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异闻录》旻岁

3、第 3 章

　　柳烛南在这晚做了个梦。
　　梦里他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寸一寸撕裂，是刻骨钻心的疼。
　　他的眼皮好似挂了千钧，分明已经很努力想要睁开了，却还是徒劳。
　　忽地一阵铃铛声响，梦境在瞬间扭曲，而后如镜子般破碎成片。
　　柳烛南猛然睁眼，心脏狂跳。他身上还残留着梦里魂魄被撕裂的痛，眼角处亦是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书案上还燃着香，屋檐上挂着的四角铃铛无风自响，他扭头看向窗外。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柳烛南警惕度极高，他猛然回头，视线和一双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对上。
　　柳烛南迅速抽出压在枕头底下的长剑，直直向那双眼睛刺去。
　　“大人剑下留情！”
　　这声音，是花负雪。
　　柳烛南眉间一皱，手里的剑就停在距离花负雪双眸毫厘处，剑光倒映出花负雪那双好看的眸子。
　　这人大晚上不睡觉跑自己房间来作甚？！
　　“你……”柳烛南收回剑，手一挥，屋内的蜡烛瞬间就亮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使者大人，半夜不睡觉，到在下房间内作甚？”
　　花负雪指了指窗外，柳烛南一脸“有屁快放”的表情。
　　“哎，大人有所不知。方才我在屋内听见了铃铛声响，实在是稀奇得很，想来看一看。结果，大人不妨猜猜，在下听到了什么？”
　　“什么？”
　　花负雪往前凑了凑，直到看到柳烛南的那双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来。
　　“我听见，大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谁？”柳烛南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莫名心头一颤。
　　花负雪眨眨眼：“我的。”
　　“荒谬！”柳烛南忍着想将人一脚踹飞的冲动，伸手指了指房门，“滚出去。”
　　花负雪撇了撇嘴：“大人别不信啊，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啊！”
　　柳烛南觉得自己还是太给他面子了，刚想将人教训一顿，忽然反应过来——
　　窗外无风，屋檐上的四角风铃究竟是怎么响的？
　　“怎么了大人？是觉得在下说得对么？”花负雪见他一脸沉思的样，脸上有种得意的神色。
　　柳烛南喉间动了动：“下次若是再有发现，直接告诉我便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也不费神，”花负雪倒是不客气，摆摆手，全当柳烛南在夸自己，往门口走去，“大人，早些休息。”
　　柳烛南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间没来由一阵刺痛。
　　“唔……”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种疼和他在梦里感知到的一模一样。

　　花负雪其实并没有往自己的房间走，他抬头望了望天上朦胧的月，而后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
　　他站在高处，眼睛看着一个方向，而后眯了眯。
　　白光一闪，他以极快的速度飞身向那个方向，一伸手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啊！”
　　一个大约十一二岁小丫头正躲在暗处，忽然被人提了衣领，尖叫了一声。
　　花负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听起来阴森森的：“小丫头你胆子够大，在偷看些什么？嗯？”
　　“没有没有，我不是我不是……”小丫头连连摆手。
　　“那为何鬼鬼祟祟躲在这里？”花负雪压低声音。
　　“我，我叫褚楚，是缉妖司的小药师。”褚楚怯生生道。
　　“无风自响的铃铛，是不是你干的？”花负雪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问道。
　　褚楚小声“嗯”了一声。
　　“是谁指使你的？”
　　褚楚跟个小鸡崽子似得缩了缩脖子：“是司长……”
　　“顾行舟？”
　　“顾司长说，说我们大人从小失了一魂，虽为缉妖使，但是在夜半总是容易被秽物缠身，所以就在他房檐上挂了四角铃铛，说，说是安魂。”
　　花负雪忽然想起来，他踏进缉妖司的第一眼，便注意到屋檐上四处挂着的铃铛。
　　原来是这样。
　　他又问道：“你们柳大人知道自己失了一魂么？”
