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的草原小雅若》》莲遇

2、第一卷：惊鸿·烙印 第一章 殿前波 第一节 拒婚

　　天聪七年，五月初三。盛京，大政殿。

　　辰时的阳光穿过高窗，在殿内金砖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疆界。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铁锈般的肃杀。

　　皇太极端坐在蟠龙金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王贝勒。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磬，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科尔沁大妃不日将抵盛京朝觐。其幼女达哲，乃中宫皇后胞妹，年已及笄，贤淑明理。朕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大殿左侧那道挺直如枪的玄色身影上。

　　“许与朕幼弟，多罗郡王多铎，为嫡福晋。”

　　话音落，殿内落针可闻。

　　多铎站在镶白旗诸贝勒之首，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箭袖常服，腰间悬着那把随他征战的嵌金马刀。十九岁的郡王，眉宇间已是淬过火的锐利，此刻那锐利里，毫不掩饰地掺进一丝讥诮。

　　“皇上。”他出列，抱拳，动作干脆得不带半分犹疑，“臣弟，不娶。”

　　四个字，掷地有声。

　　站在他身后的多尔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皇太极面上无波：“何故？”

　　多铎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御座。那张肖似其母阿巴亥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桀骜：“臣听闻，此女体胖肤黑，貌寝无盐。臣虽不才，尚知伉俪应敦。此等女子，不堪为臣嫡室。”

　　“嗡——”殿中响起一片压低的抽气声。

　　大贝勒代善叹了口气，出列道：“皇上，十五弟（多铎）年幼志骄，性子未定。达哲格格身份尊贵，乃皇后至亲。若强行婚配，恐日后夫妻不睦，反伤我大清与科尔沁外戚之谊，于盟好有损。臣以为，此事……还宜从长计议。”

　　几位年长贝勒纷纷颔首附和。这理由给得周全，既全了多铎的面子，也给了皇太极台阶。

　　皇太极沉默了。

　　那沉默并非犹豫，而是山雨欲来前，云层低低压下的凝重。他手指缓缓摩挲着御座扶手上的龙首，目光如深潭，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忽地抬眼，看向代善，声音陡然转厉：

　　“尔等何故妄言？！”

　　殿中众人心头一凛。

　　“婚姻岂是市井买卖，能以贫富妍媸论价？”皇太极声音沉冷，字字如钉，“我大清与科尔沁，乃血肉之盟，非此一女可系，亦非此一女可损！”

　　他目光转向多铎，那目光里的压力，重如千钧。

　　“十五弟，”他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是朕亲手带大的弟弟。你的心意，朕岂能不顾？”

　　多铎抿紧唇，下颌线绷得死紧。

　　“朕今日，便许你一言。”皇太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他，“若成婚之后，你二人果真性情不投，夫妻失和——朕可密令，将她送还科尔沁大妃膝下。绝不令你为难。”

　　“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多尔衮都猛地抬眼，看向御座。

　　“送还母家”？这在大清开国以来，闻所未闻！更何况是对科尔沁大妃之女，皇后之妹！这已不是简单的让步，这几乎是……帝王的承诺与纵容。

　　可这纵容背后，是赤裸裸的、无可转圜的政治决断：婚，必须结。其余的，朕可以给你最大的“体面”。

　　多铎站在那里，玄衣下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有惊诧，有担忧，有幸灾乐祸。皇太极的话，像一道柔软的枷锁，将他所有的反抗都堵死了。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置国家盟好于不顾。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怒意与不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锐痛。

　　许久，他缓缓松开拳头，单膝跪地，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平直无波：

　　“臣弟……谨遵圣意。”

　　“好。”皇太极脸上露出今日第一丝真切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雷霆俱是幻影，“如此，朕心甚慰。科尔沁大妃一行已至宫门，稍后便引见于清宁宫。十五弟，你也该去拜见你未来的岳母了。”

　　“退朝——”

　　钟鸣三响，百官依次退出大政殿。

　　多铎走在最前，步子迈得又急又重，玄色袍角在身后猎猎翻卷，像一面沉默的、燃烧的旗。胸中那股郁气堵得他几乎要炸开，眼前晃动的，却是皇太极最后那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还有那句“体胖肤黑”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联想。

　　他步出殿门，午时刺目的阳光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一瞬——

　　宫门方向，传来车马粼粼与环佩叮当的声响。

　　一支庞大的、色彩鲜艳的队伍，正缓缓穿过崇政殿前的广场，向清宁宫方向行去。那是科尔沁的仪仗，为首的华盖马车旁，跟着数十骑蒙古护卫，以及一大群身着各色蒙古袍服、垂首跟随的侍女与随从。

　　多铎脚步未停，甚至未曾侧目。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墙。

　　一阵风过，卷起沙尘，也掀动了队伍边缘，一个侍女低垂的帷帽轻纱。

　　那侍女似被风沙迷了眼，轻轻抬了下头，用手去拂面纱。

　　就那么一刹那。

　　多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片混乱的色彩，然后——

　　定格。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喧嚣远去，阳光褪色。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纤细的、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绿色旧蒙古袍的身影，和她抬起的那张脸。

　　不，是那双眼睛。

　　漆黑。清澈。像被山泉洗过千万遍的黑曜石，里面盛着一点未散的惊慌，一点赶路的疲惫，还有……一种深埋在记忆深处、几乎要被遗忘的、月下百合谷中才有的，纯粹的茫然。

　　是她？！

　　多铎浑身血液骤然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三年前那个塞外月夜，百合花香，溪边惊鸿一瞥……所有模糊的影像，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悍然点亮，清晰如昨。

　　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她似乎察觉到了这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惶惑地垂下头，迅速拉好面纱，缩回了队伍中，消失在一众侍女里。

　　可那双眼睛……他不会认错！绝不可能认错！

　　“爷？”身后跟随的包衣奴才小心地唤了一声。

　　多铎猛地回神。他再看向那支已行至清宁宫门前的队伍，袖中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愤怒，而是因一种近乎荒诞的、席卷全身的宿命感。

　　皇太极的旨意，代善的劝说，那场令他厌恶的政治婚姻……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诡异地扭曲、重组，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原来，他被迫接受的，不只是一桩交易，一个“体胖肤黑”的嫡福晋。

　　命运竟然，将那个月下幻影，那个他以为此生再不得见的惊鸿一瞥，作为陪嫁，送到了他的门前。

　　“呵……”一声极低、极沉的笑，从多铎喉间溢出。他缓缓勾起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势在必得的锐光。

　　他最后望了一眼清宁宫朱红的大门，转身，大步离去。

　　阳光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很长。来时路上的暴怒与郁躁，已悄然沉淀，化为眼底深不见底的幽潭。

　　原来，失去一片叶子，是为了让你发现，整座森林里，唯一会发光的那棵苗，就长在你被迫踏入的荆棘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