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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节 月下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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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指尖平静地滑过,转眼入了冬。豫郡王府的庭院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霜,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达哲在陈嬷嬷和雅若的帮助下,磕磕绊绊地学着执掌中馈。她依旧会对着复杂的账目蹙眉,面对底下人绵里藏针的回话时依旧会心慌,但她不再像初时那样手足无措,茫然落泪。她会先静静听完,然后看向身侧的雅若,得到一个几不可察的、鼓励或提示的眼神后,再慢慢说出自己的决断。尽管那决断有时仍显稚嫩,却渐渐有了主心骨。
而雅若,就像达哲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副头脑。她学得极快,王府的规矩脉络、人事往来、收支旧例,在她心中渐渐织成一张清晰的网。她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单纯的恭顺,而是一种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有她在,达哲便觉得,这偌大王府,也并非全然冰冷难捱。
多铎依旧很忙。关外军情似乎越发吃紧,他留在前院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来后院的次数,比前些时日又少了些。但他若来,对达哲的询问和偶尔的指点,却似乎多了些耐心。虽依旧话少,语气平淡,可那寥寥数语,往往能切中要害。达哲眼中的光亮,便在这些零星而珍贵的指点中,一点点累积,人也比刚嫁来时,明朗舒展了些。
这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平稳、甚至略见起色的方向发展。连苏德和其木格私下都说,府里的日子,好像比先前好过些了。
只有雅若知道,有些东西,在平静的表象下,正悄然发酵,日益清晰,也日益……让她无措。
那日午□□院中,毽子擦过掌心的触感,他深海般凝视的眼神,还有自己那场溃不成军的心跳……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从未真正平息。白日里,她可以凭借强大的意志,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协助达哲、应对琐事中去,用忙碌和清醒武装自己。
可一旦夜深人静,独自躺下,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和感觉,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妙的触感,脸颊会莫名发烫,心跳也会在不经意回忆的瞬间,漏跳一拍。
她开始害怕独处,又渴望独处。害怕那些不受控制的思绪,却又隐隐期盼着,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偷偷咀嚼那份陌生而汹涌的悸动,不必担心被人看穿。
这夜,达哲因白日看账疲累,早早便歇下了。雅若伺候她睡下,吹熄了内室的灯,自己却毫无睡意。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闷的,又乱糟糟的。白日里,她似乎“偶然”听前院的小太监提了一句,王爷今夜怕是又要熬到很晚。
鬼使神差地,她披了件厚厚的莲青色素缎斗篷,对守夜的阿古拉低声说了句“去园子里透透气,很快回来”,便独自一人,踏入了冬夜清冷的空气里。
她没有去常去的庭院,而是下意识地,绕到了王府西南角一处偏僻的园子。这里种着些经年的花木,冬日里多半凋零,唯有一小片杏林,枝桠遒劲,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疏朗寂寥的影子。平日里少有人来,此刻更是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和她脚下踩在薄霜上,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她在林边一方光滑的石凳上坐下,没有解下斗篷的兜帽,任由厚重的布料将自己包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一弯清瘦的弦月。月光很淡,像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柔柔地笼着寂静的园子,也笼着她。
没有点灯,没有喧嚣,只有月色、疏枝、霜痕,和她自己。
白日里紧绷的心弦,在这绝对的静谧与孤独中,终于得以一丝丝松懈。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混乱的思绪,便如同月光下悄然弥漫的寒雾,无声无息地涌了上来。
她想起百合谷边那个回眸的将军,想起大婚夜他迫近的气息和那句“我的百合”,想起书房里他生涩擦过她眼泪的指尖和那句“你只是乌讷楚·雅若”,更想起午后阳光下,他握住毽子时,那深海般凝视着她的、仿佛要将她刻入骨血的眼神……
每一种样子,都不同。可每一种样子,都让她心慌意乱。
她这是怎么了?
