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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当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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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
湖中那方飞檐朱亭静泊于水心,最后的天光正从亭子朱红的琉璃瓦上寸寸褪去,远处宫门即将落钥的沉重钟鸣,隐隐传来,一声声,催着人心。
亭子三面环水,将亭子的影揉成一片晃动的、温柔的黛青。
另一面连着九曲回廊,通往岸上,岸上无人,本当静候的宫女太监,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排排垂柳迎风晃动。
依坐在鹅颈栏杆上的宫装女子,此刻俏脸紧绷:
“丞相急吼吼地赶在宫门落钥前来闯宫,”她直接了当:“到底所为何事?”
她巴巴地累了一日,刚叫人在这湖心亭上摆了酒菜,还没提筷,却被不请自来的丞相,把人呼啦啦都撵走了,还说未得召唤,不许打扰。
李鹭,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一个辅政大臣,还真把皇宫当成他李家的后花园子了?
一袭紫色官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亭中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流转,冷白的面上,眼尾微微上挑,眸色淡淡的,仿佛这满湖春色、殿阁嵯峨,都不值得牵动它分毫。
闻言,他微躬身,长声,压过了远处最后一记悠长的钟鸣。
“臣惶恐。”
太后嗤笑一声。
“臣今日偶得一幅旧画,心下难安,思忖着请娘娘一同鉴赏。”
李鹭并不理会,捻指,从宽大的袖中,缓缓抽出一卷泛黄的小小画轴,举了一举,然后手腕轻振,画轴“唰”地在她眼前展开。
是一幅小像,小像画得极细,犹如真人。
画上的少女,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的脸还未褪尽孩童的圆软,眼眸大而圆润,抿着唇,唇角跳跃着笑意。
画像右下角,一行小楷题着两个字,墨色已淡:爱女囡囡。
太后目光掠过画像,落在李鹭那张微笑的脸上,面色变幻,恨不能戳一个洞出来。
她大概知道他来干什么来了。
夜猫子进宅,不安好心。
“太后不问一问?臣怎么会有太后的闺中小像呢?”
李鹭的声音再次清凌凌地响起,字字钻入她的耳朵。
她瞪着他,不语。
“臣得解释一下,这画像,是一个人,交给臣的,他说,这是他的女儿。那人,是一个画师。”
一旁侍立的宫女,悄悄瞥向太后,见她木着脸,依旧不吭声,心下微沉。
往常要是听到这般疯话,自家主子早发作了,哪里容得李鹭在此继续聒噪。
她扭头,又看向丞相李鹭。
这个素来清俊冷面的丞相,此刻像个长舌妇人般地:“那人说,他的女儿,叫花灵阳,二十五年前,父女俩人进京,路上失散,他亲绘了女儿肖像,带在身边,日夜思念,想得眼睛都要瞎了,他就一个独女,他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寻她回来........”
他喋喋不休,就差拿幅笏板,击掌说书了。
太后认真瞧着那幅画,眼神恍惚,细瞧,画中的少女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岁月眷顾她,这么多年,竟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丞相说完了?”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目光从画中转开,抬手,端详自己涂了鲜红寇丹的十指,缓声:“就凭一幅旧日小像,也值得巴巴地拿进来,还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你脑子没有坏掉吧?”
她鄙夷地,面上是浓浓的不屑。
显然,方才丞相这通说辞,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太后的右耳,也有一颗红痣么?”
李鹭却勾唇一笑,凤眼微眯,直直地向她看过来。
太后眼睛一跳,下意识地再次朝画像瞧去,画中少女耳垂上果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在窗外的斜晖下,仿佛灼灼的眼睛。
她今日戴了一对珍珠耳环,耳上一颗硕大的东珠,遮盖了她半个细白的耳垂。
“李鹭,大胆!”
叶太后面目一肃,厉声呵斥。
湖心寂静,声音很快飘散。
李鹭却仿若未闻,倒往前跨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太后那张美艳的脸,闪过瞬间的慌乱。
他满意地,低声,附耳,字字砸在她的耳中:“李代桃僵,假冒叶家女,蛰伏深宫,窃据太后尊位......”
湖面起了微风,亭子檐角的风铃,叮咚轻响,一声声,无限放大。
太后的心砰砰跳,头顶一松,李鹭快速后退一步。
宫女抬头,瞥见太后高抬了下巴,怒容满面,迎视丞相的双眼,俩人就像御花园互掐的锦鸡,竖着毛,即将开战。
宫女愣愣地看着,以前每回争吵,最后的最后,丞相总是会恭身说:臣遵旨,臣告退。
可这回.....
丞相方才所言之事,实在太过惊悚:他说,娘娘不是尚书之女,而是一介画师之女?