　　褚楚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我们家大人不知道，我才每晚偷偷帮他弄响铃铛。”
　　花负雪心下了然，拍拍褚楚的肩膀：“知道了，你回去吧。”
　　褚楚没动。
　　花负雪：？
　　褚楚：“说这么半天，你又是谁？”
　　花负雪摊手一笑：“在下山海使，是来帮你们大人查案的。”
　　夜幕中，月光被乌云遮了去。
　　花负雪那双眼睛明明很好看，白日里看人总是笑嘻嘻的。但此刻，却还能清晰看见花负雪眸中闪过的寒光。
　　良久，褚楚打了个冷颤。
　　“怕我？”花负雪一挑眉。
　　“不怕。”褚楚搓了搓身上没来由升起的鸡皮疙瘩，“冷，我先回屋了，使者大人再见。”
　　她说完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第二天一早，当柳烛南踏出缉妖司的大门时，发现花负雪正撑着一把伞半身倚靠在墙边。
　　柳烛南抬头望了望天，发现今日阳光明媚。
　　真是娇气。
　　“使者大人这是在……”
　　“哦，今日阳光过于刺眼了，我不喜欢。”花负雪说这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是顾行舟的手书。
　　柳烛南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说的是让花负雪跟着他一起去探查。
　　花负雪这时候挑挑眉。
　　柳烛南：……
　　“大人不乐意啊？这可是你们司长亲自下令要我跟着的。”花负雪道。
　　柳烛南面无表情，转身：“我的令牌，你得赔我一块儿。还有衣衫，得赔我一件”
　　“这有何难？到时候我给大人打一块儿金的！衣衫嘛，就用最好的金丝！”花负雪说着追上来，伸手就要揽过柳烛南的肩膀。
　　柳烛南余光一瞥，及时躲开。
　　花负雪的手落了空，他收回，用手指擦了擦鼻尖：“看样子，大人这是要去思雪楼？”
　　“明知故问。”柳烛南并没有打算多理他。
　　“那走吧，作为山海使，在下还是能够帮上一些忙的。”花负雪见柳烛南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就当他是同意了，赶忙三两步跟上去。
　　花负雪此人，简直是闹得人耳根疼。自昨日夜遇见他开始，柳烛南身边就没怎么清净过。
　　明明长那么好看，行事作风却跟个小孩儿似的。
　　其实柳烛南自己也只是刚及冠，真要说小孩的话，他自己倒是比花负雪小了几岁。
　　但柳烛南自有记忆起，对一切都是淡淡的。他儿时流落街头被顾行舟捡回去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修炼，捉妖，捉妖，修炼。
　　日复一日，独来独往。日升日落，在他人生前十几年似乎没有什么人能让他感知到内心波动的。寻常人感知的喜怒哀乐，在他这里，一切都是那么淡然无波。
　　直到花负雪的出现，柳烛南这才发现自己也是有脾气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
　　柳烛南将目光落在一旁买糖葫芦的花负雪身上。
　　花负雪正在和小贩讨价还价：“两文钱，本公子买俩。”
　　小贩道：“那不行啊公子，我们小本经营，本就没什么利可图了，四文，我卖你。”
　　花负雪开始忽悠：“哎，本公子原想着先尝几串，好吃再来的。”
　　他故作苦恼，扶了扶额：“算了算了，我还是……”
　　“我帮他付。”柳烛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从钱袋子里掏出四文钱递给小贩。
　　小贩接过钱，一笑：“公子大气！”
　　亮晶晶的糖葫芦到手，柳烛南递给花负雪：“诺。”
　　“你怎么……”
　　柳烛南一歪头：“不要？”
　　花负雪眼里闪过震惊：“给我买的？”
　　“嗯。”
　　“多谢大人！”花负雪拿过一串，“只不过，我原想着给大人您买的，没想到啊，最后还是大人请我。”
　　柳烛南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还有一串。”
　　“大人您吃吧！”花负雪拍拍他的肩，“尝尝？”
　　柳烛南低头咬下一口。
　　甜滋滋的，带了点酸。
　　他儿时经常撞见同龄小孩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三五成群。亮晶晶的山楂裹着糖衣，别提多诱人了。
　　他也很想尝尝味。只可惜，自己总是从他们身边匆忙经过的那个。
　　这下得偿所愿，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笑什么？”花负雪忽然开口。
　　柳烛南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花负雪的眼中多了一丝柔情。
　　“我？”柳烛南开口。
　　“嗯。”
　　下一刻，花负雪做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柳烛南只觉得嘴角一凉。
