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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节 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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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八年,四月。多罗贝勒府。
日子在白日的忙碌与深夜的寂静中交替,像织机上来回穿梭的梭子,单调,却绷得紧紧的,织出“一切如常”的布匹,掩盖着底下细密的焦虑与思念。
自那日入宫回来后,达哲似乎找到了些主心骨,隔些日子便往宫里走动一回,给哲哲皇后请安,也去探望两位小格格。她带去的衣物玩物虽不贵重,却都贴心实在,话也说得愈发得体。哲哲皇后对侄女这份“嫡母”的用心颇为赞许,赏赐了几回,偶尔也会透露一两句不轻不重的、关于前方战事的泛泛之语,诸如“大军行进顺利”、“皇上用兵如神”之类。这些话,经达哲带回来,再由雅若细细咀嚼,虽得不到多铎的具体音讯,但至少能知道,仗,是在打着,且目前看来,未闻大的败绩。
这就够了。在无边的等待中,这已是最好的消息。
雅若将更多精力投注在府内。她与陈嬷嬷将用度开支核算得更加精细,在维持基本体面的前提下,竟也悄悄攒下了一点应急的银钱。额尔登被她敲打过几回,对门户、护卫管得更严,府中下人见她虽年轻,行事却公允有度,赏罚分明,渐渐也收起了轻视怠慢之心。连佟佳氏院里,除了偶尔抱怨份例菜蔬不够新鲜,一时也寻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来生事。
白日里的雅若,是沉静的,周全的,像一枚投入水中也不会溅起太大水花的石子,却自有其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地定在府中这方池塘的中央。
只有夜里,才是属于“乌讷楚”的时间。
这夜,伺候达哲睡下后,雅若回到自己与阿沅同住的小小偏间。其木格在外间榻上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阿软却还没睡,就着桌上如豆的灯火,正低头缝补着一件雅若穿旧了、袖口有些磨损的夹袄。灯光将她圆圆的脸蛋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神情专注。
雅若没有立刻歇下,她走到窗边,支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晚春将尽、初夏未至的微凉气息涌入,驱散了屋内的闷气。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白日里压抑的思绪,便如这夜色般,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
算算日子,他走了快两个月了。盛京的春雪化尽,杏花已谢,枝头绽出新绿。草原上,这时节该是牧草返青,野花初绽了吧?他此刻在何处?是奔驰在茫茫草原追击残敌,还是已逼近长城,面对那高耸的关隘和严阵以待的明军?
那些关于战场的可怕想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箭矢破空,刀剑碰撞,鲜血,火光,还有……死亡。她猛地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想将这些画面驱逐出去。掌心传来玉扣坚硬微凉的触感,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一丝虚无的安慰。
“姑娘,” 阿沅细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夜里风凉,仔细吹了头疼。”
雅若回过神,合上窗,转身走到炕边坐下。阿软放下针线,起身从暖窠里端出一只小陶罐,又拿出两个干净的木碗。
“奴婢用咱们从草原带来的法子,加了红枣和杏仁,煨了半夜的羊奶茶,您尝尝,看还是不是家里的味道。” 阿沅一边倒茶,一边小声说着,将一碗热气腾腾、奶香四溢的茶捧到雅若面前。
熟悉的、醇厚中带着微甘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雅若从冰冷的忧思中拉回些许。她接过碗,温暖从粗粝的碗壁传递到冰凉的指尖,又顺着血脉,一点点向心口蔓延。她低头喝了一小口,温热香滑的液体滚过喉咙,那暖意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寒意。
“好喝。” 雅若轻声说,抬起眼,对阿沅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是家里的味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么弄。”
阿沅见她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圆眼睛弯了弯,挨着炕沿坐下,捧着自己的那碗小口喝着。“奴婢别的记不住,就记得姑娘爱喝额吉煮的这个味道。在草原上,每次您不开心,或是想家,额吉就煮这个给您喝。”
想家……雅若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是啊,想科尔沁的那个家。可现在,似乎又多了一个“想”的地方,想一个……不确定归期的人。
“阿沅,” 雅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飘,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说,盛京离咱们科尔沁,远吗?”
“远,可远了!” 阿沅立刻点头,语气带着夸张,“坐马车要走好久好久,骨头都要颠散了。不过,再远也没有姑娘的心走得远。” 她说着,偷偷觑了雅若一眼,声音低下去,带着心疼,“您这些日子,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就坐在这儿发呆,魂儿怕是早就飞到天边去了。”
雅若被她说中心事,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掩饰或回避。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阿软,那层坚硬的壳,似乎也变得脆弱。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阿沅,我有点怕。” 她几不可闻地说,承认了自己的软弱。
“怕什么?” 阿软凑近了些,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怕佟佳福晋找麻烦?咱们不怕她!怕府里出事?有姑娘在,出不了大事!”
雅若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花上,声音飘忽:“怕……等不到消息。也怕,等来的是坏消息。” 她顿了顿,更轻地说,“战场……是会死人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砸在阿软心上。阿软愣住了,看着姑娘苍白的侧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她忽然明白了姑娘这些日子沉默下的煎熬。那不是普通的担忧,是一种更深、更无力的恐惧,恐惧那个能决定姑娘(或许还有她自己)未来命运的男人,会消失在遥远的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阿软放下碗,猛地抓住雅若的手,那手冰凉。她想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和热气去温暖它。
“姑娘!您别自己吓自己!” 阿软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却努力显得坚定,“王爷……王爷他那么厉害!是大英雄!在科尔沁的时候,大家不都说十五爷勇猛过人吗?他一定能打胜仗,一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的!”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您想啊,他走之前,还特意给了您玉扣和刀子,这就是惦记着您,让您安心呢!他肯定想着要回来,回来……回来见您!”
“回来见您”四个字,阿沅说得又急又快,说完自己先脸红了,慌忙补充道:“回来见福晋,打理王府!”
雅若听着阿软这语无伦次却发自肺腑的安慰,看着她因为急切而涨红的脸和亮晶晶的、满是关切的眼眸,心头那片冰冷的荒芜,仿佛被这笨拙的暖意,不轻不重地戳开了一个小口。
酸涩,却也有暖流涌出。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阿软的手。“嗯,你说得对。” 她低声道,不知是在说服阿软,还是在说服自己,“他会回来的。我们要把家里守好,等他回来。”
这话说出来,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恐惧,似乎也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化作“守好家”这个具体而微的责任。
“对!守好家!” 阿沅用力点头,仿佛接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任务,“姑娘您放心,有阿软在,谁也别想捣乱!我帮您一起守着!”
看着她信誓旦旦、仿佛要上战场般的模样,雅若终于忍不住,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连日来笼在眉宇间的轻愁,仿佛也被这笑意冲淡了些许。
“好,我们一起守着。” 雅若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安心。
主仆二人就这样手握着手,静静地坐在灯下。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温柔,灯花偶尔“噼啪”轻爆,映着两张年轻而带着忧色的脸庞。这一刻,没有王府的倾轧,没有前途的迷茫,只有两个离家的少女,在异乡的深夜里,互相依偎着,用最朴素的话语和陪伴,抵御着漫漫长夜和未知的恐惧。
阿沅的体温,和羊奶茶残余的暖意,透过相握的手,一点点传递过来。雅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颗悬了许久、无所依傍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小片可以暂时栖息、汲取力量的温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