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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五节 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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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午后传来的,像一阵猝不及防的狂风,撞开了多罗贝勒府勉强维持平静的门扉。
城西绸缎庄的管事乌林泰卷款私逃,连同几匹最贵重的御赐缎子,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庄子乱了,供货的商人堵了门,流言像长了翅膀,在盛京城的茶楼酒肆间窃窃私语地飞——十五贝勒才刚立了点功劳,家里就起了内贼,看来这家门,真是败落了。
额尔登禀报时,脸色灰败,声音都在发颤。陈嬷嬷手里的对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连最沉稳的苏德,都白了脸。
正院里,达哲手里的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声崩溃般的呜咽:“怎么会……乌林泰他……他可是老人了!王爷、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办……”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下人们面面相觑,眼神乱飘,往日被规矩压着的各种心思,仿佛都在这骇人的消息里冒了头。
一片死寂的慌乱中,只有一道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响了起来:
“额管领。”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的来处。
雅若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袍子,立在窗前,背脊挺得笔直。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照不清她逆光的面容,只显得那双眸子,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雪夜里淬过火的寒星。
她没有看惊慌的达哲,目光平静地落在额尔登脸上。
“你带两个人,立刻骑马去庄子。办三件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第一,告诉所有留下的人,王府已知此事,自有主张。让他们各归各位,该守库的守库,该应门的应门。有敢擅离职守、散布谣言、或趁机偷盗者,一经发现,立即捆送旗下佐领衙门,以盗匪论处,家眷一并发卖。”
额尔登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嗻!”
“第二,封了乌林泰的住处和所有账册、货仓,不许任何人靠近。清点剩余货物、现银,一笔一笔,我要确数。”
“第三,”雅若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去见堵门的商户。告诉他们,王府绝不会赖账。请他们派两个能主事的,明日巳时,到府里来。我亲自见他们。”
“雅若!”达哲惶急地抓住她的袖子,“你见他们做什么?那么多钱,我们哪里拿得出……”
雅若反手轻轻握了握达哲冰凉颤抖的手,指尖传来的力道稳定而温暖。“格格别急,万事总有法子。”她转向陈嬷嬷,“嬷嬷,烦请您立刻清点府中所有能动的现银,不拘是公中的,还是各房暂时的用度,或是……我名下那些微薄东西,全部理出来。再劳烦苏德,去悄悄查一查,乌林泰在盛京可有宅邸、亲戚,平日与哪些人来往过密。”
一道道指令,清晰冷静,如同棋盘落子,顷刻间将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慌乱的下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神里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有事可做”的专注取代。陈嬷嬷和额尔登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应下,匆匆而去。
屋里只剩下达哲和雅若。达哲的眼泪这才滚滚落下,扑在雅若肩上:“怎么办……雅若,我害怕……要是还不上钱,他们告到宫里,王爷的脸面,王府的体统……就全完了……”
雅若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柔,却带着一种穿透慌乱的力量:“格格,王爷的脸面,王府的体统,不是靠藏着掖着保住的。是靠咱们自己,稳稳地站在这里,把事扛过去,才能保住的。”
“可是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雅若松开她,走到妆台前,打开自己那个朴素的妆匣。里面没有几件首饰,最显眼的,是哲哲皇后赏的一对金镶玉耳坠,和达哲给的一支累丝金凤钗。她将它们拿出来,又褪下手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那是额吉留给她的念想。
“其木格,”她唤来自己的侍女,“把这些拿去,找……找睿亲王府门路下,最稳妥的那家当铺,死当,换现银。要快,要隐秘。”
“姑娘!这不行!”其木格和阿软同时惊呼,达哲也扑过来拦她。
“没什么不行。”雅若避开她们的手,将东西包好,塞进其木格怀里,目光平静无波,“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府的根基和信誉要是塌了,多少首饰也填不上。去吧。”
其木格含着泪,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夜,多罗贝勒府的书房灯亮至天明。雅若面前摊着庄子的旧账、府中的存银册子,还有陈嬷嬷东拼西凑来的一小袋银锞子。数字冰冷地昭示着巨大的缺口。她捏着眉心,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太阳穴突突地跳。
窗外月色凄清,与出征前夜一般无二。那时她祈祷平安,如今她要面对的是满目疮痍。她忽然想起他给的短匕,冰冷的鞘,锋利的刃。他给她防身,是否也预料到,她要面对的“危险”,或许来自内部,来自这冰冷无情的算计与背叛?
