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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五节 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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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夜,终究是无法安眠。
子时过后,万籁俱寂。白日里人马整肃的喧嚣沉淀下去,王府像个疲惫的巨人,沉入短暂的休憩。可这寂静里,却绷着一根无形的弦,比任何声响都更磨人心。
雅若独自坐在窗前,那柄短匕和玉扣就放在手边的妆台上。冰凉的铁,温润的玉,在昏暗的烛光下,静静诉说着无声的托付。额尔登传达的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她心里反复回响——“府中艰难,诸事繁杂。此物或可防身,或可应急。福晋心善,你……多看顾。”
“你……多看顾。”
这个“你”,没有称呼,没有头衔,却比任何尊称都更沉重,更滚烫。
她坐不住,心里那团乱麻越绞越紧,最后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她起身,没有点灯,只将那枚羊脂白玉扣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点温润能给予她一丝力量,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再次踏入了寒冷的夜色中。
脚步依旧不由自主,走向那片杏花林。
雪已化尽,月华如水,静静流泻在林间。光秃的枝桠在月色中勾勒出疏朗的影子,与那夜覆雪的景象截然不同,却同样寂静,同样……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走到那方熟悉的石凳旁,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月光清冷,照得她脸庞莹白,眼底却翻涌着无法平息的波澜。
他明天就要走了。去那刀光剑影、生死难料的战场。
她知道他骁勇,知道他善战。可那些关于战场的可怕传闻,那些“戴罪立功”背后无形的压力,还有他这些日子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深藏的疲惫与孤狠……像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她心上。
别人或许盼他建功立业,重拾荣耀。宫里,朝堂,甚至这府里某些人,恐怕都这么想。
可她不是。
她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最简单、也最执拗的念头——
平安回来。
不要受伤。
什么郡王贝勒,什么功过赏罚,什么权势富贵……统统都不重要。
只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回到这杏花林,回到这石凳边,哪怕……只是像那夜一样,沉默地坐在她旁边,听她胡说八道些傻话,就好。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到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她何时开始,将他的安危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可以忽略一切世俗的价值与评判?
掌心玉扣的暖意,仿佛顺着血脉,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冷颤抖的心。她想起他披在她肩头的外袍,想起他笨拙哼唱的童谣,想起他沉默注视时眼底深藏的旋涡,想起他递来这玉扣时那份无言的沉重信任……
他不是旁人眼中那个荒唐暴戾、失了势的王爷。
他是多铎。是会冷,会累,会孤独,会在雪夜里安静陪伴,会将身家性命相托的……那个男人。
月光下,雅若缓缓闭上眼,将紧握玉扣的手,轻轻按在心口。那里,心跳得飞快,却又奇异地沉静下来。
她没有祈求长生天赐予他无上战功。
她只是在心里,对着这清冷的月,对着这片他们有过短暂交集的寂静天地,一遍又一遍,无声地、虔诚地默念:
愿您平安。
愿您无伤。
愿您……早日归家。
杏花林的另一侧,阴影深处。
多铎其实也在。
他同样无法入眠。铠甲已擦亮,佩刀已悬好,出征前最后一点属于私人的、寂静的时间,他摒退了所有人,独自走到了这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来,或许只是想在这最后时刻,从这片能让他获得短暂喘息的地方,汲取一丝无形的力量。
然后,他看见了她。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仰头望月的侧脸洁白如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闭着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戚与……坚定。她紧紧按着心口的手,指缝间露出一点温润的白——是他给的那枚玉扣。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月下悄然绽放、却又即将承受风霜的白色鸢尾。孤独,美丽,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柔韧。
多铎屏住了呼吸,像最老练的猎手,又像最胆怯的夜行者,将自己完全隐于粗大树干和浓重月影之后。他不敢动,甚至不敢让呼吸声稍重,怕惊扰了这幅月光下的画面,怕……吓跑了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用目光,贪婪地、仔细地描摹她此刻的模样,想要将这一幕深深烙进心底,带往那血与火的远方。
他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见她轻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看见月光在她周身镀上的一层清辉,也看见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哀伤并存的、近乎虔诚的祈愿气息。
她在为他祈祷。
这个认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窜过他的脊椎。但他不确定,她在为什么祈祷。是为他的前程?为家族的荣耀?还是……
就在这时,他看见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
没有声音。可他离得不远,月光又足够明亮,他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在战场上生死间练就的、对唇语的敏锐直觉,清晰地“读”出了那几个不断重复的、简单到极致的词——
平安……
无伤……
归家……
平安。无伤。归家。
没有爵位。没有战功。没有赏赐。没有一切世人趋之若鹜、他也曾视若性命的东西。
只有这三个词。最简单,也最沉重。
像三把最温柔也最锋利的锥子,猝不及防地,狠狠凿穿了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如铁的心防。
轰——!