这个疑问日夜啃噬着她。她不是不懂男女之情。在科尔沁,她也见过少年男女间羞涩的注视和歌唱。可那些都与她此刻的感受不同。没有那么简单,没有那么……轻松。
他对她,是强势的闯入,是不容拒绝的标记,是让她恐惧又无法摆脱的阴影。可偏偏,在这阴影之中,又混杂了那样令人心颤的瞬间——他因她的话而生的触动,他给予达哲的些微信任,他指尖那生涩的温柔,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认可……
恨他吗?似乎谈不上。他并未真正伤害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庇护了她和达哲。
怕他吗?依旧怕。怕他深不可测的心思,怕他随时可能爆发的偏执,更怕……自己这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她想逃,却不知该逃向何方,甚至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已经逃不掉了。
月光静静地流泻在她身上。她微微仰着脸,兜帽的边缘在她脸颊投下小片阴影,衬得那露出的下巴和脖颈,在月色下有一种瓷器般的、易碎的莹白。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脆弱的弧影。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着,像是承载着化不开的轻愁,又像是在困惑地思索着什么无解的难题。
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正是这份在无人处的、毫无防备的沉静与淡淡的迷惘,让她周身散发出一种与白日里那个聪慧冷静的“臂膀”截然不同的气质——脆弱,空灵,仿佛月光凝聚成的精魄,随时会随着晨露一同消散。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月亮,整个人仿佛与这片清寂的月下杏林融为了一体。美得惊心,也孤独得令人心悸。
多铎踏进这片杏林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刚从城外大营回来,一身风尘与寒意。心里惦记着几件紧急军务,本欲直接回书房,却不知怎的,脚步一拐,便绕到了这处僻静的园子。似乎只是想借着冬夜的清冷,驱散胸中因军务繁杂而生的躁郁。
然后,他便看见了月光下的她。
脚步,倏然顿住。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加疯狂、更加沉重的撞击。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阳光下踢毽子时娇俏鲜活的,书房中含泪恳切时倔强脆弱的,白日里沉稳辅助达哲时聪慧沉静的……却从未见过她这般。
像一只误入凡间的、月华化成的灵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舔舐着不为人知的伤口,或是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孤独里。那份美,不再是生动的、外放的光彩,而是内敛的、寂静的,带着易碎的琉璃质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清冷冷的忧伤。
莲青色的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段雪白的下颌和脖颈,在月色下白得晃眼。她微微仰头望月,侧脸的线条优美而脆弱,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眉心那抹轻蹙,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
所有因军务而生的烦躁,所有日夜奔波的疲惫,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月下静谧的一幕,奇异地抚平、洗净了。只剩下胸腔里那股汹涌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悸动,和一种混合着强烈占有欲与更深沉怜惜的复杂情愫。
他想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身上的寒意驱散她周身的孤冷。他想问她,为何深夜独自在此,为何蹙眉,为何……露出这样让他心尖发疼的神情。
可他脚步钉在原地,没有动。
他怕惊扰了这幅画面。怕他一出现,那份月下精灵般的、脆弱易碎的美,便会如泡沫般消失。更怕从她眼中,再次看到那种熟悉的、带着恐惧与疏离的惊慌。
他就这样,隔着疏朗的杏树枝桠,隔着清辉流泻的月光,隔着冬日夜晚冰凉的空气,沉默地、贪婪地、近乎屏息地,凝视着她。
月光无声流淌,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掠过,卷起枝头几点残存的霜花,也吹动了雅若斗篷的兜帽边缘。
她似有所觉,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太轻,像一片羽毛落地,却重重地敲在了远处凝视者的心上。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斗篷厚实的布料里,只留下一个纤细伶仃的、裹在莲青色中的背影。
多铎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刺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他知道,他该走了。在她发现之前。
可脚步像生了根,目光像被焊住,无法从那个月光下孤独的背影上移开半分。
最终,他还是强迫自己,极轻、极缓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整个身体完全隐入一株更粗壮的杏树投下的阴影里。
他就那样立在阴影中,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依旧锁着石凳上那个浑然不觉的纤细身影。
直到雅若似乎觉得冷了,或是整理好了心绪,她站起身,紧了紧斗篷,低着头,沿着来路,慢慢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杏林,身影最终消失在月洞门后。
多铎又独自在阴影中站了许久。
冬夜的寒气侵入骨髓,他却浑然未觉。胸中那股激荡的情潮渐渐平复,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决心,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闷闷的疼。
他抬眼,望向雅若方才坐着的地方,石凳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地清冷月华。
可他仿佛还能看见她方才那月下独坐的模样。
脆弱,美丽,孤独,像一道月光化成的谜题,深深烙进了他的眼底,心里。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杏林,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步履坚定,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他知道,有些东西,他必须加快步伐了。
在他彻底沉沦,在她可能飞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