　　花负雪鬼使神差伸出食指抹去他嘴角的糖渍，觉得柳烛南有些可爱，跟个刚被爹娘带出来见世面的小孩似的。
　　“你……”柳烛南有些语塞。
　　花负雪若无其事收回手，笑道：“抱歉，一时失态，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柳烛南有些不自然转身，心想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他微微侧头，掩去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对后面的花负雪道：“去思雪楼。”
　　花负雪在后面跟着：“好嘞。”

　　二人到的时候，竹雨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论楼中的姑娘妈妈怎么叫她都不答应。
　　“不，不要过来，不要，不要杀我……”
　　她头发散乱，眼下乌黑，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柳烛南和花负雪到的时候，楼中的妈妈赶忙迎了过来。
　　“嗨呦我的个乖乖，可把大人您给盼来了。”
　　楼中妈妈名叫温香玉，一上来就往柳烛南的怀里扑，狐狸眼里全是惊恐。
　　花负雪眼疾手快一伸手虚虚扶住温香玉的腰肢，带着人转了个圈。
　　等温香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离柳烛南较为远的地方了。
　　柳烛南这个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美人在怀？”
　　花负雪淡淡一笑，放开温香玉：“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
　　柳烛南没有回他，而是转头看向温香玉：“带我上二楼。”
　　温香玉方才被花负雪带着转了个圈，刚站定，听到柳烛南这么说立刻回过神来：“大人这边请。”
　　三人转过二楼楼梯，柳烛南刚要推开昨晚出事的那间房门，就听到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房间门被柳烛南“嘭”地打开，他环顾了四周，那声音还在继续。
　　“不，不要，不是我……”
　　屋内的东西被扔的到处都是，地上全是散落一地的陶瓷碎片，还有被撕成碎片的衣衫布料。
　　柳烛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而后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竹雨。
　　跟在他后面的花负雪看到这一场景，眉头一皱。
　　只见竹雨头发散乱，就连身上的衣衫也被她自己扯得破烂不堪。
　　这个时候温香玉从外面冲了进来，看见竹雨这个样子，指着她的鼻子就开始大骂：“你这个小贱人……”
　　一旁的花负雪笑着开口：“温娘子，这哄人的事情我不会做，这里交给柳大人，就请你先带我去出事的那间房吧。”
　　温香玉听到这话后脸上立刻堆砌出笑：“好的，大人这边请。”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柳烛南看向花负雪，后者在这个时候冲他眨了眨眼睛。
　　柳烛南忍住想要踹他一脚的冲动，而后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蹲下身披在了正在瑟瑟发抖的竹雨身上。
　　身上一暖，竹雨抬起哭红了的双眼，望向柳烛南。
　　她的嘴唇发着抖：“你，你是……”
　　柳烛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些：“在下缉妖司缉妖使柳烛南，姑娘不必害怕。”
　　竹雨一听到“缉妖司”三个字瞬间浑身抖了一下，而后拉住柳烛南的手，声音有些不稳。
　　“妖怪，我，我看见了妖怪……”
　　她的指甲很长，柳烛南的手背被她抓挠了一下，瞬间就见了血痕。
　　柳烛南浑然不觉，问道：“什么妖怪？”
　　竹雨看了看四周，嘴巴动了动，刚要说什么，而后连忙摇摇头。
　　“不，不行……不是我，它，它在附近，它会杀了我，它会杀了我！”
　　柳烛南见她情绪不稳，只好道：“它不在这里。姑娘你且慢慢说，我们……”
　　“不！”竹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推——
　　柳烛南本就是蹲着的，对面前的人毫无防备，这个时候被用力一推，没稳住身形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而后，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住手！”
　　竹雨居然是在用她尖尖的指甲划自己的脸！
　　他连忙起身，这时候，腰间的流云佩发出炫目的白光来。
　　面前这姑娘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