多铎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然后在心脏剧烈的绞痛中,轰然融化,化作滚烫的洪流,冲向四肢百骸,冲得他眼眶酸涩,喉头哽住。
她不在乎他能否重夺荣耀,不在乎他能否戴罪立功,甚至不在乎他明日出征是为何而战。
她只在乎他这个人。在乎他能否活着,能否完好无损地,回来。
回来这里。回到这片月光下。回到……她可能等待的地方。
这个认知带来的震撼,远比那夜确认她是百合谷少女更为剧烈。那是执念的确认,而此刻,是灵魂被最纯净的火焰灼烧、洗涤的颤栗。
他看着她缓缓睁开了眼,依旧望着月亮,仿佛想将自己的祈愿送上九天。一滴晶莹的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而璀璨的光芒,然后无声地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那滴泪,仿佛不是落在她衣上,而是精准地滴落在他心口最滚烫、也最疼痛的裂痕处。烫得他浑身一颤,疼得他几乎要闷哼出声。
啪嗒。
多铎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清晰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天灭地般的悸动与酸楚。
他不能出声,不能上前。
出征在即,前途未卜,他一身血腥,满手罪孽,给不起任何承诺,也负不起任何额外的牵挂——他之前一直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可在此刻,看着月光下为他落泪、为他祈祷“平安归家”的她,所有的理智告诫都变成了可笑的尘埃。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生根,破土,长成了他荒芜生命里,唯一一株向着月光、洁白柔软的植物。而这株植物,在他即将踏入黑暗的前夜,用最无声的方式,给了他最纯净的光亮和……最沉重的牵绊。
那是心疼。是超越了一切的懂得。是想要将她妥善收藏、免她惊扰的本能。是明知前路险恶、却因身后有这一缕月光和一句“平安归家”的祈愿,而必须拼死回来的信念。
她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死穴,是他所有冷静筹谋中唯一的变数,却也是他在这冰冷世间,跋涉至今,所寻获的、唯一的真实温暖与无垢之光。
他的白月光。
不在天上,就在这人间,在这杏花林下,在他触手可及、却又必须暂时远离的地方,为他流下一滴泪,祈愿一句“平安”。
多铎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夜露的寒凉和她泪光中的咸涩。他将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连同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咽,死死地、全部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最后看了她一眼。
将那月光下的身影,那滴为他而落的泪,那无声翕动的唇形,那枚她紧握的玉扣,还有她周身那哀戚却坚定、纯粹到令他灵魂战栗的祈愿气息,全部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然后,他强迫自己转身,脚步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悄无声息地,如来时一般,退入了更深的阴影,彻底离开了这片杏花林。
没有告别。
因为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带走了她的泪光,她的祈祷,和她那句无声的“平安归家”。
而她,握紧了他的玉扣,和他的嘱托,在月光下站成了一尊小小的、沉默的望归石。
出征。这两个字,从此不再仅仅关乎爵位、功勋、政治前途。
它关乎归来。
回到这片月光下。
回到那滴泪升起的地方。
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