她是娘娘从叶家带进宫的,一直跟在娘娘身边,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丞相或许没有说谎?娘娘在娘家时,如今想起来,确实有些异样,她明明花样子画得极好,却藏着掖着,说自己只会画最简单的鞋样;她也从不见叶家老家来的人,每回来人,不是身子不适不好见人就是恰巧去寺庙给老太太戒斋祈福.....
“呵——!”
她听见自家主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初始小,后渐肆意,在空旷湖面飘荡。
残存的天光在她依旧年轻美丽的脸上投下金红的光,她转身,张手,绣着金线的袍袖在夕阳下飞舞。
“李相好灵巧的嘴,好精彩的故事。”她涂着蔻丹的手指,直直指着李鹭,大声喝道:“李鹭,你是失心疯了?编出这么一部戏本子来。真当哀家好欺负么?”
她冷笑连连:“你身为辅政大臣,竟然凭借一幅不知哪里来的陈年小像,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诬蔑当朝太后,居心何在?”
见她并不买账,瞬间就推了个干净,还给他倒扣上一个罪名。
李鹭也不示弱,击掌叫一声好:“既太后如此说,那臣懂了。臣回头就去惩治这个胆敢私画娘娘圣像的骗子。哦,臣好叫娘娘知道,这个画师,如今就在臣的家里,还傻傻等着臣领他见一见他的女儿。哦,他还不知道您是当朝太后。”
他故意顿了顿:“他姓花,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他重重地敲了一下脑袋,呃了一声,脸上绽开一抹笑容:“花—知—许。”
他一字一句,重重念了一遍。
“臣这就回去,立刻马上把这个花知许,给打杀了,竟然敢私下绘制伪造画像,诬蔑当今的圣母皇太后。不,依臣看,不能轻饶了他,得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让百姓都来看看,诬蔑皇家的下场.....”
太后的脸色,终于绷不住,裂开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薄刃,精准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边角。
“李鹭!”
她脊背僵硬,扶住一旁的大红亭柱,斜阳撒下来,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她的眉眼模糊在光影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待如何?”
“臣倒是想问太后,该当如何?”
李鹭反问,抬眼正正地看过来。
狭长的凤眼,眼尾斜斜飞入鬓角,平日看人时总半垂着,此刻眼波流转间那一抹得意的冷光,带着审视猎物的从容,带着稳操胜券的餍足。
她冷汗涔涔而下:该当如何?
是呵,她又该当如何?
他方才所说的事,她只消一句证据不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毕竟,当年那件事,时过境迁,早已死无对证,单凭他如今红口白牙地一说,只要她咬死不承认,他奈何不了她,可是,爹爹。
她的心口忽然揪痛起来。
她找了十五年的爹爹,还活着,如今落在他的手里。
他方才说,他要杀了爹爹......
他威胁她。
李鹭办事向来雷霆手段,说到做到,“冷面丞相”,他们背后都这么叫他,她也这样嘲讽他。
他是先帝亲定的辅政大臣,自她垂帘听政以来,俩人经常为政事争吵,一直吵,吵了这么多年,对此对彼,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所以,她知道,这次被他抓住这么大一个把柄,他岂肯轻易放过?
爹爹.......
她们父女失散了十五年,如今,终于有了一点消息,爹爹却要因为她而丢了性命....
四下静得可怕。
只有角落里铜铃叮当的声音,单调而残酷,每一声响起,都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重重一敲。
此刻的李鹭却显得极有耐心。
他双手交叠腹前,嘴角噙着微笑,端详着水面上盛开的紫色睡莲,那是大雍国新进贡的莲花,太后喜欢,种在湖里,今年竟一直开到了九月。
一旁长几上是尚未打开的大红食盒。
那是她的晚膳,尚未来得及打开,就被他打断了。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
太后终于长叹了一声,抬头。耳垂上的东珠晃动,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好!”
她抬脚,向李鹭走去,声音缓慢哀伤:“丞相说得,我,认了,只是,还想求丞相一件事.....”
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地。
“丞相。”
她匍匐在地。低至尘埃,泣声,肩膀微微抖动,宽大的凤袍铺陈在他脚下,盖住了他半边黑白的皂靴。
李鹭下意识地扭头,岸上,不见一个宫人,方记起,那些宫人方才都叫他远远地撵走了。
“你.....”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弯腰,去拉跪倒尘埃的人,温声:“不必如此.....”
然后,他脚下猛地一浮,一只脚被大力往上掀起。他站立不稳,像一截木头般,直直地往后仰了出去.....
电闪火石间,他一把捞住眼角飘过的一抹艳红,死死揪住。
眼看那张脸上的笑容僵在唇边,他满意地一闭眼,往后翻了出去。
眼看李鹭拖着太后,翻过半人高的鹅颈栏杆,“扑通”一声,双双砸落湖中.....
“娘娘!”
宫女惊呼,扑到栏杆上,只见水面上鼓起一串水花,很快平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