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八章 关山月
第一节 归期 ...
-
天聪八年,十月初。盛京。
秋意已浓,霜风渐起,却吹不散弥漫在盛京城上空那股灼热的、混合着铁血与荣耀的亢奋。凯旋的大军,在皇太极御驾亲领下,于十月初浩浩荡荡班师回朝。戊寅日,大政殿前论功行赏,皇太极当众颁诏:多铎此战奋勇,着即恢复豫郡王爵,并“照原管牛录”,其所辖旗分佐领、人口田产悉数发还。一道旨意,洗刷了正月里削爵夺产的阴霾,将那座险些倾塌的王府,重新稳稳地立在了盛京的权势版图之上。
荣耀与恢复的旨意,比王爷本人更早一步抵达了府邸。门槛仿佛一夜之间又被踏低了三寸,沉寂数月的郡王府,骤然被道贺的喧嚣与小心翼翼的巴结填满。额尔登按着雅若早先的吩咐,客气周全地将大部分访客挡在门外,只收下礼单,言明王爷回府后自会斟酌。
府内,是另一种无声的紧绷。达哲换上了最庄重的吉服,指挥着下人将“多罗贝勒府”的匾额下,重新换上尘封数月的“豫郡王府”灯彩。小厨房里终日飘着诱人的香气。下人们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脚步轻快,言语间,“咱们王爷”又取代了那段时日小心翼翼的“贝勒爷”。
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喧腾的喜气中,雅若像一道安静而突兀的影子。她依旧穿着素日的衣裳,将接风宴、沐浴更衣、更换铺陈等一应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她时常走神,端茶时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发抖。她在害怕,害怕“重逢”这个事实本身。
暮色时分,鼓乐声由远及近,王旗仪仗煊赫,多铎终于回府。
他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石青色绣四爪行蟒的郡王常服,腰间悬着御赐佩刀,踏着夕阳余晖步入府门。数月征战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皮肤是塞外烈日磋磨出的深麦色,下颌线条如刀削,眉眼间属于少年宗王的桀骜飞扬,被一种更深沉内敛的、属于胜利者的冷峻气度所取代。只有那双眼睛,在扫过跪迎的众人时,眼底有幽暗的火光一闪而逝。
“恭迎王爷凯旋——!” 山呼声中,达哲含泪迎上。
多铎虚扶一把,声音是惯常的沉稳,却因长途跋涉带着一丝沙哑:“起来吧,府中辛苦了。” 他的目光,似无意般掠过达哲肩后,那个一直深深垂首的身影。
雅若伏在地上,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回来了,带着无上荣耀,和一身她全然陌生的、属于战场王者的凛冽气息。
多铎简短吩咐了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自往内院沐浴更衣。
夜色渐深,府中为明日宫宴与各方拜贺所做的最后准备也渐次停歇。多铎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连达哲也被他以“路途劳顿,需静歇”为由劝回正院。
寂静降临。但这寂静沉淀着家的气息,也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焦灼的期待。御前的嘉奖、同僚的祝贺、王府重启的荣光……这些白日的喧嚣都褪成了背景。心底最深处,只有一个清晰到疼痛的念头,驱散了所有疲惫——
去那里。现在。
他起身,未惊动任何人,踏着如水月华,走向灵魂深处的禁地。
杏花林在望。秋叶沙沙,那方石凳静默如昔。
然后,他看见了。
她果然在那里。月白色的夹袄,外面松松披着那件雪夜留下的、他的旧外袍,抱膝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月亮。月光将她镀成一尊易碎的玉像,又像一滴为他凝结的夜露。
多铎在林边停住脚步。心脏被滚烫的、饱胀的情绪击中。他找到了,他的月亮。他所有“必须胜利”、“必须回来”的理由。
他静静地看着,用目光抚过她尖了些的下巴,轻颤的睫毛。塞外的风沙磨砺了他,战场的生死淬炼了他,但唯有看向她时,眼底翻涌的,是褪去所有铠甲后的深沉专注。
或许是目光太灼人,或许是他身上那混合着清冽松柏与淡淡旷野气息随风而至。
雅若似有所感,长睫颤动,缓缓地、带着一丝梦游般的恍惚,转过了头。
四目,在寂静的秋夜杏林下,隔着一地银华,猝然相对。
时间凝滞。
她看着月光下他清晰而陌生的脸庞,那被征尘洗礼后愈发深刻的眉眼,挺拔如松的身姿,和内敛的锐气。他也看着她,看着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惊愕、惶惑,和迅速漫上的破碎水光。
没有言语。所有的言语,在目光相接的刹那,都苍白多余。
他向前走去,步伐稳定有力,踏碎满庭月华。塞外的风霜没有留下蹒跚,只沉淀为更沉稳的气度。
