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六章:风雨同舟 第一节 风波骤起 ...


  •   天聪八年,正月。盛京,豫郡王府。

      新年的喜庆气息还黏在门楣的桃符上,一场足以将一切喜庆冻结、碾碎的寒风,已呼啸着撞开了豫郡王府紧闭的大门。

      消息是午后由王府内管领额尔登带来的。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正院暖阁,脸色死白,顶戴都有些歪了,跪在地上时官服下摆都在微微颤抖。

      “福晋!姑、姑娘!大、大事不好……王爷,王爷在宫里……出、出大事了!”

      暖阁里,达哲正与雅若对着年礼单子,炭盆暖融。达哲闻声抬头,手里拈着的一枚松仁糖“嗒”地掉在裙上。雅若搁下笔,心毫无征兆地一沉,直坠下去。

      “额管领,”雅若起身,声音压得极稳,步子已挪到达哲身前半步,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喘匀了气,说清楚。王爷怎么了?”

      额尔登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浮木,对着雅若,也对着后方脸色开始发白的达哲,哭嚎出来:“大汗……大汗在朝会上震怒!当着所有亲王贝勒的面,厉声斥责王爷三大罪……怠慢君命、荒疏骑射、携妓营中!说……说要革去王爷‘豫郡王’爵,降为多罗贝勒,罚银一万两,夺十五牛录啊!”

      “革爵……罚银……夺牛录……”

      达哲喃喃重复,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得她耳膜生疼。她不懂太多朝政,可“革爵”二字,已重如千钧,将她死死压在炕沿,动弹不得。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眼前阵阵发黑。

      “王爷……王爷人呢?”她声音飘忽,带着哭腔。

      “回、回府了,在前头书房……谁也不让进,里头砸东西的声响……骇死人了……”额尔登以头抢地。

      “我要去……”达哲猛地站起,腿却一软,被雅若和苏德一左一右扶住。眼泪已断了线般滚落。

      “格格,此刻去不得!”雅若握紧她冰凉颤抖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在这落针可闻的暖阁里清晰地荡开,“王爷此刻正在雷霆之怒、锥心之痛中,谁去都是火上浇油,徒惹王爷更添烦乱!”

      她目光倏地转向暖阁内外那些早已吓傻、眼神乱飘的嬷嬷侍女,清冽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大汗裁断已下,我等更需谨言慎行,稳住阵脚!此刻若自乱阵脚,才是真的给王爷添乱,给府外那些等着看笑话、甚至想趁机踩上一脚的人,递了现成的刀子!”

      最后一句,森寒如铁,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缩了脖子,屏住呼吸。

      达哲被她话中的“递刀子”骇住,惶然无措地反抓住雅若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雅若,我……我怕……”

      雅若感到达哲指尖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自己的心跳也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她知道,此刻她若流露出一丝慌乱,这后宅顷刻便会溃不成军。她强迫自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惊涛骇浪死死压入心底,思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弹压!必须立刻弹压!

      “苏德!”她转向最稳重的苏德,语速快而清晰,“你立刻带人,将正院内外所有人,当值的、闲散的,全部聚集到廊下!传福晋的话:从此刻起,所有人各守本分,严禁交头接耳、窥探议论、传递消息!更不许惊慌哭嚎、举止失措!有敢违逆、嚼舌根、甚至趁机生事的,无论原是哪里伺候的,一律当场拿住,捆送陈嬷嬷处,按最重的家法处置,绝不宽贷!”

      “是!奴才领福晋命!明白!”苏德神色一凛,眼中闪过厉色,立刻带着两个粗壮婆子疾步而出。这是稳住内帷、防止人心顷刻崩散的第一步。

      暖阁内只剩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雅若的目光落回瘫软如泥的额尔登身上,语气稍缓,却字字沉重:

      “额管领,前头的事,王爷身边自有您和护卫大人们,还有王爷得用的哈哈珠子们费心周全。后宅女流,不敢僭越。只烦请您千万提点咱们自己人,王爷此刻心绪,万事务必谨慎,非召绝不可近前打扰。但……王爷若有何需要,或有何吩咐要传到后头来,无论多晚,务必立刻、悄悄来回禀福晋。这后宅的安稳,如今全系于王爷一身,我们……拼死也得稳住,绝不能给王爷再添一丝一毫的烦忧。”

      额尔登听懂了。这是在告诉他:前院我们不管,但我们后宅会死死钉住,不惹事,不添乱。同时,也是在恳切地请求信息互通。他连连应声:“嗻!嗻!姑娘思虑周全,奴才明白!前头有奴才们,后头……全仰赖福晋和姑娘了!”

