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成为阿涅丝

1、第 1 章

　　札幌。
　　新千岁机场。
　　机场大厅十分热闹和拥挤，到达口犹如一张大嘴，源源不断地吐出一批又一批的游客。
　　时值12月中旬，正是北海道旅游的旺季。
　　除了全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游客，机场里还站着一群旅行社的人，他们举着书写着各国语言的接引牌，尤以中文居多。有几个看起来年纪大点的人，干脆用他们蹩脚的中文发音来念指引牌上的游客名字，以此引起注意。

　　在一片嘈杂混乱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黑发女人从到达口走了出来。
　　亚洲面孔，皮肤白皙，五官深邃。一身银灰色羊毛大衣，脸上没有久坐飞机的疲惫感，也没有对目的地的好奇，只是一片平静。

　　她站定在出口，四下扫了一眼，便穿过丛丛人群，从大衣兜里掏出了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映在她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冷浸浸的，像是一团冰雪——如她本人一样，清冷，疏离。

　　许是女人的气质和外貌太过突出，周围经过的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而她却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机。

　　“请问……这位小姐？”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忍不住上前搭讪，“你还记得我吗？我也跟你是一个航班的，之前就坐你后面……你也是一个人来这北海道玩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辜龄正在调整手机信号。
　　几分钟前，她把在机场买的日本短途电话卡插进了手机，但不知道为何，手机却一直显示不在服务区。

　　辜龄有些懊悔。
　　早知道这样她就该在年中打折的时候把手机换了，毕竟已经用了四五年了，芯片都更新好几代了，她却图省钱一直没换。

　　好在手机重启后恢复了正常，辜龄松了口气，这才眼皮一抬，随意扫了一眼对面的陌生男性，薄唇轻启：
　　“你有什么事？”

　　她的声音很淡，像一杯白开水，但语气却很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听出她话语中的抗拒和冷淡，年轻男人愣了一秒，急忙道：“啊，是这样的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想问问，如果你也是一个人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搭个伴……”

　　“不用。”
　　辜龄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对方，拉着行李箱就从男人身旁走过。

　　身后传来一道不忿气的嘟囔声：“……哼，装什么清高……”

　　她向前走的步伐微微停顿，忽然转过身。

　　“喂，你。”

　　辜龄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年轻男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在嘈杂的环境中听得清楚明白：
　　“你觉得我清高，是因为我知道跟人相处的分寸，不会因为搭讪失败就在背后气急败坏，而你，你不知道。因为你只是个廉价的、没有礼貌的倒贴货，以及……”

　　她眼中的嘲讽之意一闪而过：
　　“纯种的傻逼。”

　　说罢，辜龄便再也懒得看对方一眼，不去理会身后那人破防到跳脚的模样，拉着行李箱施施然离开。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带走我/一个人自转的寂寞……”

　　正在辨别方向，口袋里忽然响起微信电话铃声。

　　辜龄拿出手机，在看到来电显示后微微皱眉，点了接通。下一秒，电话里就劈头盖脸地蹦出一连串中年男性的质问声：
　　“你跑哪去了？！电话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你要造反吗辜龄？！”

　　她将手机的音量微微调小：“我坐飞机关机了，有什么事吗刘总？”

　　“坐飞机？”对方语气怀疑，“坐什么飞机？我怎么没记得给你分配了需要出差坐飞机的案子？”

　　辜龄已经习惯了对牛弹琴，语气仍然平静：“刘总，不是出差，是休假。”

　　“休假？”电话那头怒吼出声，“休什么假！我给你批假了吗？赶紧回来上班！”

　　辜龄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沿着机场内新千岁空港站的指示标志往前走：“刘总，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通过OA提交了休假申请，连带着上上周以及上周连轴转通宵加班的调休申请，陈总已经给我通过了。”

　　“通过个屁！我昨天晚上就让人力给你驳回了！”中年男人在电话另一头咆哮，“年底了，整个律所都在加班！谁没通宵？就你搞特殊？”

　　“刘总，我手上的案子都已经处理完了，根据《职工带薪年休假条例》，律所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拒绝我的年休申请的，这是违背劳动法的。”辜龄拉着行李箱走上负一层的自动扶梯，“我们都是律师，知法犯法不好吧？”

　　刘总冷笑一声：“轮得到你在这给我扯劳动法？你也别忘了，律所有权利拒绝你的休假申请，只要……”

　　“只要律所愿意支付我300%的加班工资。”
　　辜龄嘴角扯了扯，忽然轻笑了一声，“不过，这也要在不违背本人意愿的前提上，不是吗？”

　　“辜龄！”电话里刘总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你别在我这扯这些有的没的，赶紧给我回来上班！要不然你以后都别想来了！”

　　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威胁，辜龄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她很清楚，对方并不是真的需要她完成什么工作，这个矮小又猥琐的中年男人只是在滥用他的权利，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施展报复——作为她拒绝了他的示好后的报复。

　　从前她为了生活，为了保全这份工作，不得不选择忍耐，但现在……

　　脑海中闪过那张白纸黑字的确诊单，原本有些烦躁的情绪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盯着扶梯玻璃上自己隐隐约约的脸，轻声道：
　　“哦，那就不来吧。”

　　不再去管那头的男人如何暴跳如雷，辜龄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便将对方的微信直接拉黑。