她站起身,过大的旧外袍滑落肩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望着他走近。
距离缩短,他强悍而稳定的存在感,混合着干净皂角与凛冽旷野的气息,将她彻底笼罩。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她能看清他眼底深处幽暗的火,能感受到那经历过血火洗礼后的、自信而深沉的力量。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然后,停在她无意识紧握成拳、抵在胸口的右手。
他伸出手,稳而坚定,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温暖,干燥,带着薄茧,有力地包裹住她微凉的肌肤。那温度瞬间熨帖了她数月惶惶。
雅若浑身一颤,没有挣脱,睁大了蒙着水汽的眼睛望着他。
多铎没有说话,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指。
掌心摊开。
那枚羊脂白玉扣,静静躺着,被体温和汗水浸润,在月下流转温润光泽,边缘沾着湿意——不知是汗,还是方才无意识滴落的泪。
他凝视着玉扣,眸光深不见底。然后,抬眼看进她的眼睛。
那目光沉重如誓言,专注如凝望唯一的星辰。
依旧无言。但紧握的力道,凝视的眼神,混合着确认、庆幸、尘埃落定般深沉情绪的气息,已说明一切。
他看见了。他记得。他胜利归来。而她,是他胜利的意义,归途的终点。
晚风穿过林梢,卷起几片落叶。
雅若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深邃眉眼,看着他眼底那片只倒映着自己身影的、平静而深邃的海,一直强撑的某种东西,终于在这样沉默却雷霆万钧的确认下,轰然倒塌。
眼泪,毫无预兆,大颗大颗涌出,顺着苍白面颊滚落,在月下折射破碎光芒。她没有声音,只是看着他,无声地流泪,仿佛要将数月的恐惧、思念、艰辛和此刻汹涌的安心与委屈,全部流尽。
多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喉结滚动,压抑着胸腔澎湃的浪潮。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轻、极缓地,拭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一滴泪。
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柔软,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在他心底燃起燎原的火焰。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打开了她最后的心防。
雅若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呜咽,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仍握着她手腕的、温暖稳固的手背上,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多铎没有抽回手,任由她靠着。他凝视着她低垂的、因哭泣而微微颤动的发顶,和她额前被泪水粘湿的几缕柔软碎发。胸腔里那股澎湃的、混合着剧痛与滚烫怜惜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所有克制。
他缓缓抬起那只刚刚为她拭泪的手,迟疑了一瞬,然后,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抚上了她的发顶。指尖穿过她冰凉柔滑的发丝,轻轻地、一遍又一遍,抚过她湿润的额角,将那几缕凌乱的碎发,温柔地别到她的耳后。
他的动作生疏而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但那掌心传来的、不容错辨的温热与稳定,和他指尖那笨拙却执着的抚触,像一道无声却强大的暖流,瞬间贯穿了雅若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的颤抖,在他的掌心下,奇迹般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细碎的抽噎,和更紧地抵着他手背的、全然的依赖。
月光沉默地笼罩着相偎的两人,笼罩着这片见证了他们初遇、雪夜、离别祈祷、如今终于迎来胜利与安宁重逢的杏花林。
风过林梢,仿佛一声悠长的、圆满的叹息。
凯旋,重逢,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深刻确认,与笨拙却至深的温柔抚慰,在这一刻,于月下无声镌刻,永恒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