      额尔登脚步虚浮地退下。暖阁内死寂,只有达哲压抑的、破碎的抽噎。

      雅若的心却沉到了谷底。罚银万两,库房将空。夺去牛录,田庄进项必减。这架华丽的王府车辇,内里的铆钉已开始崩裂。银钱! 这是即将到来的、最现实的危机。但此事关乎全府,绝不可私相授受,必须让格格以主母之尊,当众定策。

      她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其木格,又望向前院那死寂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转向泪人般的达哲。

      “格格,” 雅若蹲下身,与达哲平视,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王爷突遭风雨,咱们府里,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

      达哲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满是依赖:“哪、哪两件?”

      “第一,是人心不能散。方才苏德已去弹压谣言,格格做得极对。” (她将第一份功劳,稳稳归于达哲。)

      “第二,是银钱不能断。大汗罚银,家计必然艰难。咱们需得未雨绸缪,紧缩开支,方能陪王爷一起,熬过这道坎。”

      “熬过去……对,要陪王爷熬过去……” 达哲喃喃,仿佛找到了支撑,“可、可该怎么省?”

      “格格英明,已想到节俭了。” 雅若顺势一赞,继续清晰引导,“这等关乎全府的大事,需得请陈嬷嬷这样的老人来,共同商议个稳妥章程。不如现在就请陈嬷嬷过来,格格亲自吩咐她,拟个条陈,如何?”

      达哲此刻全无主意,只觉得雅若句句在理,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立刻点头:“好,好!都听你的!快请陈嬷嬷来!”

      其木格领命,飞奔而去。

      不多时,陈嬷嬷脚步匆匆而来,脸上亦残留着惊悸,但到底是经年的老人,尚能维持镇定。她向达哲深深一福:“福晋。”

      关键时刻到了。

      雅若无声地向后退了半步,垂首,恭谨地立在达哲身侧稍后的位置。这是一个完美的、心腹进言、主母决断的站位。

      达哲看着陈嬷嬷,又感受到身侧雅若沉静无声的支持,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她想起出嫁前额吉的叮嘱:“做了福晋,便是当家主母,遇事要有决断。” 虽然心脏还在狂跳,手脚依旧冰凉,但她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背脊。

      “陈嬷嬷,” 她开口,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颤抖,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王爷……王爷如今处境艰难,府中用度,从今日起,必要大力裁减。”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雅若沉静的侧脸,得到无声的鼓励,继续说道:

      “除了王爷、侧福晋与小阿哥的用度暂且维持,其余各房各处,包括我的正院,一切吃穿用度、月例开销,皆要削减。”

      陈嬷嬷心中了然,这冷静周全的应对,必出自雅若姑娘。但此刻,福晋能如此条理分明地下达指令,已是这惊涛骇浪中,后宅最急需的“定海神针”。她躬身,态度愈发恭敬:“嗻。老奴明白。不知福晋要削减几何,有何章程?”

      达哲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看向雅若。

      雅若这才微微上前半步,垂眸禀道:“格格,陈嬷嬷所虑极是。奴才愚见,或可先定个大概章程:各房用度暂且削减三成,具体细则,如份例菜蔬、炭火冰敬、衣料针线、人情往来等,还请陈嬷嬷与奴才一同,连夜商议,拟出详细条目,再呈报格格最终定夺。务必……既度过时艰,也顾全各房体面,莫再节外生枝。”

      她的话,既给了框架(三成),又明确了分工(陈嬷嬷与雅若拟细则),更指明了原则(度难、顾全体面),最后将拍板权,稳稳交回达哲手中。

      达哲听懂了,也镇定了些,对陈嬷嬷道:“就……就按雅若说的办。请你与她细细商议,拟个章程出来。要快,要周全。拟好了,立刻报与我知。”

      “嗻。老奴谨遵福晋吩咐。” 陈嬷嬷深深看了雅若一眼,目光复杂,有赞叹,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凝重下的合作之意。她转向雅若:“姑娘,请。”

      雅若对达哲福了福身:“格格宽心,奴才去去便回。”

      两人退到外间,低声却急速地商议起来。陈嬷嬷熟悉旧例,雅若心思缜密,彼此心照不宣,此刻王府存亡之际,个人心思皆需放下。

      暖阁内,达哲独自坐在炕边,方才的泪痕未干,新的却又蓄起。只是这一次,不全是恐慌。肩上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那重量里,似乎除了恐惧,还多了一点陌生的、冰冷的什么东西。

      她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晦暗,乌云低压,风雪欲来。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科尔沁来的、不谙世事的小福晋了。

      她是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骤然失去方向、桅杆将折的大船上,唯一还能站在明处,必须挺直脊梁的——女主人。

      而雅若,是她此刻所能抓住的,最坚实、也最智慧的船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