　　聒噪的声音消失，世界一下子变得清净了不少。

　　她吐出一口气，将这件糟心事抛到脑后，沿着指示牌来到了站台候车，而周围已经有不少游客。她来之前就做好了攻略，乘坐这趟JR快速Airport线可以直达小樽，是最方便最快速的选择。

　　很快，列车进站。她跟在人群后上了车，将行李箱放好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飞机上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列车很快启动。
　　出乎意料的是，车上非常安静，辜龄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以及非常细微的交谈声。

　　可不知怎么的，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她的心却没办法沉浸到书里去。
　　再三尝试几次后，她选择了放弃，转而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过久，列车上广播声温柔地响起：
　　“次の駅は、小樽駅です。”

　　她睁开眼睛，抬头去看玻璃窗外的景色。

　　电线杆在飞速朝后退，灰蓝色的海岸线被骤然出现的房屋群所取代，堆雪的路面像地毯一样铺开。山坡上，一辆银色小面包车慢悠悠地行驶着。

　　下一秒，它拐了个弯，消失在这个冰雪所铸就的城镇之中。

　　几分钟后，列车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小樽。

　　作为位于日本北海道西南部的港口城市，小樽的占地面积约为248.83平方公里，仅为北海道总面积的0.3%。三面临山，地形多为山地或丘陵，但与札幌市紧邻，来回交通还算方便。
　　因其玻璃工业十分发达，小樽市区内几乎随处可见各类玻璃用品的售卖点，算是本地的一大特色产业。
　　同时，小樽还是日剧中的“爱情圣地”。什么《情书》、《初恋》，全部在小樽取过景，因此许多旅游博主都说，来北海道不来小樽就跟去长沙不去橘子洲头一样，白来一趟。

　　辜龄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作为一个独身主义、母胎单身，她只觉得这所谓的“爱情圣地”不过是一个商业化的噱头。至于她为什么将小樽作为此次北海道之旅的第一站，只是因为路径和时间都恰好合适罢了。

　　离开小樽站后，天上突然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看着周遭势头渐大的降雪、撑着伞裹紧外衣的行人、沿路可见的铲雪车，辜龄意识到有点不妙。
　　莫非是要下暴雪了？

　　她赶紧去搜当地的天气预报，机翻出来的内容虽然有些语序不通，但主旨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晰明确：
　　“……小樽地区即将迎来强降雪天气，此次降雪过程强度大、持续时间长，将迅速演变为暴雪级别。”

　　辜龄又去查天狗山的官网，果不其然看到提前关闭的通知。

　　好吧，看来今晚预想的蓝调天狗山是看不到了。
　　不过辜龄也没有气馁，她本来就在小樽预留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总不见得运气差到两天都上去不天狗山吧？

　　等她找到提前预定的民宿并顺利入住后，已是傍晚。
　　此时的天空有一种别样的层次感，铅灰色的云层已经变得黑沉，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浮着一抹将褪未褪的橘红。
　　由于暴雪天气，风力很强，刮在脸上刺刺地疼。对面居酒屋的招牌被吹得哗啦啦响，一辆小轿车开着雾灯在她面前缓缓驶过。

　　辜龄深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脖颈上的围巾，开始为今晚的晚饭奔波。

　　她连着去了好几家餐厅，却发现要么闭店要么就需要提前预约。有家烤肉店倒是不需要预约，但她又不是很想吃油腻的东西。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辜龄只好随便选了一家街上还开着门的拉面店。

　　店里客人数寥寥，装潢老旧，老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拉面的味道也如预料之中非常一般，甚至不如711速食。

　　但是钱都花了，也没有浪费的道理。辜龄干脆边吃边刷手机短视频，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忽然，屏幕上跳出微信提示：
　　“你有15条未读信息”

　　辜龄不想去看，随手划开。
　　然而微信却像是来劲儿了一样，源源不断地跳出来：
　　「人力唐姐：小辜，咋回事？」
　　「同事小虞：姐，你把那死肥猪咋了，今天开会一直在发火（疑惑.jpg）」
　　「综合阿花：你什么时候回来？」
　　……

　　辜龄皱了皱眉，刚想全部划掉，忽然一条醒目的信息跳入眼帘：

　　「妈：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打过来」

　　屏幕接着一晃。
　　「妈：还有你弟小伟的房子，首付的事儿别忘了，你当姐姐的必须要担起责任」
　　「妈：之前妈跟你说的那件事，就是你王婶介绍过来的那小伙子，我们都看过了，人虽然矮了点，但心地好啊，而且愿意给你20万彩礼，这多上道啊！」

　　腹部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抽痛。
　　辜龄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颗白色的药片仰头吞下，这才捏着手机点开对话框，一字一字敲下：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对面立刻回复：
　　「你这死丫头，想气死我？赶紧回来结婚，我跟你爸都定好了！」

　　食欲全无，胃里甚至冒出一股生理性的恶心。
　　辜龄沉默地将手机息屏。她站起身，离开了拉面店。

　　此时接近六点，天已黑透。沿街的路灯在鹅毛般的大雪中默默地发光，周围的能见度却越来越低。

　　她呼出一口沉重的白雾，刚准备随处逛逛，视野盲区里却突然冲出一个人。
　　辜龄来不及避让，立时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浓烈的甜香味窜入她的鼻尖。

　　“唔！”
　　身前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四散开来。

　　辜龄往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低头去看，竟是一地的面包。

　　这时，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在她身前响起：
　　“抱歉抱歉，我刚刚在看手机没看路，不好意思撞到你了。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