不,不能倒下。她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下,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她重新看向账册,目光最终落在一处——那是庄子附近一片不大的林地,贫瘠,产出寥寥,一直荒着。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次日巳时,两位最有分量的绸缎商人被请进了王府偏厅。他们脸上带着生意人精明的客气,眼底却藏着审视与隐隐的不耐。
雅若没有让达哲出面。她独自坐在主位下首,一身素净衣衫,未施粉黛,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让苏德奉上清茶,开门见山:
“二位掌柜,王府家门不幸,出了背主之奴,让诸位受扰了。损失几何,我已大致有数。今日请二位来,是想议个章程。”
商人甲拱拱手,语气圆滑:“姑娘明鉴,小本经营,实是拖不起。不知府上何时能结清货款?”
雅若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不答反问:“听闻二位掌柜,除了绸缎生意,在山西也有些门路,做些皮货、药材买卖?”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便好。”雅若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张简单勾勒的地形图,推过去,“庄子附近这片林地,虽不出粮食,但林下药材尚可,所产木材,也是不错的料子。以往疏于打理,荒废了。王府愿以此林地三年产出为抵,与二位合作。二位出人出技,负责采收、加工、售卖,所得之利,王府只取三成,七成归二位,并直接抵扣货款。三年之后,林地归还,欠款两清。如何?”
两人愕然,拿起图纸细看,又低声商议起来。这法子闻所未闻!以未来不确定的产出抵现债?可仔细一想……那林地他们知道,确实有些价值,只是王府从前不屑打理。若由他们这些行家经营,三年下来,利润恐怕远超被卷走的货款!更重要的是,这可是和王府搭上了更深的线,还是“合作”关系!
“这……姑娘,此法倒是新颖。只是,口说无凭,这产出几何,售价几何,如何分成……”商人乙试探道。
雅若微微一笑,那笑意淡而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可立字据,请旗下佐领大人作保。产出估价,可按市价年均折中计算,写入契书。至于分成结算,每季一次,账目公开,二位可派人随时查验。王府要的,是解眼下之困,保长久之信,而非蝇头小利。与二位,亦是如此。”
她的话,句句落在关键处,既给了对方巨大的利益诱惑(七成利!),又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佐领作保、账目公开),更点明了“长久之信”这个商人最看重的根本。
两个商人再次交换眼神,这一次,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心动和一丝敬佩。这年轻女子,不哭不求,不拿王府威势压人,反而拿出实实在在的、对双方都有利的方案来谈!这份冷静、胆识和头脑,哪里像内宅女子?
半晌,商人甲起身,郑重一揖:“姑娘思虑周全,仁厚仗义。既如此,我等愿与王府立此契约。货款之事,便依姑娘所言。”
压在心头最大的石头,轰然落地。雅若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吩咐苏德准备纸笔,请额尔登去寻佐领大人。
送走商人,处理完契书琐事,日头已西斜。雅若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那强撑了整整两日的力气,如潮水般泄去。她滑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额尔登悄悄来回话,说庄子已经稳住,林地的地契和初步的人手已安排下去。陈嬷嬷红着眼圈,将当票和换来的银两,连同雅若那几件首饰的赎当期限,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妆台上。
“姑娘,您……您受苦了。”陈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
雅若摇摇头,想说话,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夜深了,万籁俱寂。
阿沅悄悄推门进来,看见姑娘和衣蜷在榻上,像是睡着了,眼角却有着未干的泪痕。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羊脂白玉扣。
阿沅轻轻叹口气,拿过薄被,想为她盖上。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冰凉。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随即,是前门被急促叩响的声音,额尔登压着兴奋的、变了调的呼喊:
“捷报!大军凯旋——!!”
“王爷立功,皇上嘉奖,不日还朝——!!!”
声音穿透夜色,惊起了檐下的宿鸟,也猛地惊醒了浅眠的雅若。
她倏地睁开眼,眸中一片空茫的清醒。凯旋?还朝?
阿沅惊喜地低呼一声,想要说话,却见雅若缓缓地、缓缓地坐起身。她没有笑,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听着前院渐渐喧腾起来的喜悦动静。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一直紧握的右手。
掌心摊开,那枚被焐得温润的玉扣,静静躺在那里,边缘沾着她方才无意识滴落的、冰凉的泪。
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合拢五指,将它重新紧紧攥住,按在怦然跳动的心口。
窗外,月色依旧。
风里带来了远方的气息,和归期的讯号。