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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新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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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扑扑地压下来,像一口倒扣的黑锅。
黄泥路上的人群,缓缓地往前挪,混成一片灰黄的颜色,像一条半死的河,黏稠地、艰难地流动,间或响起小儿的哭声,混着拉车的瘦骡子从喉咙里挤出的一二声破裂的嘶鸣。
路还长,长得没有尽头。
江望二洲入秋闹了饥荒,这些灾民正携儿带女前往周边未受灾的县,设法讨条生路。
“汪!”
一声凄厉的狗叫声响起。
原是一条半大的黄毛野狗,去咬横在草丛里的一截腿,被装死的腿主人突然伸手,给死死掐住了喉咙……
狗爪疯狂乱刨,蹬破了胳膊上本就破烂的夹衣,带起了一阵血沫,可那只手也不曾松过半分......一个脏兮兮的小子,脸上积满污垢,看不清表情,只见那因用力,而瞪得快要脱眶而出的大白眼珠子,与那狗眼死死对峙着。
终于,狗没了声息。
人也脱了力,垂手,那狗狰狞地垂了脑袋,滑落,屁股后滚下一截方才垂死挣扎拉出的狗屎。
小子喘了一口气,抬头,就见面前围拢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盯着他。
最后,那些人拎着那条狗满意地往一旁河沟里去了。
他则弓着腰,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坐下。缩着脖子,捧着半块干饼,看在他还算乖觉的份上,他们随手扔给他的。饼子干硬,他小小心地咬下一小块饼角,用唾液慢慢濡湿,让它一点点软化,喉咙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嚎叫,但他强迫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吃得太快,会呕出来。
胳膊上的伤口渗着血,温热的,痒痒的,他不在意的往衣袖里缩了缩,稍稍抬头,警惕地四下张望,发现周围确实没人再注意他,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啃咬。
她叫花灵阳,是一个画师之女。
方才同那条恶狗搏斗的时候,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可最后,只得了这半块硬得能扔死狗的干饼子。
她喉咙里骨碌碌地嘟囔了一声,又吃力地挪了一下腿,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腿,黑痂层层叠叠,鼓胀着,泛着浑浊的紫红色,发着恶臭,方才,竟招来了那条野狗来啃咬。
她伸手,慢慢扯下了半截裤管,粗糙的布片擦到了伤处,还是疼得嘶了一声。这条腿,已经烂了十来日了,好在虽然疼,总算还能走路。
她咬了一会,就停下了,忍着腹中的依旧喧嚣的饥饿,把剩下的饼子小小心地塞到胸前,贴身放好,就靠在老树干上,呆呆地看着路上蠕动的人群。
人流中,一个老汉忽然身子一歪,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眼神麻木地绕过,继续向前,似乎方才倒下去的只是一段枯木。
这一路上,死亡太过频繁,频繁到人们早已麻木,那些倒下的躯体,很快成为这路上风景的一部分,然后被风沙掩埋。
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都已不重要。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或者说,它的尽头,似乎已被绝望和死亡填满,这条路上,受灾的人每日都有增加,汇进来,又四散开去,就像她们父女。
花灵阳已经饿了几天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死了,然后回到了十五年前。
李鹭那日拿着画像来质问她,骂她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为逼她就范,甚至拿爹爹的性命来威胁她。
她当然知道,一旦让他得逞,等着她的将是灭顶之灾,且不说她背后的叶家,阖族将万劫不复,还有,那才8岁,羽翼尚未丰的皇儿,人生也将重新洗牌,帝业从此崩塌......毕竟,那个宁王殿下,生辰,只比皇儿小一个月,他的生母,淑太妃,可是李鹭嫡亲的表妹......他李鹭如今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碍于叶家,碍于她这个太后,他被处处压制着。要真是让宁王坐了那个位置,他李鹭可不等同摄政王了,这大盛的天下,就是他一人说了算。
这样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他那个人的野心,她瞧得清清楚楚的。
她又岂能让他如了意?
可爹爹.....
失散十五年的爹爹,她日思夜想,找了那么多年的爹爹啊......居然有了消息。
当日,她一看到那幅画,立刻就认出,那是爹爹画的,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她画得如此形象,如此逼真,那小女儿的神态,只有对她爱如珍宝的爹爹才能画出来。天知道,当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那是爹爹啊,她一度以为或许已经.....死了的爹爹,竟然有了音信,她怎能不激动?
