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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惊鸿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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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四年,六月初六。科尔沁。
十六岁的多铎第一次独自骑马走这么远。
马蹄踏过及膝的深草,午后的阳光把草原晒成一张滚烫的金毯。他刚巡完最后一个营地,那些过于热络的笑脸和千篇一律的颂祷,像一层黏腻的汗裹在身上。少年心里装着一整个草原的风,却不知该往哪里吹。
马儿驮着他,不知不觉走进了一片被阳光遗忘的谷地。
然后,多铎看见了那片白。
不是零星的,不是疏落的——是从谷底一直漫到天际的、正在寂静燃烧的雪。千万朵野百合在盛夏的烈日下静静绽放,修长的茎秆托着铃铛似的花盏,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微微低垂。瓣尖那抹将褪未褪的绯,像是美人午睡醒时,眼尾一抹慵懒的红晕。
最奇的是那香。清冽,带着一股近乎冷峭的甜,像初冬第一场雪融化在舌尖的感觉。它劈开燥热的空气,也劈开了多铎心头那层无形的烦闷。
他下了马,靴子踩进松软的□□。花瓣在脚下碎裂,汁液沾湿了皮革,那香气便更浓了,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然后,他听见了哼唱声。
不是歌,是那种孩子般的、不成调的哼唱。咿咿呀呀的,像清晨林间第一只醒来的鸟儿,试探着发出第一个音符。又软又糯,在这被花香浸透的寂静里,一圈一圈漾开。
他拨开一丛开得正盛的百合。
溪水在眼前亮了出来,被阳光照得晃眼,像一匹被谁不经意遗落在此的银缎。
而那哼唱声,就在溪水的尽头。
溪边,一块被岁月和流水打磨得光滑如玉的青色巨石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背对着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与身后百合融为一体的浅绿色细布裙子。样式简单得近乎简陋,空荡荡地罩在身上,更显得那副骨架纤细得可怜。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褪了色的旧头绳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黏在纤细的颈后。
她赤着脚。一双沾着新鲜湿泥、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小脚丫,浸在清浅的溪水里,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踢起细碎的水花。手里宝贝似的捧着几朵刚摘下的百合,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将花瓣一瓣瓣撕下来,摆在滚烫的石面上。
她在用花瓣,摆一只蝴蝶。
翅膀已经初具雏形,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孩子气的认真。每摆好一小片,她就会轻轻舒一口气,然后,从喉咙深处,溢出那一小段没有词的、欢快的哼唱。
盛夏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花叶,在她身上印下晃动跳跃的光斑。她整个人笼在这一层毛茸茸的、圣洁的光晕里,干净,剔透,不染尘埃——像是这花海深处,自然孕育出的一个小小的、会哼唱的精魅。
多铎站在几步之外的花影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玉佩轻轻撞上了刀鞘。
“叮……”
一声极轻的玉鸣。
哼唱声戛然而止。
小姑娘摆弄花瓣的手顿住了。
然后,她慢慢地、带着一种被打断沉浸后的茫然,转过了头。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脸上。
那是一张还带着明显孩子气的脸庞。脸颊圆润,鼻头翘翘的,下巴尖尖的。肌肤是草原日照赐予的蜜色,此刻沁着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
又大又圆,黑得像最深的夜,却亮得像浸在凉水里的黑葡萄。
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被打断的怔忡,还有一丝来不及藏起的小小惊慌。她就那样看着他,不躲也不闪,眼神干净得像刚刚下过雨的草原天空。
纯粹。透明。不掺一丝杂质。
多铎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织锦箭袖、腰佩玉带,站在这儿都显得有些笨重。
一阵热风吹过。
“呼——”
花海低伏,香气如浪。
风拂动她颊边的碎发,也倏地吹散了石面上刚刚摆好的、脆弱的“花瓣蝴蝶”。
几片洁白的花瓣被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溪水。
“呀……”
一声极轻的、孩子气的惊呼。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惊慌漫了上来。她猛地缩回脚,顾不上擦干,也完全忘记了旁边的旧绣鞋,赤足踩上滚烫的草地,转身就跳进了花丛。
浅绿色的身影在无边的白色花海里几个起落,像一滴翠色颜料坠入浓稠的牛乳,迅速被吞没。花枝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快连那声响也消失了。
只剩下一圈圈未曾平息的涟漪,在花海上荡漾。
多铎站在原地。
他走过去,蹲在青石边。
石面上,那“蝴蝶”早已零落,只剩下几片残破的花瓣。最中间那片最大,上面还留着一个浅浅的、湿湿的指印——是她刚才拈着它时,指尖的温度。
他盯着那枚小小的指印看了许久。
然后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枚花瓣。
很轻,很软,边缘已经有些卷曲。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棉布手帕——那是临行前额娘塞给他的。
将花瓣放在手帕中央,仔细包好,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进贴身的衣襟里。
花瓣贴着心口,先是微凉,很快就被年轻的体温焐暖。
他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在烈日下静默燃烧的花海。
白色的百合在风里轻轻摇曳,溪水依旧潺潺地流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记得。
记得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记得那不成调的、软糯的哼唱。记得那双在水里轻轻晃着的小脚丫。记得那浅绿色的背影消失在花海里的最后一瞬。
他勒转马头,轻轻一夹马腹。
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草原无边的绿意里。
他不知道她是谁。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走一片很快就会枯萎的花瓣。
他只是觉得,胸膛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午后的阳光、这清冽的花香、还有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轻轻地、温柔地烫了一下。
不疼。
却留下了一个再也抹不掉的印记。
那一日,丙寅年,六月初六。
阳光灼灼,百合静放如雪。
他是爱新觉罗·多铎,太祖第十五子,年方十六,心里装着一整个草原不知该往哪儿吹的风。
她是乌讷楚·雅若,科尔沁左翼一没落小台吉家,汉妾所出的混血孤女,年方十二,裙摆沾着故乡的泥与清晨的露。
惊鸿一瞥,山河屏息。
命运的丝线在那一刻打了个最轻最柔的结——
纤细如花瓣上的指痕,纯净如溪水里的眸光。
等着三年后,在盛京某个起风的午后,
被另一阵命运的风吹开,
长成一生都解不开的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