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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七章 两地书 第一节 晨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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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八年,三月末。盛京,多罗贝勒府。
晨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已吹不散院中弥漫的、无声的紧绷。大军开拔已近一月,那日门前的喧嚣与烟尘早已落定,可整个府邸,却像一张被拉满后骤然松了弓弦的弓,外表静了,内里的震颤却久久不息。
达哲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多铎走后的这些日子,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一点风声就能惊醒。白日里强打精神,学着看账本,听回事,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个着处。
“格格,” 雅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温和却清晰,像一道定心符,“今日天气晴好,奴才想着,您是否该递牌子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达哲回过神,从镜中看向雅若。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夹袄,比平日更素净些,衬得眉眼愈发沉静。自多铎走后,雅若似乎更瘦了些,下颌的线条都尖了,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亮,更稳,像夜色里两盏安静燃烧的风灯,照着这惶惶不安的后宅。
“进宫?” 达哲有些迟疑,“我……我怕说错话。而且,王爷不在,我……”
“正因为王爷不在,格格才更该常去。” 雅若拿起梳子,替她抿了抿鬓边一丝不听话的发丝,声音又低了些,却字字入耳,“娘娘是您的亲姑姑,更是中宫。王爷在外为皇父效力,格格在宫里多走动,让娘娘知道咱们府里上下安好,一切井井有条,娘娘放心,皇上……也就更放心。这是替王爷,在娘娘跟前尽一份心。”
她的话说得委婉,可达哲听懂了。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看着。王爷刚被申饬过,如今戴罪出征,她这个嫡福晋若再畏缩不出,闭门谢客,落在旁人眼里,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子。去宫里,既是维系亲情,更是表明态度——豫郡王府(哪怕降了贝勒)的门楣没倒,内眷有主心骨。
“你说得对。” 达哲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背脊,“是该去。雅若,你陪我一起想,见了姑姑,该说些什么?府里……又该如何回话?”
“格格只需记着三点。” 雅若放下梳子,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一对样式大方稳重的点翠簪,为她簪上,一边轻声细语地分析,“第一,是报平安,表感恩。就说府中一切安好,上下感念皇父恩典,王爷临行前也再三叮嘱,要谨守本分,不负圣恩。第二,是示关切,显孝心。多问问娘娘凤体安康,说说两位小格格的近况——奴才已备了些时新料子和宫中不易得的小玩意儿,格格可带进去,就说天暖了,给两位小格格添置些春衣,也是您做嫡母的一点心意。”
提到两位养在宫里的格格,达哲眼神软了软。那是多铎元妃留下的女儿,自小在宫里由嬷嬷抚养,与她不算亲近,可到底是王爷的骨血。
“她们……会喜欢吗?” 达哲有些不确定。
“喜不喜欢是其次,要紧的是格格这份时时惦记的心意,要送到。” 雅若语气笃定,“娘娘看了,只会觉得格格贤惠,顾全大局。宫里的人看了,也知道咱们府里,即便王爷不在,该有的礼数、该尽的慈心,一分不少。”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若娘娘问起王爷或前线,格格只需答‘皇父天威,将士用命,王爷必当尽心竭力,以报君恩。妾身在内,唯愿其平安早归。’ 其余具体战事、辛苦艰难,一概不知,也一概不问。咱们的关切,只在王爷平安二字上,这话,说到天边去也挑不出错,反而显得格格懂事,不干政,只重夫妻情分。”
达哲仔细听着,心头那点茫然渐渐被清晰的条理取代。她反手握住雅若微凉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雅若,幸亏有你。”
雅若浅浅一笑,那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温柔却短暂:“是格格自己明理。奴才只是帮着理一理头绪。” 她抽出手,转身去安排入宫的车马仪仗,吩咐苏德准备给两位小格格的礼物,又叫来其木格,细细检查达哲今日要穿的吉服可有丝毫不妥。
晨光渐亮,府中下人见福晋要入宫,且行事条理分明,赏罚有度(雅若刚以“怠慢差事”为由,发落了一个以为王爷不在便可偷奸耍滑的浆洗上的婆子),那浮躁的人心,仿佛也被这沉静有序的气氛按下去了几分。
达哲扶着雅若的手登上马车时,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显得有些空寂的府门,心里那份不安,奇异地被一股新生的、微弱的勇气取代。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可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马车辘辘驶向皇城。雅若没有同去,她站在府门前,目送车驾远去,直至消失在街角。
脸上的温婉笑意缓缓敛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她转身回府,对迎上来的陈嬷嬷和额尔登微微颔首:“嬷嬷,前日吩咐重新核对的各处用度细目,可理清了?额管领,护卫轮值和各门值守,需再叮嘱一遍,非常时期,务必谨慎。”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陈嬷嬷和额尔登肃然应了,自去办事。他们都清楚,如今这内宅外院,福晋是门面,而真正掌着舵、看着风向的,是这位乌讷楚格格。
白日便在各种琐碎却紧要的事务中流过。核对账目,分派用度,敲打不安分的下人,安抚各房情绪,还要留意着佟佳氏院里的动静(那边今日异常安静,反而让人更需留心)。雅若处理得有条不紊,仿佛不知疲倦。
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会停下笔,或端着茶盏,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南方——那是大军出征的方向。然后很快,她便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将那份瞬间泄露的怔忡,重新压入深不见底的沉静之中。
夜幕降临,达哲从宫中回来,神色松快了不少,拉着雅若的手说:“姑姑很和蔼,问了府里情形,也关心王爷。赏了东西,还特意夸我惦记两位小格格,说我有嫡母的样子……雅若,你说的都对。”
雅若含笑听着,为她卸妆,伺候她歇下。直到内室的灯熄了,外间守夜的其木格也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轻轻起身,走到窗边。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她推开一丝窗缝,寒风涌入,带着远方旷野的气息。她静静站着,望着天边那弯冷月,白日里支撑着一切的冷静自持,在无人的深夜里,如潮水般褪去。
掌心,那枚羊脂白玉扣被焐得温热。她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依托。
眼前不再是账册数字,不再是下人嘴脸,而是那片杏花林,是那夜他沉默坐在雪地里的侧影,是他递来木匣时深不见底的目光,是……她对着月亮无声祈祷时,自己都未曾察觉滚落的泪。
“平安……”
她极轻地,对着无边的夜色,吐出两个字。声音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一定要……平安。”
更多的,她不敢想,也不能说。所有的担忧、恐惧、还有那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细密绵长的牵挂,都被她死死锁在这寂静的凝视和简短到极致的祈愿里。
她知道,千里之外,是血与火的厮杀。而她能做的,只是在这里,把家守住,把人稳住,等待一个不知归期的、平安的消息。
月色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却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