可是,她却不能露出分毫,只能死死按下思念之情,同他周旋,想着事后再徐徐图之。可恨那李鹭,苦苦相逼,竟然用爹爹来要挟她。
一朝父女即将相逢,竟是生离死别,她岂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再为她枉送了性命?她万万做不到。
那一刻,她果断选择了杀人灭口,她坚信,只有李鹭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一切又都能回到正途。
她原想得好好的,天助她也,那日的宫人竟都叫他给轰走了,偌大的湖边,只有他们三人,正好行事。事后,她只消说她失足落水,而丞相为了救她,不小心溺死在湖中。
多完美!
任谁都怀疑不到她身上。
可,千算万算,她也没有算到,这人临时竟也要拉个垫背的,竟然扯着她一起栽入那湖中.......
她胸口一阵憋屈,溺水的窒息感似乎又涌了上来。
她本是旱鸭子,落水的时候,那家伙居然还死死揪住她的袖子不放.....导致她后来无数次地幻想,可惜不会凫水,要不然,怎么也得把那家伙踩入水底,再踏着他的头,爬上岸去......
所以,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李鹭淹死了没有?应该死了,他不会泅水,且那日除了她的贴身宫女,再没有其它人了,没人能救她,自然也没有人能救他.....
算了,也无处求证了。
因为此时,她才十三岁。
她花灵阳竟然重新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秋日。
她自嘲,这未曾不算是一种解决的方法?好歹,她不用再面对二难的抉择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重新开始了。
所以,眼目下,有件事,急需她去解决。
她得先去找叶芝瑶。
阿瑶,再次想起她,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刺痛。
十五年了,一直深埋在记忆深处,轻易不敢触碰,直到那一日,被李鹭给生生地揭开。
上一世,她一步一步,最后入主凤阳宫大殿女主人,他们私下痛骂她专权,骂她奸后,骂她祸乱朝纲,种种骂名,她均嗤之以鼻,不予理会.....她向来坦荡,从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她已站在权力的巅峰,那些骂声于她,无异于蚍蜉撼树,过眼云烟,吹过就算,她照旧该干嘛干嘛。
可有一件事,唯一让她心虚的一件事,就是叶芝瑶,那个记忆里遥远的影子,每每想起来,却依旧鲜活。
无人知道,当朝炙手可热的叶太后其实是个赝品,她的原身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之女,而叶府真正的大小姐叶芝瑶,早死了,死在了十四岁那年进京的路上。
而那一幕,她至今不曾忘。
黄泥土路上,尘土飞扬,马匹嘶叫,无数只枯瘦肮脏的手,争先恐后抓向车厢内的几人,车内的人拼命地往里缩,惊恐至极。
“退后!都退后!”
直着脖子,嘶哑喊叫的老嬷嬷当先被拽下了马车,连人带包袱滚落人群中,瞬间被蜂拥而上的人踩入脚下不见,只见饼子和撕碎的包袱碎片四下飞舞。
驾车的车夫拼命挥舞着马鞭,试图驱散蜂涌的人群。
但人越聚越多,推搡着,挤压着,马车被围得水泄不通,车厢内目睹此惨状的两个小姑娘,只知道死死扳住车窗和底座,吓得大哭大叫。
混乱中,那个穿绿衣的小姑娘,裙子被揪住了,死挣不开,情急之下,一旁的同伴捞过一旁的篮子狠劲地掼过去,篮子砸在那些人头上,弹回来,却激起了一波更加凶狠的撕扯,慌乱之中,绿衣小姑娘的一只脚又被抓住,疯狂地往车下拖拽。
她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嘶喊:“阿灵啊,阿灵!”
慌乱的同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便被一起拖着往外拽,她双腿拼命抵住车厢底座,很快就被大力拉起,眼看二人即将被一同拖出车厢.....
“啪!”
马鞭炸响,马车猛地一震,颠簸着,终于艰难地冲开了一条缝。
而绿衣小姑娘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瞬间没入车下的人群中,马车驰远。
趴在马车上的小姑娘,使劲伸着手,满脸涕泪,方才那一刻,她放开了同伴的手.....
阿瑶,是我对不起你。
花灵阳喃喃地,眼眶洇湿。
她无数次,曾在午夜梦回时分,问过自己,如果再重来一世,她还会不会再放手?梦终究是一场梦,醒来,只有泪湿枕头,空留遗憾。
如今,神明保佑,让她重来一世,她终于可以重新选择了。
她拄着树枝,起来,蹒跚地重新迈向土路,汇入人流之中。
距离林阳镇,还有大约三日的路程,她得在这之前,赶到那里,才能遇见叶芝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