雪推进去，后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花负雪好不容易站稳，一挑眉：“大人亲自审我？”
　　“流程。”
　　“哦～”
　　柳烛南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然后又走到一旁的木桌边，往上面摆着的笔墨看了一眼。
　　砚台里的墨水早就干了，柳烛南又只好走到不远处的水缸，从里面舀了点水。
　　花负雪这时候开口：“你们缉妖司，多长时间没捉到妖了？”
　　柳烛南听出他话中的挑衅意味，走回木桌边将水倒在砚台里：“不缺你一个。”
　　“是么？”
　　柳烛南用笔沾了墨：“年龄。”
　　“二十有五。”
　　“妖名。”
　　“……大人，都说了在下不是妖。”
　　柳烛南手一顿，抬眸看向他。
　　那眼神带着冷光，是犀利的审视。
　　花负雪被他这么一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大人为何不信我？”
　　柳烛南放下笔，用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玉佩。
　　花负雪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移，终于注意到了那枚玉佩竟是发着光的。
　　“这是……”花负雪眯了眯眼。
　　千年前，长宁本是一处灾难之地，四百年前更是因为九重天战神勾结山海恶妖，导致百妖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是南溟上神关键时候出手，以身做局，引天雷将其诛灭，又将妖兽封印，这才止了那一场浩劫。
　　花负雪道：“都说这玉佩是南溟上神四百年前诛灭战神后用昆山玉所制，就连身上带了点妖气都能够被辨别出来。”
　　他眯了眯眼，而后摊开双手一笑：“大人给我瞧这东西，该不会是见着它发光了，便认定我是妖？”
　　柳烛南将玉佩从腰间取下，捏着玉佩，通过环形的孔看向花负雪。
　　“你就算不是妖，也必定和妖有所牵连。”玉佩散发着微弱的光，“流云佩从不出错。”
　　花负雪笑了笑：“大人说笑，世间万物，人也好妖也好，神也好宝物也好，没有不会出错的。你腰间这东西，不准。”
　　“还不说实话。”
　　下一瞬，柳烛南以极快的速度在虚空中一抓，而后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金光一闪，花负雪根本就来不及躲开，柳烛南方才挥出的那剑气就直直往他的方向冲去。
　　“当啷——”
　　金光和一束白色的光芒相撞，巨大的气浪将整个缉妖司都震得抖了三抖。
　　余波过后，光晕散开，只见花负雪手中多了一张红白相间的弓箭。
　　柳烛南看到后眯了眯眼，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这张弓，他在《澜听山海》里见过。
　　“照雪之弓，神器也。红白相间，无弦自成，可击敌三千里，了无箭踪……”
　　是南溟上神的神器，也是早在四百年前便已经消散的神器之一。

　　花负雪缓缓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咬了咬后槽牙：“……柳大人，在下发现你真的很喜欢使诈。”
　　柳烛南也压低了声音：“这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气氛剑拔弩张，花负雪这时却将弓举起看了看：“哦，没什么，在一个巡山老者那里得到的。”
　　柳烛南没空听他瞎扯，直接一剑劈开牢房上的锁，冲他冷声道：“出来。”
　　花负雪耸耸肩走出来，笑道：“柳大人这是打算放了我？”
　　“方才你手中的是照雪弓，”柳烛南盯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我不信，一个巡山的凡人能有这东西。”
　　“这弓很厉害么？”
　　“神器之一。”
　　“哦……”
　　柳烛南手中的长剑横在花负雪的脖颈上。剑刃锋利，花负雪那白皙的脖颈瞬间破皮见红。
　　“花负雪，你究竟是妖，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